可是今年的這次會議卻實在“古怪”，領導層居然出現(xiàn)了分歧！作為風向標的折彥沖與楊應麒都沒有作出表態(tài)，爭議的代表竟是另外的兩個重量緩人物：二將軍曹廣弼和六將軍蕭鐵奴！兩位將軍的話當然各有道理，雖然聽到最后許多人心里其實己經(jīng)有了打算，不過還是頻頻關注折彥沖與楊應麒的神色，希望他們能透露出一些言語或者意見來好讓自己跟風。但令他們失望的是折彥沖和楊應麒一個端坐不動，一個低頭沉思，竟然半點傾向也不表露，這讓那些想跟風的代表們好生為難。

曹廣弼和蕭鐵奴的對話結(jié)束以后，主持者讓代表們排隊發(fā)言聲明排隊是怕要說話的人太多，誰知道到頭來整個會場一只出頭鳥都沒有。眼見情景尷尬，主持會議的張玄征動了急智，讓各個代表區(qū)的代表都推舉一個出來發(fā)言。一時間各個區(qū)都哄鬧了一會，這才匆匆各自推出一個人說話，除了管寧學舍的李郁較為激昂、明顯支持曹廣弼以外，其他的人個個說得四平八穩(wěn)，而其中又以趙履民那兩句結(jié)束詞最具代表性：“這件大事，我們認為，從金伐宋也難，扶宋弭兵也難，既兩難，又兩可。但無論如何，只要是大將軍和幾位將軍最后決定了的，我們都支持㈠？說得許多人轟然鼓掌。

看到這場景楊應麒心里忍不住有些失望，心想場面怎么會搞得這樣形式化？但想想，元部民會議本來就是一個很形式化的東西，現(xiàn)在忽然要大伙兒來發(fā)表“真知灼見”，自然很難扭過彎來。來自遼、金的部民都沒有經(jīng)歷過類似的場面，反倒是宋籍知識分子在有類似的傳統(tǒng)中國自古有廷推、廷議之類的制度，至元、清兩代方廢，所以耳濡目染之下，宋籍知識分子倒也都有當廷抗辯的勇氣與習慣?？上б粋€B掌拍不響，沒有人站出來和他們對抗議論，這一箭便如落到了空處，難以持續(xù)下去。再說李郁的話也有些虛高了，落不到實處。其實在場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意見和想法，但大多數(shù)人都爛在肚子里不肯開口！

“或許把事情拿到這里來討論，根本就是一個錯誤”楊應麒想：“還是說我們的這個議事程序有問題？”

楊應麒深知會議討論中風氣與程序都是相當重要的。風氣是與會者積極參與議論的前提，而程序則是在方法上保證會議結(jié)果能達到預期目。楊應麒經(jīng)歷過少數(shù)幾個人或十幾個人進行的論議表決，卻還沒經(jīng)歷過這樣幾百個人一起議論一件大事的場面，因此對這種情況下什么樣的程序才是最有效的心里沒底。

終于，會議到了最后的表決階段。表決的內(nèi)容是：如果女真果然要求漢部作為伐宋先鋒，在用盡其它方法都無法讓會寧回心轉(zhuǎn)意的情況下，是不顧一切抵制，還是退讓屈從、從金伐宋。

本來楊應麒還希望會有聰明才智之士在會上提出第三個、第四個辦法以供選擇，誰知到頭來一個也沒有！

“請支持不顧一切抵制伐宋的代表舉手”

聊聊十數(shù)人，其中一半舉起來以后趕緊放下。

曹廣弼看得呆了，蕭鐵奴則暗暗得意。

“那請支持退讓屈從、從金伐宋的舉手”

