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哥,方才那少年是內侍?”一進艙室,沈全便正色問道:“到底是什么人?”
“是有品級的中官,正六品司禮監典薄,好像是來蘇州公于的。”沈瑞回道。
聽著這品級,沈全吸了一口冷氣:“竟也是位中官,不是那少監身邊隨侍?那之前的‘鄉儀,倒是少送了一份。
原來自行船后,沈全曾隨著二房管事預備過幾分“土儀”,分贈三樓艙室的幾位,還有樓下孟侍郎家。
因之前只曉得三層住著一位少監,兩個錦衣衛武官,沈全與二房管事便按照三份送的,沒想到這里出了紕漏。
這并不是徐氏這邊有心討好哪個,實際上是官面上人情走動,同船同路,這遇上了也是緣分,以后官場寒暄也能多分說辭。
就是孟侍郎那里,也給徐氏這里準備了禮。
孟侍郎雖致仕,卻也兒孫在官場上,多一份人脈關系總是好的。
徐氏這里送出的東西之外,除了絲綢、檀香扇之類,自也要帶些黃白之物。
沈瑞想著劉忠自言“喜讀儒書”,便道:“船隊那邊沒聲張,又不是這邊故意怠慢,劉忠應不會記恨。不過如今既曉得了,早日補上一份也好。他是個愛讀書的,為人也頗風雅,祝表哥不是送來幾盆玲瓏石盆景么?三哥可以送那個做賠禮。”
沈全點點頭,隨即想起正事,看著沈瑞皺眉道:“瑞哥向來懂事,這回怎失了穩重?既知對方是中官,怎還敢與之相交往來,理當避而遠之。”
沈瑞無奈道:“本是無意碰上,對方又有心相交,若是避諱太著痕跡,說不得反而得罪人。”
雖說在宮廷里生活的人都不會太單純,可劉忠身上還真看不出什么陰沉的地方。他也沒有跟大家擺架子,就像一個孤單的小孩,羨慕一群小伙伴,湊上去想要融入,說話都陪了小心與隱隱地熱絡。
沈瑞雖知道中官身份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面對這樣的劉忠,也狠不下心來拒絕他的親近。
對于明朝的太監,后世廣被人知的委實不少,有“三寶太監”鄭和、有為了回鄉省親帶來亡國之禍的王瑾、有正德年間“八虎”,有“九千歲”魏忠賢。
這個劉忠,還真是不曾聽聞,便也少了幾分忌憚。
何泰之見沈全責怪沈瑞,忙道:“全表哥不用擔心,這劉忠認識我爹,也知道六姨父,不會為難我們的。”
沈全聞言,心中松了一口氣,中官也是人,熟人總比生人好。
不過他還是勸幾人道:“雖說那劉中官年歲不大,可畢竟不是尋常少年,卻不過面去小心應付一下還罷,切不可深交。交好時什么都好說,要是因這個那個惱了,誰曉得會如何,到底需小心謹慎。”
何泰之與沈玨兩個心中都不以為然,不過見沈瑞點頭應了,便也跟著應了。
沈玨后知后覺,才想起沒看到沈琴,起身道:“我去瞧瞧琴哥,他說好了晚上也要去甲板上耍的,卻是沒去,不會是哪里不舒坦?”
聽他這么一說,沈瑞、何泰之也露出擔心。
沈全攔下道:“不用急著過去,琴哥沒事,是珠哥過去給琴哥、寶哥兩個講四書,琴哥才沒去甲板上……”
這一日,就像個分水嶺。
每日晚飯后,沈瑞、沈玨與何泰之都到甲板上轉一圈,劉忠每天也下來。
幾個人湊到一起,或是跟著沈瑞練拳,或是天南海北地胡謅,倒是越來越投契。
劉忠表現同尋常士紳少年并無不同,又博覽群書,提什么都能講出一二三四來,使得沈玨、何泰之倆敬佩不已。
何泰之向來以自己九歲過縣試為榮,可認識劉忠后,反而開始羞愧自己沒有信心去應府試。只覺得自己同博學的劉忠比起來,淺薄的像的不知書的粗人,懊惱的不行,連兩人之間差了四、五歲之事都忘了。
沈瑞則是在同劉忠的相處中,一日比一日詫異,并非詫異他的素養與博學,而是詫異他的性子如此開朗敦厚,絲毫不見陰暗面。
對于尋常少年來說,這樣性子是正常的,可這劉忠良好的出身教養與現下的身份如此矛盾,只能說明一個結果,那就是他不是正常途徑入宮。
宮廷內侍,主要來源兩方面,一種是寒門無依著,私下凈身到京城找門路,通過二十四衙門或禮部或其他內侍引入等方式,進入宮廷執役;另外一種,則是犯官家眷,沒入宮廷。
從官家公子到宮廷內侍,翻天覆地變化,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了,劉忠身上卻不見陰霾。與大家閑話時,他也不避諱談及自己差事,就像是差事只是差事,將宦官當成一種職業般很平常地對待。
正是因他這種平常的對待,使得沈玨與何泰之倆也淡去了去內侍的畏懼,大家相處得越發融洽。
同時沈珠那邊,一下子成了關愛族弟功課的好兄長,每晚都會在沈琴、沈寶艙里為兩人講四書,沈琳后來也被叫了去。一來二去的,白日里這幾人也多在一處。
沈玨見了,不免撇嘴,私下對沈瑞抱怨道:“珠九哥才想起做好哥哥,是不是晚了些?”又頗有微詞:“既做好哥哥,怎將瑞哥同我排除在外,所為何來?大伯娘說讓他同三哥看顧大家伙的功課,難道就不包括瑞哥與我?”
