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善禪師看了賀陸氏一眼,道:“也好,老衲正要尋王居士吃茶。”說罷起身。
賀陸氏帶著兒子、孫女將洪善禪師送到門口,方對賀北盛道:“老身與瑞小哥話話家常,你帶你侄女先回去。”
賀北盛應了,帶了賀云娘出去。這客棧規模算是大的,除了前面的門面樓,后邊有圍樓,帶家眷的客人,多選那邊入住,比前面僻靜,女眷出入也便宜些。
屋子里只剩下賀陸氏與沈瑞兩個,沈瑞不由詫異,這老太太怎么身邊一個人都不留?貼身侍婢、老媽媽之類的竟一個不見。這老太太到底要與自己說甚?
賀陸氏回到座位,又叫沈瑞也坐,道:“老身本該請小哥過去說話,而不是這般占了大師的屋子。只是老身那里人多眼雜,多有不便,還請瑞小哥體諒則個。”
這老太太說話的語氣,有些奇怪,沒有倚老賣老,反而這口氣像是對大人不說,一本正經的。
沈瑞心里疑惑,口中道:“無礙,賀家叔婆太客氣了。”
賀陸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老身次子行事不妥,老身本沒臉見你,可每想起你娘,心里都難安生。聽聞你在西林禪院,老身曾想親自過去一趟,可又怕旁人誤會,生出更多是非。想著你年歲小,有些話等你出孝說也不遲,老身便沒有多事。沒想到今日老身啟程進京,正遇到小哥,也是緣分。外頭都傳你愚鈍頑劣、不堪造就,老身卻是不信。你娘那樣玲瓏心肝的女子,怎會生出傻兒子?就算你以前天真稚嫩,這幾個月的日子也會催著你、狀元郎也會教導你長大。果不其然,老身沒有猜錯,你確是同傳聞中的不一樣。”
沈瑞聽著前面的話,覺得賀陸氏同年前見過的賀南盛一樣嘴上說的好聽,聽到后頭,則有些無語。他本就有頑劣之名,再加上孫氏分一半嫁妝給庶長子之事,外頭一知半解的人自是認定沈瑞實不成材,才讓孫氏這般安排。在自己考得功名前,這個印象應該難以改變。等到自己出息那日,大家即便說不到“浪子回頭”上,也會說“知恥后勇”、“頑石開竅”之類。不過,這些話雖有警示之意,可到底是正面評論,倒是也沒什么。
見沈瑞沉默不語,賀陸氏道:“你不僅長得像你娘,性子也隨了她,你娘就是個寡言的人。”
沈瑞聽著,對孫氏的印象有些模糊起來。記憶中的孫氏,確實是個溫柔安靜、寡言少語之人。可旁人口中孫氏又是“八面逢源”、“玲瓏心腸”,總覺得她的性格很矛盾。既能在宗族相鄰之間有口皆碑,又在仕宦女眷之中如魚得水,應該是個颯爽的女子。這樣的女子,能在十數年未生育、丈夫美妾嬌兒俱全、娘家后續無人、婆母視若仇人種種劣勢時,還能繼續牢牢把持四房家務,不只只是錢財給予的底氣。
就張家老舅爺那樣,即便占了四房幾十年便宜,也是占的張老安人的。在孫氏那里,不過是打發三瓜兩棗,直到臥病之前,都沒有讓張家實際占什么便宜。精明了一輩子的人,難道病了就糊涂,就這樣讓人將價值二十多萬的產業都折騰空?
沈瑞早就覺得孫氏產業被騙賣之事有些不對勁,原本只當張家欲壑難填,被貪念沖昏了腦子。如今看來,好像另有蹊蹺。就算產業折價被賤賣,這過手的銀子也有十來萬兩。
這個時候,金子數量不多,市面上流通的大多還是白銀與銅錢。按照白銀計算,十萬兩白銀,就是六千二百五十斤。銀子的密度沒有金子的密度大,金子是“寸金”,一寸見方就有一斤重,銀密度是金子一半多多些,一斤就是兩立方寸多,一千斤就是二十立方尺,六千二百五十斤就是一百二十五立方尺,相于三尺長、兩尺寬、兩尺高的木頭箱子裝滿十個,還有零頭。
張老舅爺說銀子被他女婿卷走了,可這幾千斤的東西怎么帶走?除非雇大船,或者雇上十來輛馬車。可出門在外,談何容易,就是五宣這樣的書童,都曉得“財不露白”的道理,幾十兩金銀都要分別貼身攜帶。
帶著幾千兩銀子出松江,簡直是笑話。怪不得三房與九房,就敢仗勢“抄”了張家,顯然這件事真要追究起來,張家絕對撇不清。
可瞧著張家如今的境況,哪里像是藏了幾萬上十萬兩銀子的?
