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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5章 星河明淡(七)

大雨瓢潑,街面上幾無行人。

一輛打著“八仙遨海”標記的馬車在街上飛速馳過,車輪濺起一片片水花。

自從西苑開放以后,車馬行的生意一下子紅火起來,這八仙車行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京城的大街小巷幾乎無處不見這“八仙遨?!钡鸟R車。

眼前這輛車也是尋常青帷車廂,毫不起眼,但若是此時有個懂行的人仔細看了,就會發(fā)現(xiàn)拉車的竟是匹上好的遼東馬,而那車夫在這樣的暴雨中,坐在車轅上紋絲不動,車也駕得極為平穩(wěn),顯見不是一般人。

車子拐進仁壽坊,停在沈府側(cè)門,那蓑衣斗笠的車夫前去叩門,門房應(yīng)得倒是及時,見了斗笠下那張臉也格外客氣,口中卻歉然道:“我們二爺陪二奶奶往閣老府去了,一早去的,走時還沒下雨,這會兒瞧這天兒,實不知道多暫能回來?!?

那車夫也沒法子,回轉(zhuǎn)過來隔著簾子沖車里回稟了,里頭略沉默了片刻,似在躊躇,終嘆了口氣道:“咱們這身份,往閣老府去不合適。問問長壽跟沒跟沈二爺去,若是沒有,咱們就往后頭尋他去?!?

很快馬車拐進了沈府后街,沈府成家立戶的仆從皆在此居住。

車夫熟門熟路的找到長壽門上,少一時,長壽披著蓑衣趿著木屐舉著傘,跟著那車夫到了馬車跟前,挑簾子邊上車邊笑罵道:“大幫主這架子是越來越大了,怎的,不是府里都不肯下車了么?!?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卻見杜老八腳邊,倒著個被五花大綁塞住嘴巴的人。

見長壽愣在當場,杜老八苦笑道:“哪兒敢在長壽大哥這里擺架子,實是我這也下不去車?!彼局侨祟^發(fā),迫使他抬起頭來,向長壽道:“你瞧這廝,眼熟不?”

外面雨聲急促,天光晦暗,長壽瞇起眼來,一時也看不清晰,“八爺就別賣關(guān)子了。既這種天兒還帶了人來找我們二爺,二爺不在又來找我,顯然是要緊事。”

杜老八正色道:“長壽大哥不會忘了,你們頭次來我店里,要了酒肉菜蔬往城外莊上去熱鬧,路遇一波山西災(zāi)民。這人是當時那波里領(lǐng)頭的一個。”

長壽臉色立時凝重起來,又瞧了那漢子一眼,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面色黝黑,有著最尋常莊稼漢子的臉,沒有絲毫特色,丟在人堆里便很難再找出。

時隔太久,那人當初又是最早招認一切、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長壽早已記不得了,但后來那波人的去向他卻是知道的——先是在沈家莊子上休養(yǎng)了一陣子,便去了西苑以工代賑,后來皇上下旨查處了南??ぞc儀賓案,將因此案而受災(zāi)的流民都遣回了。

這人,無論如何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

杜老八似是看出了他的思量,也不兜圈子,道:“這人是我手下在趙文才冒我東家之名的那個莊子上翻出來的。莊上,還有幾個好手,操著南邊兒口音,嘴巴倒是嚴實,不好撬開。我于南邊兒綠林不太熟絡(luò),田豐兄弟又往山西去了,我此來一是想把這人交給二爺,再來也是想請順子跟我回去認一認人。”

這順子大名田順,是田豐的師弟,同田豐一樣是當初田澎撿來的孤兒,隨了田姓。

田順原是在贛南閩東一帶綠林吃飯的,在施天泰滅了田澎滿門又傳話江湖后,他的日子也不太好過。

田豐安穩(wěn)下來后,要廣招人手,自然不會不給幾個在外自立門戶的師兄弟送信。田順是諸師兄弟中和田豐關(guān)系最近的一個,也是最早拖家?guī)Э谂軄硗犊康摹?

田豐跟著趙弘沛去了山西后,田順就接了田豐在京中這一攤子事。

田順和田豐的營生差不多,“蛇信子”的活兒沒少干,人頭頗熟,因此杜老八才有這找他認一認人的說法。

長壽點頭道:“田順在府里,這就叫他隨你去。二爺卻是去閣老府了,一時回不來。八爺是把人擱我這兒,還是……”

“把人先擱你這兒,回頭二爺回來,還請往街口的八仙車行遞個話,我晚些再過來?!倍爬习水敿吹?。

兩人商議妥當,長壽隨車再次到了側(cè)門,叫開了門,馬車直入府內(nèi),駛到了外書房院外,才從車上抬了一鼓鼓囊囊的麻袋下來,送進書房內(nèi)。

*

這場雨直下到酉初才停歇下來,沈瑞夫婦已是在楊家吃罷了午飯和晚飯方回府。

兩人才進門不久,長壽就匆匆趕來,與沈瑞附耳說了幾句。

沈瑞皺了眉頭,讓他先往書房去,自己則照例與妻子到徐氏那邊去請安。

徐氏院里每到傍晚時分總是十分熱鬧,白晌孩子們要跟著先生讀書,下了學(xué)后才會隨母親過來主院給徐氏請安。徐氏通常會留他們下來吃飯,由著他們在廊下追逐嬉戲,玩得不亦樂乎。

沈瑞請了安就告罪先往書房去了,楊恬被徐氏拉在身邊坐下,則低聲轉(zhuǎn)達了楊廷和與俞氏對徐氏的問候,又說了楊廷和與楊慎對于這次侵占民田欺隱地稅風(fēng)波捎上沈瑞之事的看法。

“我爹爹說,這事兒本就與咱們家不相干,事情是皇上親歷的,恒云上札子也是皇上首肯,便是有人故意往恒云身上引也是沒用的。”楊恬道,“母親還請安心?!?

徐氏握著楊恬的手,聞言拍了拍她手背,溫和笑了笑,道一句“煩勞親家跟著懸心”,似是并不擔(dān)心。轉(zhuǎn)而又與何氏、張青柏等說起了今日這場雨,說起了謝氏返回山東后的來信。

“入夏這也好幾場雨了,北直隸怕不是要澇了……偏山東還旱……”

“也只是濟南府附近罷,別處倒也還好?!?

“朝廷去年就免了山東夏稅秋稅,今年定也是要免的,又有江蘇大熟,賑災(zāi)也便宜些?!?