沈瑞看著沈玨道:“瞧著你這些日子同何表弟兩個都玩的坐不住椅子,這會兒想讀書了?請三哥給講書也是一樣的。三哥雖沒有過院試,論起功課扎實來,未必就差了珠九哥。”
沈玨忙擺手道:“可饒了我船上搖搖晃晃,哪里是讀書的地方?左右明年不參加縣試,不差這半月,等到了京城再說”
他不肯安靜下來讀書,沈瑞卻不懈怠,依然按照自己習慣,每次里抄書,隔日一首詩詞,三日一篇時文。白日里除了去徐氏跟前點卯之外,回到艙里就是那些。
至于沈珠那里的小動作,沈瑞是不擔心的。
沈琴雖是大大咧咧性子,沒有什么心機,沈寶卻是個聰明人。不管沈珠想要算計什么,有沈寶在,也無需擔心他們倆會吃虧。
可沈瑞一學習,沈玨只覺得閑得無趣,也開始怏怏地拿起書本來,倒是越發盼著晚上甲板上放風光景。
隨著河流流向的變化,船隊不單單是順水,也有逆水的時候。兩岸有服役的纖夫拉船,行程變得緩慢;遇到閘口時,又要耽擱時間。
船上日子實在無聊,沈瑞、沈玨等人與劉忠的交往,就從晚上也延伸到白日。
劉忠請沈瑞等人上過三樓,沈瑞在同徐氏打了招呼后,也回請了劉忠。
不過因劉忠身份所限,沈瑞并沒有大張旗鼓地將他介紹給所有人,還是只有他們三人作陪。
沈玨專門拿了炒米出來,顯擺一二,沒想到正合了劉忠胃口,走的時候討了一小口袋過去。
沈族眾子都是二樓,艙室都隔得不遠,沈瑞、沈玨這里來了外客,又哪里能瞞得住人。
這邊沈瑞才送走劉忠,這邊沈珠就帶了沈琴、沈寶、沈琳幾個過來。
沈琴滿臉好奇,拍著沈玨肩膀道:“玨哥,閹人到底是甚模樣?聽說閹人因下邊不齊全,身上都是尿騷味,你們幾個也受得了?”
沈玨赤子之心,已經將劉忠當成朋友,聽到這話,便撂下臉道:“琴二哥還請慎言,勿要惡語傷人”
何泰之也不高興,鼓著腮幫子道:“棲巖兄身上才沒尿騷外,琴表哥不要人云亦云”
沈琴被頂的有些惱,沈珠在旁已冷笑道:“琴哥哪里說錯?難道你們這些日子交往那人不是內侍?你們都出身書香人家,如此沒有氣節、諂媚巴結權宦,不以為恥反而為榮么?”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氣得沈玨直跺腳:“珠九哥這是什么話?不過是交給朋友,怎就扯到氣節榮辱上?”
沈珠哼了一聲道:“既知對方是內官,就當避而遠之,你們幾個反而湊上去,不是諂媚巴結是甚了?”
沈玨氣呼呼的,沒等再次反駁,就聽門口有人輕聲道:“心中有佛,看人即佛;心中有屎,看人即屎。”
是沈瑞送客回來,在門口看到這出鬧劇。
沈珠這動不動就話中貶低旁人的毛病不是一回兩回,這回更是毫不忌諱地將何泰之這外姓人都說在里頭,真要論起來才是真失禮,讓人笑話。總算他還有點腦子,知道些顧忌,沒有跟沈琴似的口無遮攔一口一個“閹人”。
眾人都望向門口,神色各異。
沈瑞一臉平靜地走進來,對沈琴道:“內侍同你我都是一樣人,只是生計所迫,境遇不同。就如同江南水患,那些流民投身大戶人家為奴;內侍多也是家境貧寒,無以果腹,為求生路,方損身投身宮廷為皇家執役。”
沈琴本是惱的,這會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訕笑兩聲道:“是我方才不對。倒不是誠信惡言惡語,實是有些好奇,一時嘴快……”
沈珠在旁,滿臉漲紅。上回沈瑞是對他視而不見,這次沈瑞是直接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