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次與云棠商量好了, 裴鳳章就更加起勁兒地為皇上盡心盡力,只想早日抓住機會,朝陛下討個賞賜, 把婚事給敲定, 大家也就都能安心了。
等機會等了大半個月, 五月也到了末尾, 眼看著裴鳳章急得團團轉, 云棠也唯有勸他,這種事情,有的時候也得看機緣巧合, 人算不如天算,再急也沒有法子。
雖是勸他, 可自己也心里頭沒底, 若是真嫁給李連做小, 那她還如何有臉活下去?
壞就壞在這幾日陛下又突發奇想,賞賜給恩王府什么東西, 都叫云棠去宣旨,大唐開國以來,賞慰功臣之事是有派女官去的例子,比如昔日的上官婉兒,便時常被派去大臣府中傳達帝王之意。
這幾日云棠成了忙人, 所有人也是有目共睹的, 不少人還以為這是皇帝要親自提拔, 紛紛上趕子巴結奉承, 只有那幾個生了七竅玲瓏心的, 聯想起曾經她與恩王殿下的那些傳聞,也琢磨出一點意思, 紛紛持觀望態度。
作為被議論的主角,云棠更加心驚膽戰,又是備受煎熬,比如她現在剛剛帶著幾個內侍走進恩王府,只環顧了一眼,就覺內心針扎似的疼,昔日那里的一草一木……可是李連許諾于她的,金玉滿堂她倒不愛,只是昔日的那份純真無邪的感情,真真叫人難以忘懷。
待李連出來,忙把眼神一低,“恩王接旨……恩王功勛卓著,憂我大唐之急……”
一紙宣完,又默默看著流水一樣的金銀之物源源不斷抬了過去,本欲馬上就走,卻見李連邁著闊步走了過來。
連忙一揖,“卑職恭賀殿下。”
“云棠,你我之間非要如此陌生么?”
看來他也是有所感觸……不過萬萬不能感情用事,云棠看了眼身邊的御前太監,就怕這些個人支著耳朵聽著,連忙后退兩步,“殿下,我們說的話還請您謹記,今日我職責已盡,便不多留了……”
躬身退開幾步,才轉身走了,只覺得步步煎熬,叫人肝腸寸斷。
可那又能如何?李連多年征殺沙場,懂得的是兵法計謀,卻未必看得懂這帝王的心思。
她不是上官婉兒,這一點她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做不到上官婉兒那般雷厲風行,游刃有余,自然也就不會得到帝王如此的信任青睞,能解釋的通的,也就只剩下一個……叫她娘李芳菲給猜對了。
皇帝這樣做,無非是叫她與李連多見一見,乃是試探他們兩個到底還有沒有情,若是真是無情,倒也問心無愧,可昔日那般的情深,又怎能說割舍就全部割舍的了呢?
再想起昔日許天璣的斷言,就怕被他一語成讖……
咬了咬牙,只好親自到翰林院與裴鳳章商量,“事到如今,只怕越拖越不好,之前的那些也不必再多說,只一點我得強調,你我的親事,總歸還是你這個人叫我覺得踏實,但不得不說,我也還是有一絲避難的意思的,既然陛下要拖,今日我就意欲主動去和陛下談及此事,事到如今,你也還有反悔的機會,你若是怕,這事就當我沒說,我也必不會對你有任何成見,畢竟是我有愧在先,你不必有負擔……”
誰道話還沒說完,就被裴鳳章給打斷,“你說的這些,我心里也都有數,我若是怕,昔日也就不會直接與陛下求娶于你,說到底,這份緣分還是我厚著臉皮求來的,你能給我個照顧你一生安好的機會,對我來說就已是極大的幸運,怕?怕什么呢?君子坦蕩蕩,小人在長戚戚,我裴鳳章磊落光明,想娶我心愛之人,有什么好怕?”
昔日對這人了解不深,云棠對他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那時候兩人身陷囹圄,他時常抱著腿看外面的月亮,穿著一身囚服,身子微有些干瘦,甚至他后來中了狀元,她仍是覺得他文文弱弱,說幾句話就要害羞。
可就是這幾日,她突然對他刮目相看,她這才發現,這人的乃是一身的傲骨,更有著一個真正的讀書人該有的脊梁。
外公就常說,讀書人不會舞刀弄槍,可他們的脊梁卻從來不會軟弱無能,那些個得勢之后就見利忘義的奸佞之人,根本就不配叫作真正的讀書人。
說愛慕不可能,可這一刻,云棠卻開始對他有了一絲崇敬。
本想再與他確認一遍,可見了那堅定的神色,又知實在是不必,便點了點頭,第一次主動捏了捏他手心,“既然如此,那我們走罷?”
***
皇帝李豫正批閱奏章,忽聽近侍鄭忠純走了近來,在耳邊小聲通報,“陛下,宮正司姚大人和翰林院裴大人一齊來了。”
手中的狼毫玉筆忽而頓住,“哦?他們兩個怎么一起來了?”
鄭忠純搖了搖頭,“奴才也不知。”
雖覺這事有些蹊蹺,不過皇帝畢竟也是個自信的人,深覺對付這兩個孩子自己還是游刃有余,只點了點頭,又繼續批閱奏章,“那便宣進吧……”
余光看到那兩人并排走了進來,又一齊朝自己行禮,也一直沒有說話,待寫好了最后一字,才抬起頭來,“兩位愛卿,今日一齊到來,可是有何事?”
還未等云棠說話,裴鳳章先開了口,“陛下,我與姚大人情投意合,還望陛下成全!”
“哦?那日在麟德殿,朕不是早就成全了你們?”