楊恬雖常聽父兄講些政事,也經(jīng)歷過宮里宮外兩場陷害,但到底年紀還輕,且作為新嫁娘,夫家攤上事情,夫君牽扯其中,不免讓她有些焦急上火。

然沈家這輕松的氛圍,徐氏這樣的泰然自若,耳里聽著眾人閑聊絮絮之語,倒比楊家繼母嫂子齊齊勸慰更能讓她安穩(wěn)下來。

徐氏就像是沈府的定海神針,任是風(fēng)浪再大,有她在,沈府便不會生亂。楊恬不由得越發(fā)敬服,也暗暗想著要學(xué)這番氣度來。

而那邊,攤上事兒了的沈瑞卻是沒怎么著急。

當初流民是壽哥和他一起碰上的,具體情形,壽哥最是清楚,之后他雖寫了安撫札子,卻也只壽哥知道。

安置流民這件事,面上還是英國公府等勛貴出來上書,借出郊外莊子,以張會為首的諸多在小皇帝身邊當差的貴戚少年來操持具體事務(wù)。

當時朝中明眼人都曉得是小皇帝授意,內(nèi)閣也很快通過了這項決議。之后事實也證明了,這法子是十分有效的,流民幾乎沒有因饑寒倒斃的,又為西苑工程解決了很大一部分人力問題。

如今來翻舊賬,論理怎樣也翻不到他沈瑞頭上來。

尤其,知道那札子存在的人委實不多,十之八九,出自內(nèi)廷。

如先前楊廷和與他分析的那樣,“面上瞧著都是劉瑾的人,卻也未必?!碑敺N種線索都明著指向劉瑾時,反倒耐人尋味。

“這時翻這事兒出來,若說當初處置不當,致使京郊流民聚集,威脅京畿,那也是內(nèi)閣的事,無論如何也算不到你一個剛?cè)氤玫男⌒『擦稚砩?。”今日楊廷和這般與沈瑞剖析道,“既你說札子之事出自內(nèi)廷,那,便是奔著你這圣眷而來。”

是的,這件事放在朝堂上,生拉硬拽掛上沈瑞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當時沈家莊雖參與流民安置,但在一眾勛貴中毫不起眼,彼時沈瑞不過是個小小秀才,那時的楊廷和、王華也都未居高位,如今就算攀扯上沈瑞也傷不著這兩人來。

而若是內(nèi)廷手段,目的就很明確了,就是想在小皇帝心中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讓其猜忌沈瑞,疏遠沈瑞。

“積毀銷骨?!睏钔⒑偷?。

沈瑞也默然點頭,一兩件事當然不會動搖小皇帝對他的信任,但是若是事兒多了,又或是其中一件從質(zhì)變引起量變,那就不好說了。

內(nèi)廷之中,以劉瑾如今的權(quán)勢,委實沒必要對付他沈瑞一個“小人物”。

王華、楊廷和雖拒絕了劉瑾的招攬,卻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與李東陽不同,他們并沒有強烈抨擊劉瑾。

張永如今還算與劉瑾站在一條船上。

可以說,劉瑾與沈瑞素?zé)o嫌隙,并沒有害他的理由。

而那個有嫌隙、有理由、有能量出手的……也就只剩下丘聚了。

丘聚剛剛把張永踢到山西去,只怕正是得意的時候,悍然出手也不為奇。

因著最近會昌侯沒爭到府軍前衛(wèi)的事兒,丘聚陷害張會、陷害沈瑞,乃至給劉瑾下絆子樹敵,都在情理之中。

楊廷和自然也贊同沈瑞這個判斷,但也告誡沈瑞道:“東廠非同小可,丘聚也頗得圣心,若想動他,當要格外謹慎。你不要輕舉妄動,有什么打算,須得我同你師公與你把關(guān)?!?

“岳父放心,”沈瑞扯了扯嘴角,眼中盡是寒意,“他既也給劉瑾下了絆子,這里面,也就沒小婿什么事兒了。自有劉公公料理他?!?

楊廷和沉默片刻,嘆氣搖了搖頭,道:“劉瑾此人奸詐,你想借他這把刀也是不易。他雖跋扈,但若能動丘聚,早也動了?!?

沈瑞雖點頭承認,心下卻也盤算,只要時機成熟,劉瑾是不會容許丘聚這么上躥下跳的。

待杜老八匆匆趕來拜見時,沈瑞也是頭一件事就吩咐:“這次害張二哥和我的事兒,只怕和丘聚脫不了干系,你們盯著丘聚盯著東廠那邊再仔細些,有什么蛛絲馬跡都報來?!?

杜老八咬牙切齒道:“果然是這沒卵子的閹貨!二爺放心,他就是雞蛋沒縫兒某也要撬一條出來!”

他頓了頓,又惡狠狠道:“二爺你看,要不要讓那幾個南邊兒口音的掛上丘聚這邊?”

謀反?沈瑞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道:“丘聚是東廠督主!掌著皇上的心腹密探,他若是謀反,天下只怕也沒可信之人了,且他謀反又有什么好處?這擺明了就是誣陷,倒讓他能趁機將別的罪也統(tǒng)統(tǒng)以誣陷洗脫了?!?

那幾個南邊兒的,倒也應(yīng)了沈瑞的猜測,“那幾個南邊兒的,一定要留活口,但不用什么話都掏出來,有些話,不當咱們問?!?

杜老八也是個老江湖了,一楞之下,很快也明白過來,點頭應(yīng)是。

“那幾個人,悄沒聲的送去劉忠小劉公公的私宅。至于流民里那個領(lǐng)頭的,”沈瑞瞧著杜老八道,“你既是給我送來了,想必是問出了什么?!?

杜老八有些憤然道:“張欽忒是陰險,讓趙文才那狗東西冒了我東家的名去招攬了那老黑一伙人。他們都是受過我東家恩的,便死心塌地以為是在為我東家做事,便是被趙文才欺負了,日日里累得要死,也不曾疑心過?!?

“如此訊問起來,自然一口咬定是張二哥了?!鄙蛉鹄湫σ宦?,“不過那老黑既能圈起一伙人來從山西千里迢迢逃難到京城,豈是任人宰割之輩?說什么因為受了些許恩惠就苦苦忍著被欺負,卻讓人如何相信?”

杜老八嘿笑一聲,道:“趙文才那幾個莊子還搞得十分隱秘,只招他們這群流民去耕種,沒有本地佃農(nóng),管得也嚴,生怕他們逃了似的。這群人吶,在這邊尚有口吃的,回去了許是命都沒了,便也只得忍耐了?!?

