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棠住進了裴府, 兩人還沒成親,這就住在了一處,那些個男女大防的“衛道士”們自然說不出什么好話。
不過云棠還不屑去搭理他們, 活得舒坦不舒坦只有自己知道, 何苦叫別人評頭論足?
人活著才是正理, 人若是死了, 她的婚事也告吹了, 誰能替她分擔悲痛?
宮里的老太醫仍然日日過來,云棠也是精心的調理著裴鳳章的身子,可隨著暑氣的愈來愈重, 裴鳳章的病情并沒有轉好。
相反,反而愈發嚴重, 裴鳳章胸悶氣短的厲害, 時不時夾雜著咳嗽, 甚至暈昏了幾次,都被太醫施針給救了過來, 可終究不是個長久之計。
她好害怕有一天睡著睡著他就離開了,她突然想到這幾年來,好些人是她還沒來得及珍惜,就已匆匆離她而去了,采菱如此, 李晏晏如此, 谷夏更是如此, 她好怕裴鳳章也會如此。
想來想去, 只好在裴鳳章的屋子里安了個小榻, 好時時照顧著他,若是他晚上難受, 她也能早早知道。
她想要的不過是踏踏實實的生活,待與他成了親,自己會為他生兒育女,漸漸愛上他,再與他白頭偕老……
只愿他平安無事,這次她定會好好珍惜,用一生的時間,去與他相知相守。
可偏偏不如人愿,就在一天早晨,裴鳳章忽然咳地劇烈,更是胸悶心悸,一口一口喘著粗氣,眼眶子憋的發紅,一個勁兒的扯著自己的衣襟,又拿拳頭敲錘胸口,好像要把自己的胸膛給捶碎。
云棠連忙阻攔,卻終敵不過他力氣,差點兒被他推了個跟頭,再湊上來,只好緊緊的抱著他,跟著心急如焚,卻不知該怎么做。
差人去請的太醫終于來了,老太醫趕緊拿出銀針,朝著裴鳳章頭上的穴位紛紛落去,才算叫人平靜下來。
人是安靜下來了,狀況卻并不好,大概也是累了,一直昏昏沉沉,嘴里說著些胡話,什么云棠,你等著,咱們的好日子在后頭呢,什么這屋子是咱們倆的書房,甚至還迷迷糊糊叫著娘,估計著是夢中回到了兒時。
云棠心酸不已,人在生死的邊緣,會想起他初來時的日子,想起帶他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個女人,他喊得像個孩子,這一點也不可恥。
反而叫她更加心疼,她緊緊拉著他的手,期望能在這個時候給他一點安慰,叫他知道,還有她等著他好好的,還有好多好多的事他還沒做,或者說,只是單純的想給他些安全感罷了。
傍晚,裴鳳章睜開眼睛,竟奮力坐起身來。
看了看睡在自己床邊的云棠,輕輕摸了摸她柔順的發絲。
待云棠察覺到什么,清醒過來對上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先是一個怔愣,又暗叫一聲不好,現在的裴鳳章倒像他平日里最正常的模樣。
面頰白皙,微帶著紅潤,五官之間帶著自來的三分笑意。
莫不是……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巷子對面的那家郭老太太,老太太纏綿病榻多年,有一天卻突然好了起來,甚至下床溜達了幾圈,回到家就死了。
就像燭火燃盡最后亮的那一下。
她突然淚眼模糊,盡量把事情往好處想,只連連點頭,“老先生果然是醫術了得,你現在感覺如何了?”