皇帝耍賴,也美人敢所說什么,裴鳳章也只好解釋,“陛下……臣今年二十一歲,若是在家鄉,早就到了娶妻的年紀……且臣自小身子不太好,家中母親遠在滁州,我一人遠在長安她不能放心,只盼著我早些娶妻……”
“這還不好辦?朕給你特權,把你家里人都接來長安就是!”
這下裴鳳章實在沒了話說,按照律法,大唐官員都是異地就職,通過科舉入朝堂的京官更是不可把父母親眷帶到長安,以免勢力龐大不好控制,可如今都給了他特權,他還能說些什么?
云棠恭恭敬敬行了跪禮,“陛下,這次其實是臣的意思,裴大人他年輕有為,總是不愁娶妻的,可臣到底是女子,如今年歲漸長,早已過了該嫁人的年紀,今日臣愿意主動辭去官職,嫁與裴大人為妻。”
皇帝的面上這才有一絲怒氣,“姚云棠,你今日這官職,可是由皇后一手提拔,你如今這般自甘墮落,可對得起亡去的貞懿皇后?”
帝王之術,在于馭臣,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喜怒不形于色,這么快就現出怒色,顯然是有意為之,云棠微微垂了眼簾,面上反露出一絲恭敬,“就是為了對得起亡去的皇后娘娘,臣才要如此。”
“哦?這是為何?”
云棠不卑不亢,“昔日華陽公主臥病之時,臣不時前往探望,臣雖不才,卻有幸承得公主信任以待,昔日公主病篤,曾親自拉著臣的手說,人活一世,切記要學會為自己爭取,臣感念公主之恩,自然將此話謹記心中,后來公主仙逝,皇后娘娘思女心切,召臣前去,私問公主與我說了些什么,臣據實以告,皇后娘娘頗為感慨,只說公主心愿,便叫臣如此遵循……”
這一番話下來,卻叫皇帝晃了晃神,她這一番話提到了兩個已故之人,一個是自己的血親骨肉,一個是自己的結發之妻,昔日華陽纏綿病榻,自己作為父親卻鮮少去探望,直到奄奄一息,他才想起要盡一個父親的職責,可惜蒼天沒給他那個機會,對于皇后獨孤婧,自打華陽病逝之后,她也跟著一病不起,而自己更因為種種緣由,沒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任,如今想要彌補已是晚了。
再次觀察這跪在地上的女官,他猶記得皇后生命垂危之時,仍要幫她謀取高升,可見她在獨孤婧心中的地位之重,再聯想起自己的女兒,豆蔻年華,卻被病魔無情纏繞,幸而有她,這個也不過十幾歲的女孩兒,還可以叫她不必那么孤獨……
心念一變,再看云棠,她的肩膀竟有些發抖,這才覺得不過也還是個孩子罷了,知道自己還是被這小小年紀的女官給說服了,只好無奈嘆了口氣,“姚云棠,那我再問你一遍,你可真心愛慕你身邊這人?”
云棠心里也打著鼓,昔日小公主彌留之際曾只留了她一人在房間,兩人說了些什么沒有旁人知道,李晏晏沒有與她說過這話,這話也不過是在皇帝提前獨孤婧的時候她臨時編造,既然如此,后來獨孤婧再找她問話的情節也自然是假,雖是死無對證的事,可她要哄騙的畢竟是一個帝王,唯恐怕他看出了什么,最后反而惹了大禍。
帝王的那一陣沉默,叫她愈發的心驚膽戰,好在他現在問了自己的意思,這就說明事情有了轉機。
連忙恭恭敬敬磕了個頭,“陛下,臣愛慕裴大人許久,此生所愿,便是與之結為連理!”
一語完畢,大殿中又是一陣沉默。
沉默最容易叫人陷入恐懼,因為你永遠不知那背后隱藏著什么。
直到感覺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袍角,看見裴鳳章示意的眼神,才抬起頭來,卻見皇帝已伏案寫了兩行的大字,待一氣呵成,又叫過鄭忠純,“來人吶,宣旨罷!”
“翰林院裴鳳章,君子端方,卓爾不群,宮正司姚云棠,鳳毛麟角,乃女之典范,此二者情堅且重,朕感觸之,特賜此良緣眷侶,命禮部勘定吉日良辰,以成秦晉之好,惟愿卿白首相守,以成天下伉儷之典范。”
圣旨宣完,見底下跪著的兩人都是沒動,鄭忠純忍不住提了提嗓子,“兩位大人,為何還不接旨?”
云棠這才緩過神來,“臣……謝陛下成全之恩!”恭恭敬敬起身,才又接了圣旨。
塵埃落定,已是滿身冷汗,剛剛她不過在賭,賭帝王的那一絲念舊之情,更賭他心中殘存的歉意,好在她賭對了,帝王也是人,人食五谷雜糧,自然也難做到完全的鐵石心腸。
只是對不起華陽公主,芳魂已逝,還要借她的口說謊。
出了紫宸殿去,轉頭看見裴鳳章陽光下的那一臉笑意,也回以淡淡一笑。
“云棠,咱們兩個又一起渡過一難。”
“嗯,只是連累你了。”
裴鳳章仍是笑,“日后我們夫妻一體,何談連累?”
又輕輕挽起云棠的手,“莫怕,以后萬事我與你一起。”
云棠愣了愣,有些許不適,卻也沒做什么,終是任由他拉著,“今日下值,我想去莊陵看看皇后與公主,你可要一起去?”
裴鳳章點了點頭,“我今日也無事,自然是去的。”
兩人商定好了,又由裴鳳章將云棠送回了宮正司,這才暫且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