他頓了頓,又道:“某與兄弟們手藝糙了點兒,又不敢傷了人命,問得不盡不實,送來二爺這里,一是想請二爺作證,還我東家清白,再來也是,問出了他們種地倒是頗有一套,說是聽趙文才酒醉說漏了嘴,說他們使的是皇親莊子上流出的來新法子。某見識淺薄,只聽聞二爺曾有一套耕種的法子給了夏皇親……”

如果只是試驗田的耕種,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能從夏皇親那邊弄出來這個,看來夏家的籬笆也不是那么扎實。

沈瑞點了點頭,道:“待會兒我會問他。張二哥這件事,我義不容辭。我已遞了消息進宮,求見皇上,只等皇上的回信。張二哥一直在皇上身邊當差,無論功勞苦勞都是良多,還有這么多年的情分,皇上不會不信張二哥的?!?

“不過,你也幫我?guī)€話給張二哥,既然有人說那是他的莊子,想來房契地契也都是全的,但賬目,沒收就是沒收,這個一定要擺清楚。卻也不用否定那莊子所屬,既然說是他名下,既然說是侵占了官田民田,他直接獻出來就是。”

見杜老八面露為難之色,沈瑞走近了一步,直視杜老八,好似直視他背后的張會甚至張侖一般,“讓世孫出來帶個頭,請查自家名下田畝,如有侵占,一律雙倍退還。他可敢站出來?”

杜老八這才真正大驚失色,虎目圓瞪,“這……這……不是成了那個……那個什么箭靶子?”

“眾矢之的?!鄙蛉鸫沽搜鄄€,深吸了口氣,道:“你只問他,這件事牽扯他,牽扯了我,是姓丘的報復(fù)。牽扯了恁多宗室、勛貴,難道真的只是為了給劉瑾樹敵?”

杜老八張了半天嘴,終還是沒發(fā)出聲音。

他是個京城地頭蛇,又為國公府辦事,京中權(quán)貴哪家能惹哪家要遠遠躲著走他最是知道,就算榮王不得宮里待見一直拖著沒讓就藩、就算永康大長公主遠不如淳安大長公主那般權(quán)勢,但這也不是尋常官員惹得起的。

還有慶云侯周壽,周太皇太后去世后,周家是露出了頹勢,但周家人的囂張氣焰卻不曾收斂了,若有官員敢拿他家開刀,老侯爺也是敢掄拳頭打破那官員腦袋的。

宗室,外戚,勛貴,能將這樣多的重要人物牽扯進去,就算權(quán)勢熏天的劉瑾怕也不敢妄為。

旁人想陷害劉瑾,怕也不敢弄出這樣大陣仗來。這一個不留神,那都是要粉身碎骨的。

誰敢?

除了……天子,誰敢?

這卻是不能說,連想都不敢想的。

尤其,不是他杜老八這樣人該想的,他還是留著大好頭顱多吃兩年干飯吧。

杜老八一撥浪他那獼猴桃似的毛茸茸大腦袋,嘴巴閉得嚴嚴實實,沖沈瑞行禮,表示一定將話帶給東家。

打發(fā)走了杜老八,沈瑞并沒有叫長壽把那捆著的老黑帶過來,而是一個人靜坐在書房里,望著窗外幾竿猶在滴水的翠竹愣怔出神。

他最后問杜老八的那句話,實際上,也是楊廷和問他的。

杜老八不敢想,他沈瑞卻是不得不想的。

這件事,裹挾了這許多人,小皇帝是要做什么?

去歲,小皇帝先是裁減了冗官冗費,又抑制恩蔭封贈,不止各地臨時性官職、輔助性官職被砍,前朝中貴戚里親屬子弟的官職更是削去不少,文武子孫恩蔭、妻母封贈誥命都受到了限制,連宗室也都被梳理了一番,把些不該承爵的、沒到歲數(shù)就領(lǐng)餉銀的統(tǒng)統(tǒng)清了去。

“此一番下來,國庫雖未見充盈,卻也不再入不敷出了?!痹跅罡畷坷?,楊廷和這樣與沈瑞盤點起小皇帝這一年多以來的施政,又嘆道,“然則,這些仍遠遠不夠,今年來各地的災(zāi)荒、九邊的戰(zhàn)事,處處要錢,一個小小的西苑能填多少?”

不能光靠節(jié)流,還要開源。

先有清丈邊鎮(zhèn)屯田,自遼東始。

后有盤查各地糧倉草場,這未嘗不是朝廷與地方爭奪財政權(quán)的表現(xiàn)。

用盤查與重罰敲打過了地方官員,下一步要做的……

“查革侵占、隱田。”沈瑞臉上神情復(fù)雜。他有多希望自己與岳父猜錯了。

但是現(xiàn)在的局勢明明白白就告訴了他們,小皇帝這就是要查侵占官田民田、欺隱地稅,此次,自京中始。

連宗室、外戚、勛貴都清查了一遍,地方上還有誰敢呲牙?!@大約是小皇帝的想法。

但地方上那些封疆大吏、那些豪族巨賈,真的會因畏懼皇權(quán)就吐出口中肥肉嗎?

可著史書翻去,哪朝哪代哪個人能真正順利推行清查、真正遏制住土地兼并的?

沈瑞腦子里裝著前世的史書,深知土地兼并是封建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卻又能與誰說?

他能婉轉(zhuǎn)的告訴張會,把地吐出來(何況那本就不是張會的地),配合一下壽哥的行動,以贏得帝心,贏得在這場風(fēng)波中全身而退。

但他能告訴壽哥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燈花爆了幾次,書房門被輕輕叩響,長壽在外低低回稟。

沈瑞這才回過神來,喊了他進來,聽得劉忠那邊回信,皇上后日下晌在西苑見他。沈瑞長長舒了口氣,心里又有些茫然起來。

長壽低聲問是否要提審那流民老黑。

沈瑞擺了擺手,道:“先晾一晾他。人關(guān)在柴房就行,不必捆著了,給水給飯,但不要與他說話。我明日先去見過師公和姑丈,你看著他一日,待我回來再報與我?!?