那十萬兩銀子到底哪里去了?
沈瑞正走神,就聽賀陸氏,道:“老身前些日子使人估算,你娘那兩間織廠的地皮、廠房,熟工、小工的身價銀,倉庫里的存的棉花與織好的布,攏共算起來能折銀十二萬,老身那孽障花了五萬五千兩銀子過的戶。都是鄉鄰,本該守望相助,他如此行事,違了厚道。老身并不為他辯解,可也不愿意對不起你。依照老身之意,本想要立逼著那孽障將產業退還給你。可五萬五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這筆銀子如今又難追討,這里面的賬實在說不清。再加上你娘留下嫁妝均分的遺命,就算這產業退還回去,你一個小孩子又能如何,怕是也要繼續由你祖母、父親把持。”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道:“老身名下,也有一家織廠,雖沒有你娘那兩家織廠織機多,可織廠還帶了一塊棉田。你看老身那孫女如何?若是你點頭,等你出了孝,老身便請人做媒,將云姐許配給你。云姐雖沒了爹娘,可還有她娘章氏的一份嫁妝。若是你們親事成了,到時老身做主,讓她頂了她父親這一房頭,這樣又能多帶一份產業過去。”
沈瑞沒有去細算賀云姐到底能有多少身家,想也不想,便道:“您老人家慈愛,小子謹記在心。只是小子曾在亡母靈前立誓向學,不立業不成家。如今借著‘休養’為名寄居禪院,實是跟著族兄的世交啟蒙。小子幼年時喜動不喜靜,混了幾年族學,不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如今才算正式讀書。等到了能下場時,說不得十年八年,實是無心顧及其他。”
西林禪院就是賀陸氏娘家產業,沈瑞是“休養”還是“讀書”,老太太又哪里不曉得。
她之所以忌憚沈瑞,想要借姻親化解兩家芥蒂,也是因曉得沈瑞求學之事。若是沈瑞不學無術,即便背后有個沈理,賀家也不會放在眼中。可開始讀書了的沈瑞呢?莫欺少年窮,誰曉得他何日會出頭。奪人產業雖比不上“殺父奪妻”之恨,可也算是不容化解的大仇。
各種盤算,到了沈瑞這里,因這一句“曾在亡母靈前立志向學,不立業不成家”,賀陸氏余下的話都說不出了。沈瑞今年已經十歲,才開始啟蒙,等到能童子試的時候就要十來年,云姐如何能等到那時?
雖有自己的私心在內,可兩家結親到底是兩情相愿之事,賀陸氏身為女方,主動提及此事,已經是放下身段。要知云娘雖父母雙亡,可故去的祖父是知府,在朝的大伯是大理寺卿,沈家四房不過是舉人門第。
賀陸氏只覺得意興闌珊:“你這孩子,立志向學是好事,可是子嗣傳承也是大事,畢竟你娘只有你這點骨血。”
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孔子曰,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賀陸氏是賀家老封君,沈瑞可不愿平白得罪她,便道:“小子同旁人相比已是起步太晚,資質又有限,只有心無旁騖,方能放手一搏。關于賀家二叔名下那兩家織廠,賀家叔婆不必放在心上。本是張家人騙賣在先,不是賀二叔接手,也會有旁人。家父本不通經濟,那織廠留在沈家難免敗落;轉到賀二叔手上,也算是得遇明主。”
他目光清正,說的坦坦蕩蕩,絲毫沒有勉強之意。
賀陸氏心中贊嘆不已,神情也緩和:“你既心意堅決,那就好生讀書,早日給你娘得個贈封,你娘在地下也會欣慰。若是遇到難處,不好與自己人言說,就來尋老身,老身不能說為你全權做主,可能護著你不叫人欺負了去。”
沈瑞點頭謝過,賀陸氏又問了兩句課業上的事,待聽說《論語》才學了一半,嘆了口氣:“確實有些晚了。小哥專心讀書也好,只是要記得身子是頂頂要緊的,萬不可因苦讀書就熬壞了身子,只要人好好的,其他什么都好說。”
這般關切,不知幾分真、幾分假,只是賀陸氏既做慈愛,沈瑞便只有老實乖巧,一老一小相處得倒是融洽。
該說的都說了,賀陸氏面露乏色,從袖口中拿出一塊一寸半長、寸寬的羊脂玉平安牌,遞給沈瑞:“這是云娘祖父生前愛的一塊玉,今日算作老身給小哥的見面禮,往后即便老身不在松江,你遇到難處也無需怕。用這個做憑證,去尋我家老二與老五說。”
沈瑞躊躇道:“賀家叔婆,這太貴重了,即是賀叔公遺愛,還是當留給諸位叔叔做念想。”
賀陸氏笑道:“我家那老頭子生前喜玉,這樣的玉牌沒有十塊八塊,也有三、五塊。長者賜,小哥接著就是。”
沈瑞無奈,只好硬著頭皮接下。玉雖是靈物,可想著這是一個已故老頭生前曾佩戴過的,多少覺得有些別扭。
賀陸氏走到隔壁門口,同洪善禪師作別后,方回了后樓。
洪善禪師回房去了,沈瑞見五宣還沒回來,有些擔心:“先生,五宣哥到底作甚去?”
