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西盛忙道:“到底有大姐在,兒子能做什么?娘可要冤死兒子了!”
賀老太太神色不單沒有放松,反而繃得更緊:“知子莫若母,你莫要想著再糊弄我,以你的好強脾氣,若非心虛,豈會連價碼就不開,就這樣答應與沈家結盟。我之前就說過你,凡事莫要逞強,也莫要算計太過,你快說,還是成心要讓人擔心死?”
賀西盛這才不再狡辯,臉色灰敗,老實跪在地上:“都是兒子目光短淺,只想著此事是沈家的劫難,也是賀家的機會,聽聞沈家五房沈琦妻兒歸寧途中被綁架,便落井下石了一把,指使人去首告了沈家五房的沈琦獻妻為質、勾結倭寇……”話未說完,賀老太太的耳光已經落下。
“這叫落井下石?這是誣告,這同殺人何異?”賀老太太氣的身上直打顫:“又是在人家遭難的狀況下,你還是不是人?”
賀老太太中年守寡,拉扯到幾個兒子,性子剛強,也喜歡性子爽利的女子。這沈家五房太太郭氏,丈夫病弱,自己嫁過去就支撐起一個房頭,教育出來幾個好兒子,賀老太太每次見了都要真心夸一夸。那是良善人家,才有子孫福報,沒想到自己兒子這般狠辣,為了一個松江首姓之爭,竟然用了這樣下作狠毒手段。
“都是老婆子的錯!”賀老太太不禁老淚縱橫:“是老婆子打小告訴你上進上進,莫要讓人欺負,凡事能爭第一莫要做第二,竟是將你教得沒了人心!”
賀老太太哭的傷心,賀西盛生怕老人家氣出個好歹來,忙叩首道:“娘,兒子已經知錯了,兒子再也不敢了。”
事已至此,賀老太太摸著手中佛珠,哽咽道:“你瞧著狀元公可是沒成算的?在松江沈家諸房,五房不顯,可五房長子是京官,要是傳到他耳中,就是不死不休之事。你這不是求財,你這是找死!”
賀西盛心下一顫,忙道:“娘放心,首告那人得了賞銀沒幾日就醉酒掉河里沒了。”
賀老太太數著佛書的手一頓,好一會兒才對著佛像跪下,閉上眼睛道:“又添了一樁罪孽,佛祖在上,要是報應,都報到我這沒教好兒子的老婆子身上吧。”
賀西盛既是孝子,哪里聽得了這個,忙叩首道:“佛祖佛祖,方才那句不算,求佛祖保佑我娘長命百歲,我定當修路搭橋,以贖己身罪孽。”
賀老太太面對佛像,再也不看兒子一眼,只轉動念珠,嘴唇微動。
賀西盛不敢再激怒老太太,帶著幾分擔心下去了。
當初事情做完,賀西盛不是不悔,只是一時腦熱,擔心沈家京城靠山多,隨意脫罪,才將沈家五房也拉下水,并不是真的盼著沈家被抄家滅族,而是想著借此讓沈家元氣大傷,即便逃過一劫也讓出仕的幾位沈家子弟有了污點,省得以后齊頭并進,將賀家越落越遠。他對著親娘說自己目光短淺,可實際上他看的不是松江的良田與鋪面,而是十年、二十年后沈賀兩家的格局,未雨綢繆,以防萬一。
可是百年沈家,哪里是說倒就倒的,就算這次倒了,只要有讀書種子在,就又東山再起的資本,反觀賀家,真的能扛得住沈家知曉真相后的報復嗎?
賀西盛自己心里也沒底,心中悔恨越重。
賀家宗房老宅,正房。
賀氏換下外出的大衣服,換上家常半新不舊的褙子,旁邊一個媽媽站著回話:“太太,今兒一早,老奴就坐著馬車過去客棧接玲二奶奶母子,可玲二奶奶客客氣氣只說讓老奴代謝太太,為了避嫌,就不過來打擾太太了。”
賀氏本就為娘家的事情的心煩,聽了這話不由惱了,重重撂下茶碗,道:“瞧瞧,這是怨上我了!誰還求著她過來不成,到底是小門小戶出來的,既不怕整日里在客棧里拋頭露面,那就隨她!”
那媽媽面帶躊躇道:“既是老爺吩咐接人,那老爺那邊?”
賀氏冷笑道:“我這不是去接了,既不來,還怪我不成?就是讓外人評理,也沒有族伯母上趕著求著族侄媳婦家來的。她既不知好歹,不稀罕宗房庇護,那就讓她在外頭熬著好了……”
正說著,沈海撩開簾子進來,聽了個尾音,道:“熬什么?”
那回話的媽媽忙退了下去,賀氏起身道:“還不是玲哥兒媳婦,八成是惱了我們接人晚了,不肯過來。”
沈海皺眉道:“三房那邊還沒有動靜?”