*

仁壽宮偏殿

榮王撲坐在太皇太后腳邊,如小兒承歡膝下的姿態(tài),一口一個母后叫得親熱然實際上,他是一直養(yǎng)在周太皇太后跟前的,同這位母后不曾有過半分交集。

而此刻,他也不是來彩衣娛親讓母后享天倫之樂的,而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苦,說生計艱難。

榮王生于成化末年,是憲宗仍健在的子嗣中最小的一個,因為年紀小,躲過了萬貴妃氣焰最囂張的時期,但他也沒因此活得多好,他一歲半時,憲宗就過世了,此后他就跟著母妃,在周太皇太后宮中長大。

弘治四年,年方六歲的他同其他兄弟一起被封了王。

弘治十一年起,到十五年時,比他略年長些的哥哥們都陸續(xù)就藩了,只他這榮王是連婚事都沒著落的。

弘治十七、十八年,周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先后薨逝,榮王因著守孝,這婚事也就徹底耽擱下來。

直到正德元年小皇帝大婚后,他才低調(diào)選妃成親。

雖在弘治十六年就被指了就藩之地——常德府,但就藩之事卻一直拖到現(xiàn)在也未成。

說起就藩來,真是一把辛酸淚,恁早定下封國,卻不讓就藩,這藩地王府也修啊修總不見修好,正德二年又慘到滲漏坍塌。

這房子得差到什么份兒上能滲漏坍塌?!

這一修葺又是小一年,直到今年二月,皇上松口許了他往封地去,還命欽天監(jiān)擇了日子,又讓兵部工部侍郎各一員整理之國事務(wù)。

他本就沒什么積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初時想在霸州要塊草場,被說是武備之地,被御史批得不行,又被皇上申飭。

而后也不奢求了,那就龍陽縣要兩塊臨河的地吧,卻攏共也就給了百十來傾,這夠做什么!

就在五月,他上奏長子次子未受封,用度缺乏,乞賜頒給。

皇上口口聲聲念著親情欲從厚,卻又說什么祖訓(xùn)祿米自有定制,豈敢有違。

真是給榮王氣個仰倒,這侄子真真從一開始就沒讓他順當過。

現(xiàn)在,臨走臨走,又鬧出這么一出兒來。

這豐潤縣的田莊,有當年孝廟所賜,也有他自己添置的,怎么就占了官田民田了?!

榮王真是越哭越傷心,就差沒嘔出一兩口血來給他的“母后”看一看了。

太皇太后手里不住轉(zhuǎn)著佛珠,面容悲憫,口中卻道:“哀家也知你不容易,然你身為朱氏子孫,也要知朝廷不易?!?

嘿。榮王都要氣樂了。

夏皇親家賜田多少?二千二百多傾!他剛趕上人家個零頭!他還朱氏子孫呢!皇上的親叔叔不如皇上的老丈人是吧?!是吧?!

當然,他什么都不能說,只有嚎啕,繼續(xù)說自己的不易。

要不,您趕緊放我回封地去也行。

看看先前那些哥哥們,哪個不是在封地上為所欲為的,只他在京中夾著尾巴做人,堂堂龍子鳳孫的還要受外臣閑氣。

他哭起來就沒完沒了,足有一個來時辰了,太皇太后早顯了倦意,然他這般,卻也不好攆了他走。

好在外頭稟報,皇后、賢妃、德妃娘娘打西苑過來給太皇太后請安。

榮王原是有心在仁壽宮留膳,吃飽了再好好嘮嘮的,如今再不情愿也不能呆著了,抹了眼淚再三叩拜,告退了。

末了,太皇太后如那蓮臺之上的觀世音菩薩般,慈愛和藹悲憫眾生地補上一句:“天下莫不是天家子民,天家子孫要多以百姓為念。”

榮王哭腫來的眼皮跳了一跳,強擠出個笑容來應(yīng)了句是。得,有這話壓在最后,他也不用想著下次再來哭了。

仁壽宮大太監(jiān)齊松送了榮王出來。榮王錯了錯身,將個荷包遞了過去,陪笑道:“大伴辛苦,一點子?xùn)|西,大伴留著賞人頑吧。”

齊松也不回絕,大大方方謝過收下,旁的卻半個字也不露,一問三不知,直送了榮王出去上了小輦。

榮王臉上笑容僵著,直到小輦出了仁壽宮的視線,這臉子才撂下來。

這群閹貨!他惡狠狠的將那涂了老姜的帕子塞進袖袋里,心中又將仁壽宮罵了十萬八千次。這位真是從憲廟的后宮就開始裝菩薩直裝到了現(xiàn)在!就瞧她能不能裝到死!

罵罷仁壽宮,又暗暗罵了皇上幾句。他想著剛才出來時看見門口停的鳳輦,不免又冷笑起來——精挑細選早娶親,結(jié)果還不是一個兒子都生不出來。

那小子,沒準兒是隨了他娘。

想起舊事來,榮王也是心里恨得厲害。

他是怎么到了這么不受待見的地步,還不是當初他年幼被養(yǎng)在宮里的緣故!

弘治皇帝在時,多年來張皇后就一個兒子立住了,又霸著不許皇帝納妃,周太皇太后那邊已是十分不滿,這對祖孫婆媳還鬧了個水火不容。

不知怎的就傳出話來,說蔚悼王早夭,太子也不是個長壽的面相,養(yǎng)在太皇太后宮里的小皇弟就是為著萬一之用。

當時養(yǎng)在太皇太后周氏身邊年幼皇弟有汝王、涇王、榮王、申王。

涇王與申王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汝王更有益王、衡王兩個已就藩的嫡親兄弟。

宮中便盛傳,母妃亡故、孤身一個的榮王是最好的繼嗣人選。

如此張皇后母子豈能不恨榮王,便是弘治皇帝,瞧見他也頗為不快。因此才遲遲不肯與他選妃,指了封地又被扣著不許就藩。

待張皇后母子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對他是變本加厲的差。

當初給小皇帝選妃時,還放出話去,要給榮王也選位淑女。榮王就怕是虛言誆騙他,還特地跑去了淳安大長公主的上巳宴,就想著用實際行動將這事兒坐實了。

結(jié)果,還不是到底成空,什么良媛淑女,半個也沒有他的份兒。

等小皇帝大婚后,宮里才派了選妃使,隨便給他選了兩個白身之女,就作為正妃、側(cè)妃迎進門了。

榮王恨著,又有些得意著,就算成親晚、就算隨便選的人又怎么樣?他有本事,現(xiàn)在已是一嫡一庶倆兒子了!小皇帝倒是精挑細選了女人,卻到現(xiàn)在,別說兒子,連個女兒也生不出來!

