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七年,是大漢王朝重新建立正朔以來,最具象征性的一年。
在這一年,益州劉璋遣別駕張松入京上表,聲稱自己體弱多病,難以繼續(xù)擔任州牧,希望辭去職務(wù),前往洛陽養(yǎng)老治病,安穩(wěn)度日。
至于益州牧一職,劉璋認為,還是請朝廷另請高明前來擔任的好。
不得不說,即使大家都知道劉璋是形勢所迫不得不降,但他以大漢益州牧的身份玩出一手稱病請辭,還是做的十分漂亮,任誰也挑不出毛病,就算到了洛陽,劉備還得結(jié)合他宗親、原州牧的身份,給予等級不低的待遇。
但劉備一點都不在乎。
付出區(qū)區(qū)虛名、錢財,就能換到一個完整、政局平穩(wěn)、不用遭受戰(zhàn)火侵襲的天府之國,這買賣實在是大賺。
最重要的是,自黃巾之亂爆發(fā),董卓亂政,各地自行其是以來,變得四分五裂的大漢王朝,終于又重新歸為一統(tǒng)。
長達二十年的割據(jù)時代,結(jié)束了。
能夠達成天下一統(tǒng)的成就,劉備歡喜異常,對千里迢迢來到洛陽的益州使團大加賞賜,尤其是為首的張松、秦宓等人,更是受到了預(yù)料之外的禮遇。
張松是蜀郡成都人,生來身材矮小、貌不驚人,并且舉止放蕩不羈,說話尖酸刻薄,雖然才學過人,掛著別駕的名頭,但劉璋瞧不上他,其余同僚也排擠,這次能夠前來洛陽,也是靠著自己極力爭取才得來的機會。
結(jié)果來到洛陽,短短幾天時間,張松就覺得自己的人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他根本沒有想到,相比起益州的上司、同僚們,洛陽城內(nèi)這位九五之尊竟然如此和藹、如此平易近人,更加令人折服的是,這位天子還具有淵博的學識、風趣詼諧的談吐,一言一行都散發(fā)出令人折服的豪爽氣息。
跟劉備接觸得越久,張松就越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值得托付才華和忠誠的明主。
“安蜀十二策……”看著手中的薄薄一疊墨跡還很新的紙張,再看看對面張松那張尖嘴猴腮塌鼻梁、丑陋卻滿是嚴肅神情的臉龐,劉備也收起笑容,正色問道:“子喬,這是你最近寫的?”
“不瞞陛下說,近些年來,臣每每念及天下之頹危、益州之暗弱,心中便猶如刀絞,故而時常思索富國強民之法,這十二條計策,絕大多數(shù)都是臣在蜀中之時便有謀劃,最后兩策,則是途徑漢中期間思索得來。”張松拱手答道。
“愛卿有心了。”劉備點點頭,認真閱讀起來。
不得不說,張松是個有才且見識通達之人,他見劉焉父子在益州濫施恩惠,以至于官員豪強相互勾結(jié),橫行恣縱,德政不舉,威行不素,許多官員驕縱妄為,不遵法令,叛亂時有發(fā)生,心中早有不滿,這十二策之中,竟有七八條都是勸說劉備抑制豪強的。
至于最后兩條,更讓劉備覺得,這個張松絕不是指望著用夸夸其談引起自己重視,而是真心實意,希望為自己做一些事情的。
比如說第十一策:嘉陵還漢,若不是真正有心的人,絕對提不出這樣的計劃。
根據(jù)張松所說,貫穿漢中盆地,途徑荊襄,一直奔流入長江的漢水,其源頭并不是漢中西部,而是在西北方向的武都一帶的西漢水,由于四百年前的一場大地震,西漢水被切斷流向,轉(zhuǎn)而南下匯入嘉陵水,這也就是史稱的嘉陵奪漢。
這一次河流改道也改變了兩個地區(qū)的環(huán)境,漢水失去了主要源頭,水量極具減少,以至于漢水的航運能力大不如前,而嘉陵江也沒有得到好處,反倒由于水量急劇增加,變得更加暴虐,洪水災(zāi)害時有發(fā)生,民眾苦不堪言。
根據(jù)張松的實地考證,古漢水被截斷的地區(qū)仍有舊河道存在,與現(xiàn)在的漢水河道最近處只有四十多里,如果能開鑿舊河道,使?jié)h水恢復原貌,則漢中得到了更多水源,嘉陵水的水患也可以大幅減少,可謂一舉兩得。
第十二策更是一個大工程——張松竟然動起了子午道的主意,想要將這條六百多里的谷道變?yōu)樘雇尽?
關(guān)中與漢中之間被秦嶺隔絕,就像并州與冀州之間有太行山阻隔一樣,漫長的交界線上,只有六條主要道路,依次為陳倉道、襃斜道、倘駱道、子午道、庫谷道和武關(guān)道,其中,子午道的地勢最險。
在張松看來,益州自古以來便隔絕于中原,每逢亂世都會被有心人割據(jù),其最大的依仗就是隔絕漢中與關(guān)中、成都平原與漢中之間的群山。
漢中是益州的門戶,當年光武皇帝就有一句名言——“既得隴,復望蜀”,如今張松計劃打通關(guān)中到漢中之間的道路,就是為了消除阻隔,讓朝廷增強對漢中的控制,進一步降低益州的割據(jù)傾向。
“這兩條計策,若是沒有能臣坐鎮(zhèn),二三十年時間,絕對做不下來。”劉備輕嘆一聲,抬起頭來望向張松,“可一旦做成了,那就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偉業(yè)。”
“陛下不覺得荒謬?”張松反倒有些詫異。
“當年秦始皇征發(fā)民夫數(shù)十萬,耗時多年,修造了一條貫穿云陽到九原的直道,期間被天下人稱之為濫用民力,荒謬不堪,然而四百年之后,當初修筑直道之人和反對之人都已經(jīng)化為灰泥,這條大道仍然在造福天下。”劉備長身而立,手臂虛虛指向北方,“北方若有戰(zhàn)事,只需七天,我大漢關(guān)中騎軍便可跨越一千五百里,直達陰山腳下,如此偉業(yè),誰又敢妄稱為謬?”
“呃……”張松有些不敢接話了。
秦始皇那是什么人物,雖然大家都承認他橫掃六合的偉業(yè),但之后的一系列浩大工程導致民不聊生,叛亂四起,也是人們公認的,劉備可以拿秦朝的大工程舉例子,因為他是天子,身為臣下,卻是不能輕言。
“始皇帝這人站得高、看得遠、手筆也大,只是高估了國力,以致于好事變成禍事,本朝立足于民,自然要愛惜民力,腳踏實地,但也要學習他敢為人之不為,造福后世的勇氣。”劉備轉(zhuǎn)過身來問道:“子喬,這兩策是你提出的,那你愿不愿意付出后半生的光陰,將其付諸實施?”
“我?”張松愣了,自己來到洛陽還不滿一個月,就被安排了這么重的擔子,陛下的心是有多大,他就不怕自己是個夸夸其談的廢物?
“朕身邊有很多人,能出主意的、會做事的都不缺,但能夠脫穎而出的,都是那些能出主意也會做事的人,朕覺得你也是這種人才。”劉備說道:“張子喬,朕愿意出錢出糧出人,給你一個成就事業(yè)的機會,能不能抓住機會造福當世,留名青史,就看你自己的了。”
“臣……”張松聽得此言,眼圈瞬間就紅了,當即退后兩步,整理衣冠,對劉備施了一個端端正正的大禮,“君既信臣,臣必粉身碎骨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