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月后, 采菱還差一月就要臨盆,肚子大的像是塞了個大西瓜,紫蘭殿的人個個是見天兒的喜氣洋洋, 宮里的娘娘哪個生下了龍子不是得升上一級?就等著一人得道, 好跟著雞犬升天呢。
這些人說來也是可憐, 宮女太監(jiān)都是這宮里最可憐的群體, 月俸微薄, 甚或得沒日沒夜的伺候主子,唯有跟對了主子,才能看到一絲的光亮。
可惜了, 等采菱這一胎瓜熟蒂落,等待她們的可不是跟著榮升, 反而是不知會被配到哪去。
有時候云棠看著他們也跟著心酸, 不過這等事也實在沒有法子了, 只能期盼著他們命好,得了個更好的去處。
他們的事她插不上手, 也沒有更多的精力插手,可馮姐夫的事她卻無論如何都得管上一管,因著這事她已經(jīng)失去采菱,可不能讓榮姐姐他們再跟著受牽連。
遂這日下了值,就等在太醫(yī)院門口, 瞧見馮太醫(yī)也穿著官服走出來了, 連忙上前打了個招呼, “馮太醫(yī)好啊, 不知現(xiàn)下可有閑暇?”因著馮太醫(yī)身邊還有旁人, 不好直接叫他姐夫。
馮太醫(yī)似是有些詫異,不過對于自己媳婦兒這個妹子, 他也著實跟著疼愛,瞧見她來,笑意掛上眼梢,跟旁人說了一聲,才走了過來。
“云棠妹子找我來可有事?”
云棠點了點頭,“自然是有事的……馮姐夫,咱們找個沒人的地方說話?”
這才知道她怕是真的有正事,忙跟著她走出太醫(yī)院,來了個人少的地方,才又問,“怎么了?”
云棠沒直接說,先問問榮姐姐的情況,知道一切安好,才切入正題,“馮姐夫……我與那松陽道長有些交情你是知道的吧?”
這事馮太醫(yī)聽自己老婆說過,自然點了點頭。
“這事呢……有些匪夷所思,個中細節(jié)我也實在不好多講,只想跟姐夫說說……松陽道長與我說過,菱美人那孩子不是個正常的孩子,一旦降生怕后果兇險,到時候若是出了什么狀況,皇上欽點你去,你可萬萬要找個托辭蒙混不去,依我看,說病了最好……最好提前幾日就開始稱病……這樣怕你把病氣過給主子娘娘,自然連提都不會提你……”
“這……”馮太醫(yī)猶豫一陣,“云棠妹子的話自然是非常可信的……可……還想冒昧的問一問,美人的胎……到底是怎么了?又會引起什么樣的后果?”
這事也是,既然都跟他這樣說了,又有哪個不好奇的?云棠想了一想,若是告訴了他……到時候若真把他牽扯進去,也好叫他隨機應變,只好招了招手,待馮太醫(yī)把耳朵湊了過來,才悄悄跟他提了幾句。
聽她說完,馮太醫(yī)那臉色瞬間不太對,也是,畢竟他們都是正常人,哪里像她?整日這個鬼那個鬼見的多了,只好無奈嘆了口氣,“姐夫大概也覺著奇怪,可事情就是這般,姐夫相信我就是,我與榮姐姐姐妹一場,若是能規(guī)避禍端的地方,我自然是要提前告訴你的。”
馮太醫(yī)這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連忙解釋,“我又哪里對云棠妹子有一絲懷疑,只是實在是見識鄙陋,倒不知真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啊……”
***
卻未想到的是,云棠剛與馮太醫(yī)說完沒幾日,采菱就要臨盆,是個半夜,所有值班的太醫(yī)都被拎了過來,馮太醫(yī)本也在值,卻不知怎的忽而頭痛難忍,只好留在了太醫(yī)院,好了一些,才被內(nèi)侍送回家去。
云棠也火急火燎地趕到了紫蘭殿,她這個身份,本不該過來,可大家都知道她們倆的情份,倒也沒人多說什么。
畢竟都說產(chǎn)房是個晦氣的地方,若不是關系極好,誰愿意往進湊?