想到子嗣上,他恨不得大笑三聲。

只可惜如今欽天監(jiān)已定了日子,他是必要出宮就藩去了,否則,他真有心忍上幾年,等小皇帝隨了張?zhí)蟮母右话阕酉伪?,甚至,斷了血脈,那他這在宮中的王爺,倒是不吝于白送個兒子去承嗣吶。

小輦穿梭在宮墻間,迎面又來了一隊人,貼身內(nèi)侍湊在輦邊向榮王稟報,“是永康大長公主。”

榮王便叫人往側(cè)邊讓了讓。

永康大長公主進宮也有一會子了。

她當然是按例先往仁壽宮請安的,不料榮王跟里頭哭呢,夏天門窗俱開,這哭聲大得院外也聽得見。永康大長公主覺得不便進去打攪,就往熙壽宮張?zhí)竽沁吶チ恕?

原本,她也就是想來打個照面,她素來是和張?zhí)笞叩媒模惺伦匀灰彩侨デ髲執(zhí)蟆?

現(xiàn)下是要出宮了,到底也要來仁壽宮行了禮才合規(guī)矩。

榮王見這姐姐眼睛也腫得跟個桃似的,咂咂嘴哂然一笑,這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老姜浸的帕子,對自己可真是夠狠心的。

“阿瀚得了空帶大郎往阿姊這里來呀。”永康大長公主也不似尋常那樣喚榮王排行,而是親親熱熱叫起他塵封已久的乳名來,因為哭過,還帶著些鼻音,就顯得格外真誠,“大郎最是聰明伶俐,我歡喜得緊呀?!?

在宮里就發(fā)這樣的邀請,多少耳目盯著,這是拉同盟還要給旁人看看。榮王心下冷笑,難為她從哪個角落里翻出他這被忘得差不多的乳名來。

聽說今兒英國公張懋和兩個兒子上了請罪折子。

而世孫張侖和張會兩兄弟則上折自辯,又表示既有人惡意將莊子記在他們名下用以陷害,他們便將這莊子捐與朝廷,或為官田,或貼補百姓,為大明財政盡一份心。

他們更是表示請查自家名下田畝,如有侵占,一律雙倍退還。

趙文才是英國公府的人,英國公府罪是跑不掉的,這般光棍的捐了地出來、又裝腔作勢請清查自己田畝,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們宗室憑什么把嘴里的肉吐出來?

榮王同樣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卻笑得格外得體:“阿姊不嫌他愚笨吵鬧,改日就讓倩娘帶他去阿姊府上?!?

一派百姓人家姐弟的親熱勁兒,卻只說讓王妃帶孩子去,根本不提自己,也沒有任何暗示的意思。

永康大長公主笑容依舊讓人如沐春風(fēng),心里已是不住罵著狐貍崽子。這弟弟真是被磋磨的越發(fā)圓滑了。

兩人客氣了幾句,便錯身而過。

榮王心里明白得緊,他和她們這些公主姑姑、姐姐們都不一樣,遇到事攪和在一塊,好侄子必會拿他開刀儆猴,再寬宥眾公主給宗室寬心。他才不會傻到過去替姐姐挨刀。

宮門遙遙在望,他又掖了掖那姜汁帕子,好似怕它在臨出宮門時露了餡一般。

能出宮了自然有大自在,但若此番降罪于他,又推遲了不讓他去封地,卻也不壞……

*

六月廿六午后,西苑豹房小校場

沈瑞到時,小皇帝正一身勁裝挽弓搭箭,射著百步外的靶子。

壽哥于學(xué)武上確有天賦,這幾箭已是頗有準頭,雖沒正中靶心,卻也無一支脫靶。

“不是叫你穿短打來?”小皇帝射光了一壺箭,扭頭去看沈瑞,見他一身官服,不由不滿道。

沈瑞笑道:“臣豈敢不遵旨,只是也不敢君前失儀。臣是帶著衣裳來的,皇上要考校臣的武藝,臣這就去更衣來。”

壽哥這才高興起來,揮手道:“快去快去!”

昨日英國公府張懋及其子孫紛紛上了請罪折子,小皇帝表示張懋為國大臣卻不能治其家,擾民生事,法當究問,但念其先世勛勞,特宥之。

張懋隨即就奏乞養(yǎng)疾,皇上許之。

而晚上杜老八送來沈府的消息是,張懋決定分家了。

在賞了張銘、張欽一頓家法板子后,老公爺表示要將幾個兒子統(tǒng)統(tǒng)分出去,以后再不許他們打著英國公的幌子在外行走。若是再有擾民不法之事,老公爺會親自捆了他們送到北鎮(zhèn)撫司。

沈瑞登時便踏實了許多,今日見小皇帝如此態(tài)度,不由又安心了幾分。

轉(zhuǎn)而卻又覺得楊廷和與自己的分析只怕是中了,不免又為未來朝局走向略感憂慮。

少一時沈瑞換了一身短打過來,小皇帝身旁伺候的錢寧笑嘻嘻捧了幾張弓過來,讓沈瑞挑選。

沈瑞掃了一眼,只選了張三石弓,卻是九箭連發(fā),整齊釘在靶心一圈。

壽哥立時大聲喝彩叫好。

錢寧這還是頭次看沈瑞出手,原以為不過是學(xué)過些六藝的書生,沒想到箭術(shù)頗為了得。

見小皇帝眉飛色舞的樣子,錢寧忙上前一步,陪笑道:“臣也出出力,博皇上一笑?!?

他也同樣選了三石弓,同樣九支箭,卻竟是左右手開弓,箭箭中靶。

這般便穩(wěn)壓了沈瑞一頭。

壽哥同樣不吝掌聲。沈瑞卻也不以為意,禮貌的笑著擊掌贊道:“真好箭術(shù)?!?

錢寧是特地留心了沈瑞的表現(xiàn),見他如此,扯了扯嘴角,笑著客氣了兩句。

壽哥卻忽然笑瞇瞇沖沈瑞道:“張會這守孝,京衛(wèi)武學(xué)那邊也空下來,沈瑞,你瞧著錢寧可頂?shù)眠@差事?”

錢寧聞言不由一呆,他當然眼熱這個差事,沒少往劉瑾那邊送銀子,也沒少在皇帝面前爭表現(xiàn)。不想這會兒皇上竟然會問沈瑞意見。

他一時懊惱萬分,剛才不該沉不住氣露了一手試圖壓一壓沈瑞。

這群書生最是笑面虎,面上客氣,背地里一肚子壞水,若是在皇上面前下蛆壞他好事可如何是好!