一個也沒有！

正用喝水來掩飾自己不安的楊應麒一口嗆了出來一十幾個人支持曹，一個支持蕭的也沒有，那其他人又是什么意思？

楊應麒的腦袋一時還沒轉(zhuǎn)過彎來，但那邊蕭鐵奴卻己經(jīng)明白過來了：十幾個對零這個表決的對比并不是說曹廣弼得到的支持比自己高，而是說大多數(shù)人看到第一次舉手的那十幾個人的尷尬場景都心虛不愿舉手了！楊應麒腦筋一轉(zhuǎn)也明白了過來，略一沉吟，便命人去找津門商會借他們的投票機來。津門商會議事的場所就在附近，所以投票機很快就找來了，但票籌卻不夠，楊應麒又命人火速去找來幾盒圍棋，用棋子來做票籌。

那投票機其實就是一個用黑布蓋住的架子，架子上有左中右三個盒子，將手伸進黑布中可以很清楚地摸到三個盒子的投口，既保證投票者不會弄錯，又保證其他人看不見他如何投票這種不記名投票的方法，乃是登州清陽港商會的發(fā)明，后來又逐步傳到津門、流求的商會，用以對付一些商議不出結(jié)果的事情。

投票規(guī)則說明白以后，三百漢部元部民代表便列隊投票，支持伐宋的投左，不支持伐宋的投右，棄權(quán)的投中間，半個多時辰過去票才投完，曹廣弼和蕭鐵奴這時都己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了，心想棋子多半都會集中在中間那個箱子。

然而他們錯了。檢票員當眾掀下黑幕，打開盒子之后，大家發(fā)現(xiàn)，中間那個箱子里的棋子是最少的，只有寥寥十幾顆。右邊那個箱子棋子也不多，只有幾十顆大部分的棋子，都集中在左邊那個箱子里！棋子的數(shù)量是如此懸殊，以至于不用數(shù)就知道勝負了。

不過，出于程序上的需要，檢票員還是老老實實地在那里數(shù)，但曹廣弼的一顆心卻己沉了下去。

在蕭鐵奴方才的那幾句質(zhì)問之后，他其實己經(jīng)預感到結(jié)局可能不妙，但仍然沒想到會輸?shù)眠@么慘。

“二哥輸了，不僅僅因為他的立場?！睏顟枰蜓矍暗氖虑槿粲兴颍好鎸σ淮笕喝说臅r候，說理性的長篇大論效果其實不明顯，他們需要的其實是一聽就明白的話。那話要簡單、簡單、簡單一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折彥沖終于站了起來，說道：“大家的意思我明白了，這件事情該怎么辦我心里己經(jīng)有底，大家不用擔心。漢部不會有事的。”

數(shù)百人聽見這句話忍不住齊聲歡呼。折彥沖沒說他有什么計劃，但那不重要。大家需要的，就是這位不敗領袖的保證他們愿意相信他的保證！

懂戰(zhàn)術的人，未必懂戰(zhàn)略，懂戰(zhàn)略的人，未必精通戰(zhàn)術。既有全局戰(zhàn)略眼光又有具體戰(zhàn)術思維的人，可稱為奇才，這種人任何時代都少之又少。不過，奇才有辦好事情的能力，卻未必有將這種才華付諸實踐的理想與野心。

楊應麒夢醒以后，對于將來要在這個世界做什么根本就毫無頭緒。和楊應麒相比，那些一到古代就決定稱霸天下、拯救萬民、振興中華的穿越者真是既飄悍又幸福一至少他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而我們的小麒麟?yún)s是如此的慵懶，如果命運真像他自己希望的那樣把他扔到嶺南的一個偏僻小鎮(zhèn)，做個土財主的兒子，那他估計根本就不會有走出家門的想法,而是守著一點家產(chǎn)，搞點發(fā)明賺點錢，然后娶個老婆，生堆孩予，且看門前花開花落，管它天下打打殺殺——人生數(shù)十年，何必活得那么累啊!反正穿越者那么多，拯救世界、振興民族的事情我不做也有別的人去做。庸庸碌碌乃是生活真諦，浪費才華更是世間常情。

不過很不幸，萬惡的造化竟然把他丟到那個不拼命就得完蛋的死谷當中，逼得他不得不收攝精神、動心忍性，加上折彥沖給了他一個努力的目標，終于讓他在北國干出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墒沁@事業(yè)越干越大，大得到最后連他自己也收不住手腳了。而更麻煩的是:時局的發(fā)展竟把他逼入眼前的兩難境地!

