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碼頭,沈理安排的周管事沒有探聽到欽差將至的消息,反而接到了沈瑾與沈鴻夫婦一行人。
看到沈瑾露面,周管事本就吃驚;待看到沈鴻夫婦,就察覺到不好。實在是沈鴻面如金箔、氣若游絲,隨行的大夫也面帶凝重,這氣氛委實不對。
周管事只負責來打探欽差消息,自然就乘了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因此,一面打發人往城里送信,一邊在碼頭附近的車行里租賃了兩輛馬車。
沈瑾與郭氏攙扶著沈鴻上了前面的馬車,郭氏隨即也上去看護,沈瑾獨自坐了后面的馬車,想起碼頭上煙熏火燎的痕跡,與昔日熙熙攘攘如今冷冷清清的碼頭集市,心情越發沉重。
松江被燒搶的越厲害,牽扯的人罪名越重。趙顯忠身為一地知府,守土有責,出了這樣大事,追究起來前程難保,可要是治下有人勾結匪類,那就只有“失察”之罪,貶官幾級,找個機會起復就是。如此一來,自然要死咬著沈家不放。
要是換做以往,官司拖下去,說不得以后還會有轉機,可眼下沈鴻拖著病體回鄉,真的能熬下去嗎?沈瑾真是想也不敢想。
未及沈瑾一行到車門口,沈理與沈瑞已經得了消息,知曉沈鴻夫婦與沈瑾回來,族兄弟急匆匆出來,正好與沈海碰了個正著。
如今正是沈家遇劫難之時,沈海巴不得在外的族人回來的多多益善,以壯聲勢,聽說沈鴻夫婦與沈瑾回來,便顧不得長幼尊卑,親自與沈理、沈瑞出去相迎,又吩咐人往后宅傳話給賀氏,讓賀氏預備席面給眾人洗塵。
若是以前的沈鴻夫婦,自然不放在賀氏眼中,畢竟一個是病秧子,一個是小門小戶出來的潑婦;可現在的沈鴻夫婦,教導出來個得用的好兒子,給郭氏也請封了誥命,就不是賀氏好怠慢的。再說還有沈瑾,這個新鮮出爐的今科狀元,這是中魁首后第一次回鄉,賀氏自然也要表示宗房的善意與親近。
話說城門外,馬車并沒有立時進城。雖說精神氣不足,可沈鴻還是叫人停了馬車,看了幾眼煙熏火燎痕跡明顯的城墻。沈瑾能想到的關鍵,他們夫妻兩個自然也能想到,對于次子的擔憂更勝。
就在這時,沈海、沈理等人到了。
沈鴻夫婦見到沈海很是意外,沈鴻要下車見禮,被沈海按住:“又不是外人,客套什么?舟馬勞頓,等你歇歇咱們再敘話不遲。”
話說的好聽,可沈海心中訝然不已,他是盼著沈家族人回來,卻沒有想到會看到這樣一個族弟。這……這哪里是回來幫忙的,別在這個添亂就不錯了。
郭氏是族弟媳婦,打聲招呼就過去了;到了沈瑾這里,沈海熱絡不少,連贊了好幾句,夸得沈瑾都帶了靦腆。畢竟有沈理在前,他實當不得沈家“鐘靈錦繡第一”的稱贊。
沈理與沈瑞也瞧出沈鴻的身體糟糕,知曉他們一行在天津衛下船后沒有回京城,休整兩日便又雇了船南下,兄弟兩個沒有如沈瑾擔心的那樣去遷怒沈瑾。
可憐天下父母心,沈琦生死不知,夫妻兩個難以安心也是愛子之心;再說沈瑾輩分年紀都在這里,除了服侍照看兩位長輩,并不能做兩位長輩的主。
可是沈瑾做不了沈鴻的主,郭氏卻是能做的了丈夫的主的。沈鴻身體狀況這樣糟糕,郭氏都沒有停船在路上休整,而是直接往松江來,可見沈鴻的身體已經危險到極點。
沈瑞心情十分沉重,趁著沈理與沈鴻夫婦說話,看了眼小張大夫。就見小張大夫輕輕地搖了搖頭,面上帶了幾分遺憾。
郭氏下了馬車,沒有看到沈全,待沈理問完好,就道:“怎么不見全哥兒?”
沈理說了江蘇學政與自己的淵源,將沈全往江蘇學政請人的事情說了。
郭氏不由滿臉感激:“多虧了你費心。”
就算松江知府扣押舉人確實不合規矩,可要不是用了沈理的人情去請,江蘇學政未必會淌這個渾水。
眼見沈鴻精神不足,沈理問過好后,便請郭氏上車。
沈海也熱絡道:“家中已經預備了席面,給你們接風洗塵。”
郭氏看了閉目養神的丈夫一眼,為難道:“大伯相邀,本不應辭,可我們老爺實是勞乏,加上弟婦實放心不下家中,也不是琦哥兒媳婦與孩子們如何擔驚受怕,改日再往大伯府上叨擾。”
沈海聞言,不由一愣,疑惑地看了沈鴻夫婦一眼,眼見夫妻二人神色不似作偽,想要說什么又止住,望向沈理。
沈理便道:“讓瑾哥兒隨海大伯先回去,我同瑞哥兒送叔父與叔母先回五房安置。”
沈鴻奄奄一息的模樣,沈海也不敢強邀他回去,加上不知如何開口與他們夫妻兩個說沈琦妻兒之事,便招呼著沈瑾上了自己的馬車,伯侄兩人一起回宗房去。
沈瑾雖然更愿意與沈理、沈瑞一道,可既是沈理與沈海都開口,不好拒絕,便隨著沈海離開。不過他也察覺出沈海態度的變化,從最初的熱絡變得“落荒而逃”,似乎就從郭氏提及兒媳婦與孫輩開始的,不由擔憂道:“海大伯,是不是五房那邊還有其他變動?”