王守仁輕哼了一聲:“沒出息的東西,被賀家小婢哄著,領著賀家小婢去城北給賀家小娘子買點心去了。
不過是賀陸氏要私下說話,才打發人出去,有了目的地就好,省的叫人惦記。不過這一竿子支的可也夠遠的,客棧在城南,去城北要穿越縣城,怪不得去了這么久。
這說著話,就聽到隔壁門口有動靜,隱隱的是五宣的說話音。
沈瑞開門探看,就見五宣站在隔壁門口,正同洪善大師說話,手中還提溜著一串紙包。
見到沈瑞,五宣便同洪善禪師別過,笑嘻嘻地走到這邊來。
“這是明日要帶的,怎買了這許多?”沈瑞接了點心包,覺得足有三、四斤:“賀家小娘子的點心也在這?”
五宣擺擺手:“不在,賀家小娘子的點心鳴蟬姐姐已經帶過去哩,這些都是咱們的,兩包是點心,兩包是五香素雞與五香花生米,明日中午添菜使。”
沈瑞聞言,不由腹誹,鳴蟬本是夏蟲,壽命極短,這賀家小娘子身邊侍婢,怎么起了這樣不吉利的名字。
今日白天大家就是步行,這會五宣又走了這許久,額頭已經汗津津,同王守仁打了招呼后,便坐下歇腳。
沈瑞給他倒了一杯溫茶,五宣道了謝,三口兩口吃盡:“幸好這縣城小哩,若是跟華亭縣似的,一個來回總要幾個時辰。”
王守仁搖頭道:“蠢材,華亭縣是繁沖倚郭之地,旁邊的縣城,自是比不得那里。”
五宣訕笑兩聲,看向沈瑞,似笑非笑:“方才小哥可去見了外客?可見賀家小娘子哩,倒是花容月貌。
不等沈瑞回答,王守仁已是皺眉呵斥:“作甚言語輕浮?”
五宣嚇了一跳,忙老實幾分:“小人不是故意的,大哥勿惱。方才鳴蟬姐姐一路上旁敲側擊地打聽小哥,總不會無緣無故。加上那太淑人與大師說話時,也提到小哥。小人便尋思著,這太淑人將孫女帶出來見客不避嫌,說不定是要同小哥做親哩。”
王守仁聽完,便望向沈瑞。
沈瑞嘴角抽了抽,五宣不僅愛嘮叨,對八卦還這么敏感,說的正著。
王守仁見他神色有異,不由皺眉:“這太淑人怎如此不知禮!且不說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說你還在孝中,她就不當提及此事。”
既話趕話說到這里,沈瑞便將賀陸氏方才的提議講述了一遍。
王守仁聽到沈瑞已經婉拒,神色這才好些:“雖說是有心彌補,可婚姻大事不是兒戲,老人家恁輕率。”
五宣在旁聽了,不以為然:“補償甚了?嫁妝是私產哩,又不是真的歸了小哥。她說賀小娘子要頂門戶,那小哥就是不算贅婿,也要舍個嫡子出去,老人家算的倒是精明。那賀小娘子雖長得比尋常人好些,本是五不娶之女,倒像是下嫁似的,難道小哥配不上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