天啊!這算什么事情啊!

楊應麒知道從金侵宋是很麻煩的，那很可能會害死萬千同胞。他可做不到像蕭鐵奴般冷酷如鐵，也不像曹廣弼那樣有堅定的價值觀，當然，同情之心、側(cè)隱之念他是有的，但他更多的是不想負起來與他的能力、地位相當?shù)呢熑?。加上伐宋不伐宋都有好處也都有壞處，純粹從利益角度來講也是進退兩難。如果折彥沖在這件事情上立場堅定那也好辦，楊應麒大可遵命而行就好一以前他們倆就是這樣分工的:折彥沖定下大目標大方向，然后楊應麒策劃著怎么來做一但眼前這件事情，折彥沖也猶豫了，連折彥沖也拿不定主意，小麒麟自然就更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雖然在內(nèi)部爭議中他有些偏向于支持曹廣弼，但在具體事務上，他早就做好了從金伐宋的種種準備。

漢部元部民會議的這次表決，讓楊應麒松了口氣:“既然這是大家的決定，那就這么干吧。”他終于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或者借口)，接下來的，就是怎么把這件事情辦好了。雖然事情依舊很難，但方向既己定下，至少便不必再仿徨了。

“目標之一:利用大宋來轉(zhuǎn)移女真的注意力，讓漢部得到三到五年的發(fā)展時間。”現(xiàn)在漢部的經(jīng)濟實力和人口都己經(jīng)超過完顏部，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用錢和人砸出一支勝過完顏部的軍隊來!那樣漢部才能反守為攻!

“目標之二:讓女真在伐宋的泥潭中不能自拔?！敝性僭趺窜浫醯耐醭灰€是一個統(tǒng)一的政府便具有各種亂七八糟的韌力——韌得足以把任何強大的國放拖得進退兩難。

“目標之三:讓女真在伐宋戰(zhàn)爭中消耗本族人口，讓金隊的民族成分變得越來越駁雜。”伐宋戰(zhàn)爭一打響，金國的軍隊規(guī)模便非擴大不可，但由于戰(zhàn)爭女真本族的人口又勢必會降低，要解決這個矛盾唯一的辦法就是擴大非女真人的軍隊中的比例。女真的軍隊變得越駁雜，對漢部就越有利！

“目標之四:盡量減少大宋士人對漢部的惡感，至少要給他們一個歸附漢部的道義上的理由(哪怕借口也行)。”寫了這一條以后楊應麒嘆了一口氣，這一條是他最沒法控制的事情，在眼前的情況下他甚至覺得根本不可能做到。但這一條又相當重要一漢部沒有大志便罷，如有大志，一定得想辦法在中原取得輿論上的支持!

這是四個外部的目標。內(nèi)部呢?

“一，扭轉(zhuǎn)六哥功勛壓過二哥的現(xiàn)狀?！睏顟枰恢焙懿恍刨囀掕F奴的軍隊，蕭字旗越強大他就越擔心，但是由于局勢的緣故，這幾年來蕭鐵奴的功績明顯壓過了曹廣弼，這是楊應麒不愿意看到的一可按眼下的局勢發(fā)展下去，這種蕭強曹弱的態(tài)勢只怕會越來越明顯。

“二，提高漢部主力軍事系統(tǒng)在漢部軍備中的比例?！?

“三，繼續(xù)維系部內(nèi)各方勢力的平衡，確保大哥的領導地位?！?

楊應麒提筆在紙上隨手涂鴉，隨即把這些話都涂抹掉!這七件事情是機要中的機要，除了折彥沖，決不能讓第三個人看見。

“可是，這外部目標和內(nèi)部目標很矛盾啊!甚至幾個外部目標本身也很矛盾……”楊應麒喃喃自語，他知道，除了這些矛盾以外，還有一個很大的變數(shù)，那就是:“如果大宋不堪一擊怎么辦?”

