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乖兒扶著廊柱在庭院裡看枝頭的兩隻喜鵲打架,他本想穿漂亮姐姐送他的那身西裝,今天想調(diào)劑心情,很想穿那條褲線筆直的西褲。那淡灰色暗格的呢料吊帶西褲,摸起來鬆軟的感覺,他最是喜歡。越是被大哥打得狗熊一般落魄的時候,他就越想衣服光鮮的立在人前,他不想讓人看他是可憐蟲,討厭僕人們?nèi)藖砣送寂懔诵δ槅枺骸靶數(shù)膫珊眯┝耍俊?
此刻他穿了一身白色漿洗的棉布衫,單衫單褲,秋風掠過,弱不勝衣地立在寒秋裡。四兒哄了他去添件衣衫,他不肯,他喜歡周身冰涼的感覺,喜歡風穿過寬大的褲腿溜進褲管去惡意撫弄他腫脹疼痛的傷。但他依舊昂頭扶了廊柱立在院子裡,他要讓來玩的人們都看到,其實並沒有什麼,他不是沒了爹孃的可憐蟲。
“小叔,娘怎麼還不回來?”乖兒側(cè)頭,侄兒亮兒怯生生地問,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邊。
“就快回來了,大哥帶嫂嫂去看病的,嫂嫂看過病就不疼了,夜裡也不會難過的睡不下覺偷偷地哭?!惫詢赫f。
小亮兒一雙烏亮的眸子惶然地閃動,詫異地問:“小叔,娘夜裡在哭嗎?”
乖兒揮手敲他一個爆慄罵:“你睡得如狗熊一樣死,當然不知道了?”
亮兒笑了,笑得憨憨地,摸摸頭不服氣說:“當然知道,知道小叔夜裡搶走了亮兒的被子,娘推了小叔起身,勻了一牀被子給亮兒?!?
“嫺姐,嫺姐,你等等,嫺姐!”一陣叫嚷聲交織腳步聲,乖兒從來沒曾見過大嫂會跑,而且跑得風馳電掣一般再沒了大家閨秀淑女步伐穩(wěn)重舉止文雅的形象,幾乎是落荒而逃地衝進了房間,反手帶上了門。
“嫂嫂!”乖兒衝上去時,正和緊隨其後的大哥撞個滿懷,大哥眼疾手快一把抱了他在懷裡,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慌手慌腳地做什麼?”
舉手拍了他一巴掌,又徑直地去叩門:“嫺姐,嫺姐你聽我講,不是你想得那樣絕望,這個醫(yī)生不好,我們換另外一個,不聽她的就是了。”
屋裡傳來啜泣聲,跟跑來的四兒也哭了叩門:“小姐,小姐開門,四兒陪小姐,小姐我們不聽那個洋大夫的話,那個倪小姐沒安好心,弄來這麼個蒙古大夫。”
乖兒不知道發(fā)生了什麼,但是從衆(zhòng)人沮喪的神情上,看出了事態(tài)的不妙。
他費力地一手撐腰,挪到門旁叩門說:“嫂嫂,乖兒的傷口疼,怕是潰膿了,嫂嫂幫乖兒看看,乖兒的頭也燙手。”
乖兒委屈地央告,漢辰緊張的一把拉過他,用自己的額頭去碰他的額頭試著體溫,被乖兒一把推開。
門開了,乖兒委屈的一頭扎進去貼在嫂嫂的懷裡說:“嫂嫂,大哥又要打乖兒,嫂嫂救命!”
此刻的嫺如抱住乖兒大哭起來,哽咽地說:“乖兒,若是沒了嫂嫂,你和亮兒可是該怎麼辦?”
一句話惹得躲在牆邊的亮兒嗚嗚地哭出來,不停地問:“阿姆,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四兒更是哭得抽抽噎噎。
嫺如忍了淚,堅強地仰頭,哽咽地對漢辰說:“龍弟,你我夫妻一場,你該最是明白我的心。這個什麼手術(shù),我不會做的,你替我去謝謝倪二小姐的好意?!?
“嫺姐,玉凝她沒有惡意,她是想你的病早日治癒!”漢辰進屋辯解著,卻又在嫺如倔強而委屈的淚光中止住了話。
“乖兒,來,嫂嫂看看你的傷怎麼樣了?”嫺如用羅帕輕拭腮邊淚,拉了乖兒到牀邊。
“乖兒,讓大哥看。你是大孩子了,不能總讓嫂嫂伺候你。”大哥責怪地說,乖兒執(zhí)拗的晃動了身子,嫺如按住了漢辰的手,搖搖頭說:“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這個兩個孩子,還有一分作女人的尊嚴,龍弟你我沒有夫妻的緣分也罷,好歹還是姐弟?!?