來到的時候,采菱已是疼的面色煞白,虛汗將身上的衫子浸地瓜瓜透,宮里專管接生的穩(wěn)婆正一個勁兒的叫她用力,床幃外還跪著個花白頭發(fā)的太醫(yī),正肅著顏面聽著里面的情況。
老太醫(yī)的身后還跪著幾個年輕一些的,卻也是人近中年。
云棠忽然有些愧疚,她幫的了馮姐夫,卻幫不了他們,可畢竟她沒有三頭六臂,她也不過是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小人物。
閉了閉眼,不敢再想太多,只好拽住采菱的胳膊,“菱兒啊,堅強一些……我來了,你莫怕……”
聽她來了,采菱才癟著嘴哭出聲來。
從前都是云棠哭,采菱哄,這是她第一次這么脆弱。
云棠實在是因疼,只好一個勁兒的安慰,撫摸著她的額頭,說些鼓勵的話,就這么著,兩個時辰過去了。
都說女人生產(chǎn)比什么都痛苦,她卻沒想到這痛苦還要持續(xù)這么久。
她看著采菱那早沒了一絲血色的面頰和干瘦的胳膊,一雙本秀氣纖長的巧手因著疼痛而捉住榻前的欄桿,蒼白的手背上青筋暴露。
云棠忽地想起她與她初見,她對采菱的第一印象:籠煙眉,桃花眼,吳儂軟語,笑靨傾城……
再看今日,那心情不是心酸二字能概括的了的。
憐惜地摸著她的頭發(fā),“菱兒莫怕……我在呢……不管發(fā)生了什么,我都在呢……”
這諾大的紫蘭殿,人人都在絞盡腦汁想著怎樣才能讓這孩子平安降生,卻只有她明白接下來將會發(fā)生什么。
因著折騰了許久,采菱已是險些暈厥,聽了她的話,才又有了意識似的,輕輕抬了抬眼皮,笑的無奈而蒼涼,“是啊……你在呢……無論怎樣你都在呢……可我實在是對不起你……”
云棠連忙叫她打住,“你我之間,還說什么對不起?之前都是我太過任性,你說……我怎么就忍心那么久不去找你呢?”吸了吸鼻子,才又鼓勵,“菱兒,你再努努力,我不想看你受那么多苦……”一邊說著,一邊崩塌了隱藏許久的情緒,此時已是泣不成聲。
穩(wěn)婆仍在叫她用力……采菱用盡了身上的最后一絲力氣,終是暈厥過去。
所有人都傻了眼,此時此刻再顧不了那么多,眾多太醫(yī)越過床幃,可看了那副場景,也是被震地目瞪口呆。
榻上菱美人的肚子明顯癟了下去,像是生產(chǎn)完的樣子,卻沒有孩子,老太醫(yī)行醫(yī)大半輩子,也見過胎兒不成形的……可這次連個肉疙瘩都沒有……床上的被褥已被鮮血染紅大半。
老太醫(yī)顫著手再去探菱美人的鼻息,已是咽氣了……
這場景實在太過駭人,太過詭異,也太過匪夷所思,直到有人回過神來,才去稟告了仍在等消息的皇帝。
不過一日的工夫,諾大個宮城就已沒人不知道紫蘭殿里的美人死了,更沒人不知道那美人懷胎十月,最后卻什么也沒有,又覺可怕,又覺好笑,當然還有不少幸災樂禍的。
雖然采菱平日性子柔和,并未招惹過誰,可在這方寸之地困久了的女人們,心境早已或多或少的扭曲,只要有事發(fā)生,就覺得生活有了滋味似的。
唯有云棠見了采菱初做母親的樣子,那晚她抱著她的孩子來看過云棠,更詫異云棠居然能看見自己。
事到如今,云棠也只有把這些個她進宮來之后的匪夷所思與她說了,又勸她莫不如就留在宮里,左右有她,有鬼爺,誰也欺負不了她們母子去。
采菱想也沒想就回絕了,云棠也沒多留,早就知道她必然是不愿的,唯有最后叮囑一番,又看了看那孩子。
那可真是個好看的男孩兒,爹娘都好看,這小家伙又怎會不好看呢?