這一點讓楊應麒很為難。根據(jù)夢中那模模糊糊的印象，大宋是打不過大金的，現(xiàn)在再加上漢部，這場仗的勝負只怕會更加向北軍傾斜。

“如果漢部不全力以赴，就沒法和女真搶奪戰(zhàn)爭成果，可是如果漢部全力以赴，萬一真把大宋給完全征服了，那時候……”

那時候如果漢部搶到的戰(zhàn)果與女真相當或者更多，當然也好，但萬一像二哥說的那樣，“攻堅在漢部，成果歸女真”——那可就麻煩了！

“就算漢部能搶到夠多的果實，但如果這些果實落在六哥手里，那對漢部來說也不見得會是一件好事!”而這個可能性是非常大的、甚至是必然的一因為蕭鐵奴是主伐宋的，如果事情成行，他一定就是伐宋的急先鋒一甚至是主力軍!而漢部內(nèi)部能與蕭鐵奴相抗衡的曹廣弼，在這件事情上卻不可能太過積極。

楊應麒腦中晃過這樣的局面:宗翰出兵太原河東，宗望出兵燕京河北，蕭鐵奴出兵山東，歐陽適出兵江南一如果大宋被這四路軍馬瓜分，那天下的格局會怎么樣呢?很可能是漢部、女真對峙的局面。這一點倒也沒什么。但漢部內(nèi)部的格局又會如何呢?顯然，蕭鐵奴和歐陽適將會成為這場大戰(zhàn)爭最大的得益者，他們的勢力會空前膨脹。而相應的，曹廣弼在軍中的勢力卻會急劇萎縮，漢部內(nèi)部的平衡必然失衡，漢部的走勢也將變得不受楊應麒控制——甚至不受折彥沖控制!

“這一點，必須得和大哥說清楚!”楊應麒想:“這場戰(zhàn)爭的規(guī)模，還是得盡量控制!可是該怎么控制呢?”

楊應麒感到頭皮都麻了起來}楊應麒一開始的想法，是盡量把蛋糕做大，把兄弟們喂飽了，以避免內(nèi)部的自相殘殺!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讓大家努力的方向盡量是朝著一個目標走，而不是背道而馳。但現(xiàn)在，實際的情況根本就是事與愿違!

麻煩啊麻煩啊!既要讓哥哥們有發(fā)揮的空間，又要盡量限制個別人過份坐大的隱患——沒有好劍鞘套住的劍，太鋒利了反而傷手！這才是漢部真正兩難的地方！相形之下，女真的逼迫反而只是一個外因。

“怎么限制戰(zhàn)爭規(guī)模呢？怎么讓二哥立功呢？”

要限制戰(zhàn)爭的規(guī)模，就得不讓大宋太弱，要讓曹廣弼立功，就得讓他有努力的積極性。

忽然，楊應麒腦中閃過蕭鐵奴無意中說過的那句話:讓二哥去幫大宋打?讓六哥去幫女真打?

荒謬!荒唐!荒誕!這完全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事情!

可楊應麒卻忍不住這樣想:要真能這樣，那多好啊!由六哥代表漢部去敷衍女真，再由二哥代表漢部去大宋收取人心……“天啊!我在想什么!瘋了!我一定是瘋了!這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事情!”

別說楊應麒無法控制曹廣弼和蕭鐵奴的思想和行動，就算他能控制這兩個人，也沒法控制金、宋兩國英雄好漢的決定!

天下的英雄好漢又不是死人，哪里會這樣任他楊應麒擺布?

再說，如果真的要把禍水南引，漢部就必須傾盡全力，否則重兵留在遼南，會寧是不會放心的?？墒侨绻麧h部全力幫助女真侵宋，那大宋士民便絕不可能再相信漢部!

“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就在這個時候，仆人來報:“七將軍，二將軍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