賀氏譏笑道:“這大半月,老爺可見三房的人露過面?之前就有話傳出來,說三房要往廣州府看鋪子去,要是妾身沒猜錯,多半已經走了。”
沈海不由目瞪口呆:“怎么會?松江可是根基所在,三房之前雖損失了些,可還剩下莊子、鋪面呢?”
“若是不出事,拿著房契地契,也不損失什么;要是出事,失了莊子鋪面,總歸是人還在。到底是買賣人,這份精明可是別的房頭比不了的。”賀氏因這些日子丈夫貶低娘家那頭,心里也憋著火氣,逮著沈家能說嘴的,便有些收不住:“卻是心腸狠了些,玲哥兒十來歲就在鋪子里,做牛做馬了十來年,說舍就舍了,竟是絲毫不念骨肉情分……”
沈海被絮叨得心煩意亂,起身道:“好了,瞎說什么,或許只是三房膽子小,躲在家里沒出門罷了,我前面還有事找沈理,你早點歇著吧……”說吧,腳步匆匆而去。
賀氏看著丈夫的背影冷笑,目光中帶了鄙視,還說三房膽小,這也是個頂膽小的,之前靠著老父親,后來靠著長子,自己其實就是個優柔寡斷的窩囊廢,要不是次子嫡長孫都牽扯其中,說不定第一個跑的就是他。
沈海步履匆匆走到前院,卻沒有去客院,而是去了書房。
書桌上,有長孫做的文章,還有次子被官差抓走那日落下的折扇,沈海摩挲著,長吁短嘆,平添了幾分憂心。
之前因聽聞沈賀兩家結盟生出的好心情都沒了,沈海本就不是個有主意的人,之前有沈理在覺得安心,剛才聽了妻子的話,覺得三房舉家南下,對危險來臨預感更敏銳,或許才是正確選擇。只是他到底是一族之長,還有兒孫牽扯到其中,不能像三房那樣隨意,只能繼續擔心受怕。
想到這里,沈海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客房中,沈理與沈瑞隔著桌子對坐。沈理拿著一本賬冊,翻看幾頁,遞給沈瑞。
沈瑞接過看了,上面倒是記載的詳細,某年某月什么名目收銀子多少兩、某年某月什么案子勒索事主多少兩、某年某月納星之喜收某家多少禮金,等等種類繁多。
這其中有的能辯白過去,有的卻是貪污受賄的罪證。按照《大明律》,不單單是官職保不住,性命也未必能保全。這不是別的,正是賀北盛為了給他哥哥提高說話籌碼對沈瑞透口風的那本秘賬。只是沒有想到,素來精明的賀西盛并沒有用這個來與沈家談條件,而是痛快地給了沈理。
沈瑞合上賬本,就見沈理面露猶豫,便道:“六哥是在想賀西盛的用意?”
沈理冷哼道:“還能有什么用意?不過是想要讓沈家打個頭陣罷了,弄倒了趙顯忠賀家跟著解除了威脅;弄不倒趙顯忠,也不干賀家的事。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滿肚子的算計,賀家也不過如此了。我想的是如何用這本賬冊,有些拿不定主意。”
沈理自打中舉,就出門在外,或是求學或是為京官,與賀西盛還是頭一回打交道;沈瑞卻是見識過賀西盛的手段,那真是人前儒雅君子,人后一肚子計謀,一環接一環,算計孫氏的嫁妝產業是第一遭,算計三房財產是第二遭,都是幕后籌劃,半點不是不沾身。沈瑞絲毫不敢小瞧賀西盛,看著手中賬本若有所思,道:“賀二老爺既早就有了后手,叫人盯著知府衙門,那想必對于幾位族兄之事也有所了解,今日卻是半點不提,這是什么緣故?”
同提供趙顯忠貪污的證據比起來,提供沈家幾位子弟在監獄的消息,不是更能賣人情給沈家嗎?這么不費力氣就示好的行為,賀西盛怎么給忘了?
沈瑞想到一個可能,握著賬冊的手不由一緊。
沈玲的罪名,是被倭寇上岸后受害鋪面老板們咬出來的;沈珺與沈琦兩個的罪名,卻是都有人出首后衙門才抓人的。畢竟這兩人的罪名,太過牽強,并沒有實打實有結交倭寇的證據,并不像沈玲那樣確是招待過兩位閩地商人,身上背負嫌疑。
只是出首兩人的人,因為衙門那邊瞞的緊,沈家并沒有查出是誰。之前因為懷疑沈家有內鬼,所以他們都關注重點都在“內鬼”身上,只當是他故意將宗房老宅的消息泄露出去,才讓知府衙門那邊有借口安排人出首抓人。
現下想想,趙顯忠并不像個膽大的,像那樣明顯偽造證據、經不住推敲的事他不會去做。如此一來,便真正有個往衙門出首狀告沈珺、沈琦的人。
沈珠那里,已經被嚇破膽,能說的都說了,顯然并不清楚此事。
可真有一個或兩個小民,不畏懼知府衙門威嚴,敢主動前往且狀告松江首姓的沈家?又對沈家內情熟知一二,能安排人做到這一點的,似乎正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