乍一看去,長得極像采菱,仔細觀察,又不知哪里有些像孟隱,白白凈凈的皮膚,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猶豫了許久,又問了一句,“菱兒啊,都到了今日了,你還不告訴我……當年你說那給你錦衣玉食……利用你的到底是誰?你逃不了了,又緣何逃不了了……還有那孟隱……你到底對他有沒有一絲男女之間的情誼……”
采菱垂下眼簾,卻只先答了后一個問題,“我與孟隱……說不上誰害了誰……可無論如何,說一絲感情都沒有是不可能的,卻到底是因著我心中有了人,再放不下了,我也想嘗試著去看看別人,可自己的心不聽使喚……對孟隱……我也唯有歉意……”
剛還在猶豫要不要把孟隱為她做的如實相告,聽她這一番話,想了想又憋了回去,不禁懷疑,“你說那一直在利用你的,難不成就是你心中一直放不下的?”
采菱沒說話,云棠倒也明白了,因為放不下,所以逃不掉,怪不得那日采菱第一次與她提起這人,語氣是那般的絕望無助,她早該猜到,原來情才是最好的陷阱,一旦落入,就真的沒有什么余地了。
她沒再問那人是誰,或許問了采菱也不會說,即便她說了,云棠也怕自己一見到那人就忍不住想給他兩腳。
聊了好一陣,才看著這母子二人走了,天長地闊,也不知能到哪去。
翌日,是采菱下葬的日子,只是一個美人而已,不可能驚動了整個宮城為她哭喪,唯有紫蘭殿里,到處掛上了白色的喪幡,宮女太監(jiān)們哭成一片,也不知有幾分真心。
云棠也過去燒了一把紙錢,也不知是否真的能幫她們母子在彼處寬裕寬裕,總之是一份心意罷了。
皇帝乃一國之君,自然不會親自到場沾染晦氣,只派了楊桓過來,象征性地抹了兩把眼淚,才又匆匆回去。
卻沒想到的是,鄭王李邈來了,本該跟采菱毫無交情的人,竟過來親自燒了幾只元寶,也不怕污了那一身金貴的袍子。
云棠默默看著,這人還因為李連的事情找過她說話呢,看起來是個溫潤的性子……不顯山不露水的……未想到竟是個野心勃勃的。
再看那神色,雖是隱藏的極好,可悲痛還是體現(xiàn)在了臉上,皇家子孫都是最善隱藏情緒的,如今他這般,看起來是真的傷心。
云棠只在心里冷笑一聲,哼,現(xiàn)在來有什么用?采菱這么好的女孩,這些個臭男人永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這下好了,她不想知道采菱背后那神秘人現(xiàn)在也知道了,果然,她還真想過去踹上他兩腳。
到底還是生生忍住,也沒過去打個招呼,自己轉身走了。
卻叫她萬萬沒想到的是,不出一月,鄭王李邈也薨了,畢竟是自己的嫡長子,皇帝這下是當真掉了心頭肉,茶不思飯不想,一國之君幾日下來瘦了一圈,雖是帝王,天下最持重沉穩(wěn)的男人,卻也因著自己的一兒一女先后離世,而轉瞬間花白了頭發(fā)。
李邈死了,這消息傳到云棠的耳朵里的時候她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一直以為采菱對他來說不過是個有用的棋子,是他卑鄙齷齪,利用了采菱對他的癡戀……卻未想到,他竟也這么快就死了。
到底是天意的報應,還是他也心系著采菱?
可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悲劇收場也無可奈何,李邈也沒什么可憐,畢竟每條路都是他自己選的,他能走到今日,也實在怨不得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