裴鳳章卻不接她話,只一遍又一遍撫摸著她的黑發,眼中滿是不舍,“本想娶你為妻,照顧你,保護你……奈何你我緣淺……”
“胡說些什么?你不想娶我了?那也后悔不了了,陛下親自賜的婚,你還想抗旨不成?”本想裝的若無其事,卻終究咧嘴哭了開來。
裴鳳章面色哀戚,“對不起……我怕是真的不能與你成為夫妻了。陛下他再厲害,終究也敵不過天命,天命使然,天子天子,終究不過是凡夫俗子,他也毫無辦法……不過也好,幸而是今時今日,若是你我成親之后我再……終究要連累了你……”
云棠伏在他腿上低泣,“你別胡說,我不要你胡說,裴鳳章,我真的只有你了……他們……他們都走了!我真的只有你了,我求求你,好好活下去。”
裴鳳章并不知道她說的“他們”是誰。
他只好輕聲安慰,“云棠,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就算沒有我,也會有別人……他會疼愛你一輩子,你們會生兒育女,待你滿頭銀發,走不動路了,也會看著你們的孫子、重孫漸漸長大,有他們承歡膝下,到時候你就把我忘了……那樣……也好。”
“我不要!你哪也不許去,我就要和你安安生生過一輩子,裴鳳章!”不知不覺已是泣不成聲。
“云棠,你一向懂事大方,這時候怎么能任性?時候不多了,你聽我好好說,待我死了,你就離開……你我還未成親,算不得夫妻,你早些離開,還會嫁個好人……”
云棠起身把他抱住,“你何苦……何苦呢?我還沒來得及愛你……你卻為我想到了那么多,你叫我如何過意得去?你好好活下來,給我個機會叫我愛你,好不好……好不好呀……”
連問了幾遍,卻無人回答,她忽而意識到,撫在自己背上的那只手垂了下去,再去看他的臉,眼已經輕輕合上。
她一時不知所錯,沉默了一陣,轉而換作嚎啕大哭,這一次,她哭的肆無忌憚。
她覺得在她心里,痛苦與悲傷已經積累了許久許久,終于在這一日這一時,裴鳳章的離開使洪水決了堤。
她忽然覺得自己沒了意識,最后一絲清明,她看到有人推開屋門,驚呼一聲,她看見那人拍了拍她的臉,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跟著他一起死了……
*
昏迷了許久,她亦在黑暗之中沉浮了許久,她忽而覺得疼痛,針刺一般的疼痛,在她的四肢百骸蔓延,最后落在她的頭頂。
她突然覺得不對,姚云棠,你憑什么墮落?你若是死了,你的家人要怎么活下去?你若是死了,你爹你娘,你的弟弟要怎么辦?對,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
那頭上的疼痛似是一縷救命的稻草,她死死抓住,直到看到了一縷光明,她忽然感覺到有一個溫柔的手撫摸著自己的臉頰,有些像母親,卻不是母親。
她奮力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個婦人的臉。
這婦人滿臉的悲愴,眼皮已然哭腫,看她醒來,更加淚流不止,“醒了醒了,先生果然是神醫!”又看看云棠,“好孩子,真是個重情義的,可你又何必呢!”一邊說著,一邊已是泣不成聲,唯有背過頭去,哭的抽噎。
云棠正不明所以,老太醫卻湊了過來,拔下她頭上的銀針,又紛紛拔了手腳上的,只微微一嘆,“好歹是把你給救過來了……”
云棠抿嘴一笑表示謝意,碰了碰那婦人的手,“夫人……你是?”出聲說話,才發現自己的嗓音那么沙啞難聽。
那婦人終于擦干眼淚掉過頭來,“我是鳳章的娘親……他給家里來信時提到過你,說你聰明伶俐,漂亮可愛,我與他爹這次來……本是來幫他布置新房子的……”這么說著,更加悲從心來,只跑到了門外,一聲聲哀嚎。
云棠這才發現屋里仍有個男人,她扭頭看了看,掙扎著坐起身來,想要下地,卻終究沒有力氣,“伯伯,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他……我……”眼皮合上,淚水仍止不住簌簌而下。
“這又如何能怪你……孩子,是我裴家對不起你才對……”
看著裴父那已經有了褶皺的臉上也是有了淚痕,云棠更加心痛如絞。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伯伯……”嘴唇一癟,又哭了出來。
裴父擦了擦眼角的淚,“孩子,你也莫要多說,到底是我兒耽誤了你,雖然圣上給了懿旨,但你們畢竟也沒行過禮,算不得夫妻,你還是速速家去,我與你伯母會處理他的后事,若是待鳳章下了葬你才走,那就真的說不清了……”
云棠淚如雨下,果然,只有善良的父母才會培養出善良的孩子,若不是日日熏染,哪里就會有裴鳳章那樣的品性?事到如今,這個男人一邊承受著喪子之痛,卻還不忘了替她著想,她搖了搖頭,“伯伯,我不想走,就叫我送他一程罷……”
“孩子,這是絕對不行的,你若是為他守喪,送他入葬,那是出于什么身份?不管是什么身份,都難免有流言蜚語,你不僅要走,還要越快越好,我這就去叫馬車,送姑娘回家!”
竟也不等她答應,自己出了屋門,先安慰了在門口的妻子,才邁著大步叫人備車去了。
云棠幾乎是被人給拖上馬車的,再從馬車上跑了下來,裴府的大門已經緊閉。
她等了足足一個下午,知道裴府的人真的再不會給她開門,才顫顫巍巍上了馬車。
車夫也跟著松了口氣,他也跟著等了一下午,實在是沒見過這么執拗的姑娘。
想了想,只好安慰一句,“人死不能復生,姑娘節哀順變。哎……”
云棠只嗯了一聲,告訴了他具體的去向,竟覺得昏昏沉沉有些發困,合上眼想要逃避,卻也從未睡實,一路上蟬鳴陣陣,從未斷過。
回家吧,回家也好,她也真的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