因而他這目光不免有些急切起來。

沈瑞卻是根本沒瞧錢寧一眼。他其實也驚訝極了,不知道小皇帝這是唱的哪一出。

當下中規(guī)中矩回道:“京衛(wèi)武學(xué)事關(guān)重大,理應(yīng)皇上圣裁,臣安敢置喙?!闭f話間卻是偷偷打量著壽哥的神色。

劉忠那邊早已是遣人知會沈瑞了,寧藩的人已同錢寧接上線,送了重金,錢寧也已在皇上面前有意無意為寧藩說了兩次話,皇上應(yīng)是心中有數(shù)的。

與寧藩有涉,京衛(wèi)武學(xué)當然不能落進錢寧這貨手里!任憑誰提,小皇帝都可以根本不接這茬的。

為何小皇帝會自己突然提起,又像十分隨意問他的意思?

是試探他?

還是要……他找個理由回絕?

這樣當面回絕,讓兩個得圣寵的臣子結(jié)個梁子嗎?

帝王的平衡之術(shù)嗎?

“哎,不過是問問你的想法,你也與張會相熟,你的書坊又接了兵書刊印的差事,對京衛(wèi)武學(xué)也算有些了解?!眽鄹缢坪跤行┞唤?jīng)心,又將目光落在錢寧身上。

錢寧早已擺出又驚又喜感激涕零的臉來,目光與皇上一觸,又似慌慌張張低下頭去,不敢再瞧。

壽哥這才又看向沈瑞。

覷到壽哥幽暗的目光,沈瑞便又笑道:“既然是皇上垂詢,臣便直言了?;噬纤∽?。臣以為,錢大人這身功夫,尤其這左右開弓之技,教授京衛(wèi)武學(xué)學(xué)子綽綽有余。

“只是,管理京衛(wèi)武學(xué)之事,需懂練兵之道,懂排兵布陣,懂兵械軍器,懂火藥銃炮……臣見識淺薄,能想到的也就這些,因與張會略熟絡(luò)些,知他家學(xué)淵源,所學(xué)龐雜。臣卻是與錢大人不太熟悉,不敢為錢大人打包票?!?

錢寧起初聽得沈瑞夸自己武藝,還小小得意一下,聯(lián)系之前沈瑞態(tài)度,以為他畏懼自己如今在皇上面前得臉,便巴結(jié)自己,做個順水人情什么的。

哪知聽到后面那些,卻不由變了臉色。

張會是家學(xué)淵源,他錢寧是什么?他一個太監(jiān)的養(yǎng)子,練武是有的,什么兵法軍械他哪里學(xué)過?!

他才不管沈瑞說的有理沒理,再望向其的目光就如沁了毒一般。

壽哥依舊是笑瞇瞇的,仍是那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只道:“嗯,也有幾分道理,好啦,朕會斟酌的。”

雖然大家臉上都還有笑模樣,氣氛到底是不同了。

壽哥也不再喊著射箭,而是叫人換了靶子,笑向沈瑞道:“給你瞧個新鮮的?!?

說話間,那邊上來一排彪形大漢,手中皆牽著蒙古細犬。

這種細犬體型高大,線條流暢,四肢健壯,其狩獵時速度極快,近乎轉(zhuǎn)瞬即至,專咬獵物脖頸,一擊斃命,兇悍異常。

相傳遼時契丹貴族索此犬于“萌骨子之疆”(即契丹附屬蒙古部落),一如索海東青于女真部落一般,不惜人力物力調(diào)教訓(xùn)練,可見其名貴。

那邊箭靶子也換成了高桿,其上用繩索懸吊鐵鉤,掛有血淋淋的鮮肉。

細犬一進場,聞得血腥味,便有些焦躁不安,但仍可見訓(xùn)練有素,立于壯漢身邊,不敢妄動。

壽哥瞧了一眼身邊小內(nèi)侍,那小內(nèi)侍忙上前一步,拿出一個竹哨,唏律律吹了兩聲。

壯漢牽狗向前,齊齊松了手中繩索,呼哨兩聲,那些細犬便如離弦之箭般瞬間躥了出去,眼見抵達高桿,忽的借助奔跑之力,一躍而起,如徑直叼住鮮肉,然卻并不吞食,而是如銜獵物一般,將那鮮肉帶回壯漢腳邊。

沈瑞不由贊道:“果然訓(xùn)練有素。若是出去打獵帶上它們,可是省力許多?!?

壽哥笑道:“朕前陣子得了這犬,翻了契丹史書,才知道還有‘雕窠生獵犬’的事兒,說雕生三卵,一為新雕,一為獵犬,一為蛇?!?

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又道,“想是杜撰。不過契丹人倒是常將鷹犬同養(yǎng),狩獵時,放鷹出去,犬隨鷹走,收獲頗豐,改日咱們也試試?!?

沈瑞也捧場的笑了笑,鼓掌贊妙。

聽得壽哥又道:“不過,這細犬終只是犬罷了,比不得豹,你再瞧這個?!闭f著又示意小內(nèi)侍吹哨。

哨音一變,那邊高桿上的鐵鉤又往上一尺,這次再放獵犬出去,卻是罕有能夠到鮮肉的,便是觸碰得到,也銜不下來。

轉(zhuǎn)而又有兩個身著皮甲的壯漢,牽了兩頭豹子來。

但見一只金錢斑紋倒也尋常,另一只竟是通體漆黑,很是難得。兩只豹子皆是皮毛光亮,兇目有神,行走之間便帶了霸氣。

這卻是小皇帝剛登基那年萬壽圣節(jié),建昌侯張延齡獻上的。

豹子甫登場,細犬們登時氣勢一變,方才悠閑的情態(tài)蕩然無存,都略略伏低身形,口中嗚嗚成聲,做出攻擊姿態(tài)。

沈瑞也有些緊張起來,立時站到了壽哥身前,有些嚴厲道:“皇上不當沒有防護便放獵豹出來。那到底是畜生,再怎樣馴化也是野性仍在,傷了圣體如何是好!”

壽哥哈哈一笑,捅了捅沈瑞,道:“愛卿放心!”

錢寧則順勢在旁邊有些陰陽怪氣道:“沈傳臚多慮了,這些馴獸的都有準兒。我們也是同樣忠心,如何敢讓皇上涉險吶。”

沈瑞卻不瞧他,只正色向壽哥道:“從前臣也見過皇上賞豹,但多在鐵籠之中。今臣知皇上喜獵豹勇猛彪悍,想見它無拘無束,但到底是兇物,不得不防。臣請皇上建一大鐵籠屋,將高桿設(shè)于其中,再將豹子放入。又或者搭一高臺,皇上在臺上觀賞,既看得清楚又可保安全。不過若是豹子逃脫,唯恐又傷宮人,還是設(shè)鐵籠更穩(wěn)妥些?!?

壽哥含笑看著沈瑞,點頭道:“卿果然細心,諸般條陳都甚是妥當,今日先這樣,日后讓他們按卿說的再改。來來來,莫要如此,壞了看景兒的興致?!?

