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李連坐在帳中, 正頗爲稀奇地手執一卷兵書,蹙著眉頭,細細地鑽研著。
現下已近十一月, 秋日將盡, 旁的地方早已是蕭瑟淒涼, 只是這邕州, 四季如春的地方, 依舊青樹翠蔓,淡妝濃抹。
正看到不解之處,百思不解, 忽被兩個小卒闖了進來,正待發怒, 卻見二人齊齊單膝跪地, “殿下, 大事不妙!南詔的軍隊朝咱們這邊來啦!”
李連蹭地站了起來,“什麼?曲煥呢?”一般來說, 真正上場殺敵的都是懷化將軍曲煥,自己來不過是代表的父皇振奮軍心,還用不著他去正面交鋒。
可如今看來不行了。
小卒嚇得不敢擡頭,“東壕那敵軍意圖侵犯,將軍帶著大軍去了哪了!”
是早就謀劃好了的調虎離山?還是臨時起意?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看了看立在牆角的銀色盔甲, 李連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大步走上前去, 穿戴整齊, 且不說曲煥現在分身乏術,就算他現在往這趕來, 也是來不及了。
看了眼依舊跪著的兩人,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也不知怎麼到了這裡來的。
“起身吧,曲將軍不在,還有我……”說著自顧自向帳外走去。
兩名小卒這才起身,默默互看了一眼,自然是心照不宣地疑惑,這嬌生慣養的富家子,真的會上陣殺敵?
不過這些李連自然是看不到的。
他大步走出帳子,便被匆匆趕來的曹蓁給攔住了。
曹蓁一臉的大義凌然,“殿下,前方有敵入侵,主將不在,叫我去上戰場罷!”雖是這般,可面上的緊張之色,也是顯而易見的。
雖說這女孩是不可多得的軍事奇才,可到底是沒見過真章的。
別說是她,就是李連也是頭一回見這陣勢,遠處敵人的叫囂聲此起彼伏,叫人覺得那是一羣嗜血的野獸,他的心裡頭也是惶惶不安,沒有著落。
可畢竟是代表著皇室來的,一舉一動都關係著皇族的態度,他並未在面上表露出來,只是眉頭輕輕地蹙著,仔細看著眼前的曹蓁,腦子飛速運轉:按常理來講,她是偷偷跑到軍營之中,且是兵部尚書的女兒,他該護她周全,叫她不受一絲傷害纔是正理……可她又是軍事奇才,若是得她助力,說不定會大獲全勝。
兩害相權取其輕,仔細思量之下,他覺得還是該以民族大義爲重,再瞧那雙認真的眼睛,仿若不答應她,自己就是天大的罪人似的。
這可是她自己要去的!李連以此安慰自己,輕輕點了點頭。
忙叫人去找了小號的盔甲,叫曹蓁速速披上,這才一齊騎馬,朝城門的方向奔去。
幸而敵軍並未攻破城門。
二人紛紛鬆了口氣,再看城牆馬面上的兵士,有的使箭,有的用弩,箭雨朝著牆下飛去,敵軍也不示弱地回擊著,馬面上時不時有人受傷倒下,馬上就有人替了上來。
曹蓁看的心驚肉跳,那城牆上的小兵都是十幾歲的模樣,甚至有那十三四歲的,身形還未長開,連弓弦都拉不滿,到這來抗敵也不知是心甘情願還是被逼無奈。
這樣怎麼行?李連俊眉緊蹙,當年的大唐盛世,疆域遼闊,萬朝來賀,難不成現在要靠這些個還未長開弱質孩童來守著了?
這時候叫他鼓舞人心,怕是太殘忍了,誰不是母親的嬌兒?一將成萬骨枯的事情,誰不是盼著自己的家人回去?
他討來小將的弓箭,就要朝翁城上走去,卻被曹蓁一把拉住,一雙認真的大眼睛盯著他看,“六殿下,萬不可輕舉妄動,您是統大局者,更是軍心所在,殺敵並非您的強項,您現下要做的,是給您的部下一個指令,一個明確的方向!”
她平常與他說話都是你你你的,哪會顧及他是什麼皇子?不拿話擠兌他就已是很收斂了,倒是難得的這般認真嚴肅。
他自然也認真對待起來,經她提醒,自己剛剛確實是過於魯莽了,忙找來一人,“前面應戰的是誰?”
他這麼問,自然就是在問帶頭迎敵的是誰,那小兵連忙回答,“城上指揮守城的是周威將軍,城外迎戰的是喬觥將軍!”
待問完情況,又兩眼微瞇,稍稍沉默了一陣,“去問問兩位將軍,敵軍是否強勢,前面可還頂得住,若是這麼下去,勝算可有多大?”
那小兵立即答應,“末將遵命!”又匆匆前去,待人走了,曹蓁才幽幽嘆氣,“對方少說也有上萬人馬,若是一直如此,恐怕敗多勝少。”
想想自己這方,兩萬大軍,被曲煥帶走了大半,現在留下的不到八千,還不知南詔的軍隊有沒有後援,叫他如何以少勝多?