這一瞬間,沈瑾想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擔心的是沈琦之妻怕受丈夫牽連,舍了孩子歸寧。畢竟這種事,時有聽聞。可若真是那樣的話,對于五房來說就是雪上加霜之事,況且還有一對年幼子女,正是需要父母看顧的年歲。
沈海摸著胡子嘆氣道:“這次沈氏一族遭難,五房變故最多。”說罷,將沈琦之妻兒被劫,沈琦因此被誣告之事說了。
沈瑾素來老成,眼下也不禁神色大變:“那琦二嫂子與孩子們找回來沒有?”
沈海搖頭嘆息道:“要是找回來,我也就不擔心了。誰會想到你叔父嬸娘會這個時候回來,也不知你六族兄怎么開口。”
沈瑾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他一路服侍沈鴻夫婦南下,最是知曉沈鴻身體的真實狀況,不過是熬日子,如何能受得了這樣消息。
隨著沈瑾被沈海帶到宗房老宅,受到賀氏慈愛對待,沈理、沈瑞也將沈鴻夫婦送回五房。
因為之前沈全回來,五房的宅子已經打掃一遍,放了潮氣,沈鴻便被直接送到上房。從下碼頭到進城,不過大半個時辰,對于沈鴻來說已經是乏極,雖有心多問兩句次子的消息,耐不住精神不足,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郭氏換了外頭大衣服,簡單梳洗,出來小廳。
眼見廳里只有沈理、沈瑞在,還有這邊得用的兩個管家,再無旁人,郭氏不由擔心,問管家道:“琦二奶奶呢?可是身上不爽快,怎么不見哥兒姐兒?”
管家帶了為難,沒有立時作答。
郭氏察覺到不對頭,見管家看著自己身邊的婢子欲言又止,就打發婢女下去。她倒沒有像沈瑾那樣想著兒媳婦回娘家的事,畢竟那是她親自挑選的兒媳婦,與兒子夫妻情深,又育有一雙兒女。她是怕兒媳婦一時軟弱,尋了短處,可見管家身上穿著青衫,各處也沒有掛白,懸著的心又放下些。
管家這才說了琦二奶奶與孩子們被綁架之事,雖說外頭該知道的都知曉此事,可是沈琦因為擔心妻子以后回來難處,對外的說辭依舊是妻兒歸寧。因此家中仆人也多半這樣以為,至于去衙門首告沈琦的爛賭鬼,是如何發現五房變故的,管家也不得而知。
郭氏臉色鐵青,牙齒咬得直響:“二爺既收了勒索信,可送出去銀子不成?”
郭氏憤恨,并非是心疼銀錢,而是沒想到有人會將主意打到婦孺身上。沈琦之妻一個年輕婦人,在綁匪手中走一圈,世人會如何看待?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管家點頭道:“既關系二奶奶與哥兒姐兒安危,二爺自然不敢吝惜銀錢,按照信中所說,取了五萬兩白銀,從錢莊折成五千兩金子,親自送到信中指定所在。不想綁匪言而無信,此后就沒有動靜。”
而沈琦親自送贖金這回事,在爛賭鬼的供訴中,就成了“通倭”的證據之一。
郭氏素來剛強,此刻望向沈理,也忍不住露出祈求之色。
沈理不等她開口,便道:“嬸娘放心,侄兒已經叫人去打聽弟婦與侄兒們的消息。”
郭氏面帶感激的點了點頭:“如今嬸子也只能厚顏相托了。你叔父那里,是萬不敢讓他知曉此事。”說到這里,又吩咐管家對繼續封口,對外對內繼續琦二奶奶帶兒女歸寧的說辭。
管家忙不迭地應了,下去吩咐各處不提。
眼見郭氏擔憂兒孫,加上屋子里再無旁人,沈理與沈瑞對視一眼,就將之前的猜測說了。郭氏不同其他內宅婦人,向來是五房的當家人,對方即是將要算計五房的沈瑛,自然沒有瞞著郭氏的道理。
郭氏聽得雙目赤紅,一方面為兒媳婦孫兒平安的消息稍稍安心,更多的是無邊的憤怒。原本她之前還有些懨懨,想著自己夫妻二人一輩子沒有做過惡事,臨老臨老遇到這般禍事,老天爺真是瞎了眼;沒有想到不是天災,而是人禍,只是因遭了小人惦記,就要面臨家破人亡之險,如何能不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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