沈瑞甚是無奈,只好謝恩坐下,眼睛卻片刻不離那兩只豹子,生怕它們暴起傷人。

但見那邊牽犬壯漢口中呼哨,將細犬牢牢牽在手中。而皮甲壯漢則抽出鞭子來,隔空甩了個鞭花,啪啪作響,豹子像得了信號,也做出捕獵姿態(tài)來。

鞭子再一聲響,豹子快如閃電,兩個起落已到了桿前,縱身一躍,那些獵犬怎樣努力也沒能銜下的鮮肉已到了豹子口中。

壽哥立時站起來叫好,錢寧也在一旁大聲夸贊。

只是那豹子卻并不會如獵犬一般將肉送回,而是直接大快朵頤起來。

皮甲壯漢忙沖了過去,又甩了鞭子,卻也不敢生硬奪肉下來,忙不迭將豹子在手中牽好。

沈瑞見豹子都被抓牢實了,才呼了口氣,低聲向壽哥道:“皇上你看,豹子到底還是野物,野性難馴吶。臣請皇上保重龍體?!?

壽哥斜了沈瑞一眼,撇嘴道:“好啦,朕知道了,你也快同老大人們一般了。你再這般無趣,下次打獵便不帶你去了。”

沈瑞聽著這孩子話,一時哭笑不得。

壽哥又眉飛色舞起來,手舞足蹈道:“你瞧,還是豹子厲害,掛那么高的肉也摘得下來。別說著細犬不行,朕試了,狼也是不行的!”

沈瑞也只好捧場再贊一番,又觀賞了一回豹子花樣夠肉。

這邊玩得熱鬧,那邊忽然連滾帶爬的沖進來一個小內(nèi)侍,被侍衛(wèi)們攔下時,他情急之下高聲喊起“萬歲”來。

壽哥雖被打斷了嬉樂,卻并沒生氣,揮揮手放了人進來。

沈瑞打量了兩眼,見并不認識那內(nèi)侍,今日劉忠沒在,也不知去哪里當差了,不曉得這是不是劉忠的人。

錢寧卻因這些時日一直在西苑廝混,于人頭頗熟,知道這是陳寬的干孫兒,便悄悄往前一步,在壽哥耳邊說了。

沈瑞因離得近,也聽著了點兒音,心下一動,不由緊張起來,該不會,是他想的那件事發(fā)生了吧?

那小內(nèi)侍一身塵土,滿頭是汗,可見是騎快馬趕來的,他氣沒喘勻就跪下砰砰磕頭,帶著哭音道:“萬歲爺,今兒午后御道上有人遺下奏折一本,侍班御史送進了司禮監(jiān),少一時劉瑾劉公公大怒,說這匿名折子里都是狂悖之言,他說他奉萬歲爺口諭,讓百官跪奉天門下,劉公公立門左詰責(zé)。這會兒天熱得緊,有老大人幾欲昏厥,李榮李公公送了冰瓜出來,也讓劉公公罵了回去……陳寬陳公公正往西苑趕來,讓奴婢腿腳靈便的先來報信……”

沈瑞一顆心跳得厲害——果然就是在今日。這就是前世史上有名的御道匿名投書事件,他只隱約記得是六月,具體日子卻是不知道的。

前世史書上說,那本匿名奏書列了劉瑾諸多罪狀,因而惹得劉瑾大怒,竟矯詔叫百官跪于奉天門,詰問要揪出投書之人,日暮時仍沒人招供,五品以下三百余官員盡數(shù)收入錦衣衛(wèi)獄。次日李東陽進行了營救,正德皇帝準許放人,劉瑾也聽說了那匿名書是內(nèi)官所為,放才松手,然而已有三名文官因暴曬干渴殞命。

史書上,這是劉瑾擅權(quán)、威懾百官的典型事件之一。

沈瑞曾設(shè)想過多次若是自己也跪在階下,將如何應(yīng)對抗聲,卻沒料到這一日來臨時,自己會是在西苑,在小皇帝面前。

他立時跪倒在地,誠懇向壽哥道:“皇上明鑒,既是匿名投書,顯見是行詭計,欲藏匿在人群之中,此時詢問百官也未必有結(jié)果。既是匿名,又是如此手段,可見投書之人持心不正,其言也未必為真,不予理會便是?;噬先实?,今日天時炎熱,老大人們?nèi)粲兄惺?,豈不是因一二詭計小人便使朝廷失了棟梁!請皇上寬宥眾臣一二,之后再令細細查訪,嚴懲小人!”

說話間,那邊陳寬也到了。

他年歲已大,一路快馬過來,渾身散了架子一般,此時雙腿發(fā)軟,是被兩個健壯的內(nèi)侍架著過來的。

陳寬跪到小皇帝面前,老淚縱橫道:“皇上,奴婢過來時,已有老大人受不住了。黃偉在旁邊訓(xùn)眾人,‘若書所言皆為國為民事,挺身自承,雖死不失為好男子,奈何枉累他人。’卻仍無人出來相認。劉瑾這氣頭上,任內(nèi)閣老先生們怎么講也不聽,怕是真要出人命了!萬歲爺?。 ?

錢寧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人,心里記了一筆,想著回頭可得到劉公公那邊好好說道說道,尤其這個沈瑞,壞他好事也就罷了,還敢壞劉公公的大事!這下可叫他好看!

錢寧又悄悄覷著小皇帝臉色,暗暗盤算自己要不要再為劉公公添上幾句。

皇上在西苑自己一直陪在身邊,劉公公可是并沒讓人來請旨的……

哎,那這假傳圣旨,也是個殺頭的大罪了,就看……劉公公圣眷深不深,皇上肯不肯給其圓這個場了。

遂錢寧終還是決定,緩一緩開口吧,且看皇上態(tài)度再說。

小皇帝卻沒給錢寧這個機會,而是打發(fā)他并一干閑雜人等,包括跪著的小內(nèi)侍都下去了。偌大校場,只余他與沈瑞、陳寬三人。

錢寧不免有些嫉妒,到底還是順從退下了,只在心底醞釀著向劉瑾告狀。

小皇帝半分不著急,往椅中一坐,慢條斯理的問陳寬道:“那折子上寫的什么?”