“逼到這了,怎麼著都得找到法子,”李連也是哀嘆一聲,又轉頭看了看,“曹姑娘可有什麼法子?”
“法子倒是有……”曹蓁下意識地摳著盔甲上的鱗片,“只是從來都沒真正應用,還太過稚嫩,就怕適得其反……”
她這般不自信的樣子,他確實第一次見,李連噗嗤一笑,也算是苦中作樂,“不知當初是誰,死乞白賴要跟著人家帶吳鉤,收山河?”
“是我,又如何?”這姑娘開始變得扭捏,“可我還需歷練,到這來是爲了跟老將軍們學學,好懂得實戰到底是怎麼回事?誰曾想……”
誰曾想現在就要趕鴨子上架了?
本不欲應他,可這時李連上前來按著她的肩膀,他比她高出一頭,俯視著自己,一雙眼睛堅定認真,“我信你,想想當年的李將軍,想想你娘,你不是要一直追隨他們的腳步?現在時機來了,又何必畏畏縮縮?”見她張嘴,卻沒給她說話的機會,“我知道你這是第一次,可事到如今,我只能相信你,今日算我李連求你,若是逃過一劫,我日後欠你個人情,不管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回報就是,若是不成……你我都命喪在這次……咱們倆黃泉上作伴,我也決不怪你。”
曹蓁動了動脣,眼眶子發酸,未想到他竟這般的支持自己,心下一橫,左右他都這般說了,她還怕個什麼?剛剛點頭,前方馬上來了個小卒,是李連派去又回來的,這小卒喘著粗氣,說話也是斷斷續續,“殿下,將軍說,說前面來的不只是南詔,還有吐蕃的援軍,比南詔的人還要多,現已攻下翁城,眼看著裡城門就要被破了!”
這麼快?李連與曹蓁面面相覷,寡不敵衆,怎麼辦纔好?
正不知所措,曹蓁忽地雙眸一亮,趕忙叫來小卒,“去告訴兩位將軍,咱們這邊只攻擊吐蕃,不打南詔,遇到南詔的人,儘量避開,萬萬不可動他們一根毫毛!再找兩個身手好的護著南詔軍的頭領!”又仔細交代,“便說六皇子下的令……”
那小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看了看李連,見他點頭,還拿了腰牌遞給自己,顯然是贊同的,雖是摸不著頭緒,可既然是上頭下的命令,只得領命跑了。
待到小卒走了,李連也咂巴出一絲味道,不由失笑,“姑娘這反間計真真絕妙!”
曹蓁卻沒那麼樂觀,她依舊抿著嘴脣,嚴肅地看著前方,也不知這樣的雕蟲小技到底是不是奏效。
而另一方,小卒騎馬跑到喬觥身邊,悄悄耳語了一番,剛剛說完,就見喬觥哈哈大笑,連忙調集一批兵馬,下達指令,領著隊伍攻上前去。
曹蓁連忙拉著李連跑上城牆,觀察著城下的戰況,果然,再無人攻擊南詔的兵士,甚至在南詔將領的周圍,還有幾騎人馬,似乎是在暗自護衛著……
南詔大軍很快傻了眼,唐軍腦子進了水不成?對他們的人只守不攻,唯有吐蕃的人倒下了不少。
可很快,他們就發現了問題所在,南詔統領哀嘆一聲,這唐軍爲何如此奸詐?太壞!簡直壞出水了!
果然,不出一會,吐蕃大軍開始猶疑,人人心不在焉,等待著自己統領的授意,再看昔日的盟友軍隊,彷彿看敵人一般。
那吐蕃的首領也一時拿不成主意,再看那方南詔統帥,竟還有人馬護著,而自己這方,死傷無數,頓時覺得心痛萬分,忍無可忍,一聲令下,撤走了自己所有大軍。
吐蕃遠去,南詔的零散軍隊已是不成氣候,唐軍趁機反擊,很快,一場戰火得以平息。
人都已撤去,曹蓁看著城下的橫屍遍野,有南詔的,有吐蕃的,也有自己的,突然一陣想要嘔吐,強撐著看了眼一旁的李連,見他也是蹙著眉頭,不知在思索些什麼,可那比自己偉岸多了的身軀,叫她突然想要依靠。
她不知道當年的母親是如何做到對這些熟視無睹,可此時此刻,即便她意識到自己的沒出息,她還是忍不住朝那人靠了靠,放任自己依偎在他的胸膛。
此時此刻,她太需要個依靠。
而李連緩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胸前趴了個姑娘,本想推開,又實在是難以做到,猶豫半晌,拍了拍女孩後背,安慰似地將人摟在懷裡。
多年以後,當李連再想起這一幕,他纔有些明白,彼日彼時,他之所以沒有推開曹蓁,或許是因爲他自己也是需要個依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