一番話如刀子剜心,說話的人傷懷,聽話的人愕然無語落淚。
嫺如笑了,含淚的笑,她自嘲地說:“昔日我進楊府時,你比乖兒大不到幾歲。新婚不等圓房,你就被爹爹打,如乖兒此時一般。我給你上藥,你羞得四處躲,挺不過,還要瞞了娘,過到第四日,腫的坐臥不寧的,疼得人都昏厥了。那個晚上,我就靜靜守著你,給你擦藥,才知道伺候病人也是種福分,那個時候,他是你的?!?
漢辰望著妻子的目光中滿是慘然,滿腹心思又不好當了旁人言說。
“嫺姐!”他開口說,又不知道如何再勸下去。
乖兒靜靜地享受著嫂嫂的關(guān)愛,爲他上過藥,拉上被子,輕哄他入睡。乖兒的傷口如有無數(shù)小螞蟻在噬咬,疼得他難以入睡,儘管無法入睡,他還是佯裝熟睡,閉緊了雙眼,生怕嫂嫂擔心落淚。爹爹和大娘相繼去世後,家裡的任何風吹草動都令乖兒緊張,一次做夢時,他夢到一隻大鷹從天翱翔而下,緊緊抓住了大哥飛上了蒼天,再也不見了蹤影。嫂嫂同他驚得瞠目結(jié)舌,許久才追了大鷹遠去的方向叫嚷著振臂呼喚。他嚇醒了,一身冷汗,真怕再有親人離去。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令他熟睡時情不自禁地抓緊嫂嫂的手腕。
四兒冰涼的手背在他額頭輕嘆,嬌細的聲音輕聲問:“是睡熟了吧?”
乖兒覺得被角被輕輕掖緊,嫂嫂溫潤的鼻息帶了體香在他鼻前晃過,那味道癢癢的,他想打噴嚏,但是強忍住,就聽四兒問:“小姐,那個洋人女郎中可對小姐說了些什麼?小姐的病可要緊嗎?爲什麼要讓小姐做什麼手術(shù)?”
乖兒聽著神經(jīng)緊繃,他此刻很想知道爲什麼。
“我是不會做那個手術(shù)的。”嫺如堅定地說,“那個大夫說,她說,她~~”
嫺如語訥,啜泣聲隱隱,乖兒百爪撓心,真想立刻知道嫂嫂要做什麼手術(shù)。
“那個女醫(yī)生說,我的奶子里長了瘤子,是一種什麼東西,就是肉都爛掉了,要動刀子切掉~~切掉整個的~~不切掉,就保不住命。”
嗚嗚的哭聲,嫺如咬了拳頭痛哭著,搖頭說:“我不會做的,就是死也不會?!?
“小姐,分明是那個倪二小姐沒安好心。她一直對咱們家姑爺眉來眼去的不正經(jīng),姑爺一定也被她這個狐媚子迷住了。如今老爺不在了,家裡再沒個人能在一旁督導(dǎo)咱們家姑爺了,姑爺更是有恃無恐了。小姐,你就是太仁慈了,無論如何不能讓那倪二小姐得逞。她安得什麼心,害死了小姐,她就能來當填房了嗎?就是這種心機深的女人進了楊家,日後亮兒少爺還有個活路嗎?小姐,就是爲了亮兒少爺,小姐你也要挺住,一定要好起來?!?
主僕二人抱頭痛哭,嫺如極力控制悲聲囑咐四兒說:“好四兒,小聲些,不要吵醒了乖兒?!?
四兒揉揉眼,低聲說:“小姐,你對乖兒小爺這麼好,就是不知道小爺是不是心裡也這麼惦記你呢??茨呛偩媸怯惺侄?,給咱們小爺買西洋的新衣服,給小爺送朱古力,小爺一口一個漂亮姐姐,同她可是親熱了?!?
一陣哽咽後,乖兒心裡一陣難過。他忽然一挺坐起了身,反嚇了嫂子和四兒姐姐。
“嫂嫂,你怎麼了?哪裡破了?乖兒給嫂嫂上藥,乖兒什麼漂亮姐姐都不要了,乖兒要嫂嫂,嫂嫂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