陳寬也是司禮監(jiān)的一員,他磕了個頭,回道:“皇上恕罪,奴婢并未見到奏折……折子是直接交到劉瑾手中,他看了兩眼便道皆是叛逆狂悖之言,投書者當千刀萬剮、誅滅九族,也不與我們旁人再看,又說遣人來問萬歲爺……”

他頓了頓,頭越發(fā)低了,聲音也低了下去,“但劉瑾似乎……并未遣人出來。然后便說遇到這樣的事,皇上必定是讓將人揪出來,豈能留逆賊在朝中,便出去傳……傳了旨。”

劉瑾矯詔,板上釘釘。

但小皇帝似乎并沒有動怒,甚至根本沒接這茬,反倒問:“李榮去送了冰瓜?黃偉去幫了腔?依舊無人招供?你瞧著,可有可疑之人?”

陳寬一噎,沒想到小皇帝似要輕飄飄將劉瑾放過,一時也是腦中思緒繁雜。

他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站隊也不得罪人。無論上頭是蕭敬、王岳還是劉瑾,他都是埋頭干他自己的。

今日若非情況特殊,若非,李東陽給了他暗示,他也不會貿(mào)貿(mào)然跳出來。

他謹慎道:“李閣老言,‘匿名文字出于一人,其陰謀詭計,正欲于稠人廣眾之中,掩其行蹤,而遂其詐術(shù)也。各官倉卒拜起,豈能知見?!溆鄮孜焕洗笕艘踩缡钦f,奴婢……奴婢也以為是。只劉瑾不聽,又說若沒結(jié)果,便要拘眾人下北鎮(zhèn)撫司獄。”

小皇帝嗯了一聲,便道:“你先下去歇著,待會兒朕再喚你?!?

陳寬下意識看了一眼沈瑞,到底謝了恩,勉強站起身,幾乎搖搖欲墜,可惜左右并無內(nèi)侍沒人能扶他一把,他只好強挺著,自己一步步走得遠了。

沈瑞心下狐疑,不知道小皇帝留他下來要做什么。

聽得壽哥道:“起來吧。你方才說的,倒是與李閣老說得甚像?!?

沈瑞謝了恩,起身嘆道:“皇上方才只是在氣頭上,我們是旁觀者清,大抵都能得出這樣結(jié)論來。英明如您,想來所見也是略同的?!?

壽哥輕笑一聲,點頭道:“是有道理?!?

卻突然問沈瑞道:“松江沈家,有多少良田,你可知道?”

沈瑞心下一跳,這是……要清查田畝的開場白嗎?!他謹慎答道:“弘治十八年時,因著倭禍之事,臣族中分宗,祭田有百二十傾,九宗族人私產(chǎn)加在一處,約能有近三百傾罷。后賀家獲罪,良田發(fā)賣,聽族兄說,族中也買了不到百傾充作族產(chǎn),供子弟讀書。臣所在二房在松江已無產(chǎn)業(yè),而臣生母留與臣的田畝不多,織廠也是蒙圣恩賜還?!?

壽哥點頭道:“江南田少,有這些田畝已是大族了?!?

沈瑞低頭稱是。

壽哥忽感慨道:“沈瑞,你名下田產(chǎn)不多,你說,朕的田產(chǎn)又有多少。”見沈瑞要開口,他又打斷,涼涼道:“別說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也清楚,這王土,究竟有多少還在朕手里,給朕納糧納稅!”

沈瑞又沉默下來。

“自太祖迄先帝,百四十年,天下額田已減強半,非撥給于王府貴戚,則欺隱于猾民。”壽哥冷冷道,“天順、成化、弘治各朝,一再明令禁止奏討、強占官民田地,可你瞧瞧,先是遼東,又是豐潤縣,就有多少田畝被他們占去。國庫焉能不空!”

“是你給張侖張會兩兄弟支的招吧,可見,你是猜到了朕的用意。”壽哥狠狠的揮出手去,“朕要下旨,丈量天下官田,若有隱匿田數(shù)、侵占官民田之人,嚴懲不貸?!?

沈瑞深吸了口氣,道:“皇上,這是善政,然則,所行之人……”

壽哥打斷他道:“我知你要說什么,監(jiān)察御史、巡按御史之外,朕還要派西廠去查。或者,”他臉上露出個冷笑,“劉瑾奏請立一內(nèi)行廠。朕便準了,他這立廠頭一樁差事,不如就是這個吧?!?

沈瑞大驚,怕就怕這個!他忙道:“皇上萬萬不可,臣正是擔(dān)心執(zhí)行之人若是一味蠻干,恐怕要壞了皇上本意,引得地方騷動……”

壽哥卻忽然嗤笑一聲,轉(zhuǎn)身去看那兀自佇立在遠處的高桿。

沈瑞目光追隨而去,瞳孔驟然縮了一下。

壽哥言下之意,細犬終究是犬,它夠不著的肉,還得豹子來。

御史又如何能與如狼似虎的西廠、內(nèi)行廠相比。

甚至今日的事,到底是不是劉瑾真的矯詔,還是……是小皇帝要磨尖劉瑾這頭豹子的爪牙,放他出去撕咬那些地方上的惡犬?!

“皇上!”沈瑞忍不住抬高了些聲音,道:“細犬知銜肉歸來,可那豹子卻是野性難馴,皇上親見,那是立時就生啖那肉啊。”

壽哥一愣,摸了摸下巴,又陷入沉思。

沈瑞忙趁熱打鐵,苦勸道:“皇上恕罪,臣說句不吉利的,此事只怕還要徐徐圖之,西廠手段皇上也知,臣唯恐重壓之下,逼得地方太過,有那狼子野心之人……釀成大禍啊皇上!我大好兵士男兒,當驅(qū)韃虜、衛(wèi)疆土,不當一腔血潑在亂民身上啊,皇上明鑒!”

壽哥又是半晌沉默,終是低嘆一聲,道:“張永,張大伴,也說過這樣的話?!彼猿耙恍?,“英雄所見略同嗎?”

沈瑞低下頭去,虔誠道:“臣不敢自比英雄,卻敢說,臣與張公公,皆是一顆為大明好的忠心,一顆為皇上好的忠心!”

壽哥凝視沈瑞良久,忽而一笑,溫聲道:“朕知道。朕信你們?!?

“朕原想……”他頓了頓,又搖了搖頭,道,“罷了,一會兒,你與陳寬回去,傳朕的旨意,讓百官散了罷,再與劉瑾說,讓他的內(nèi)行廠細查此事?!?

沈瑞應(yīng)了聲,又問道:“皇上可要賜百官冰瓜以示皇恩?”

壽哥嗤了一聲,卻到底還是道:“賜吧,賜瓜,再賜冰,再讓太醫(yī)去給老先生們瞧瞧,賜藥……”

沈瑞忙道:“皇上圣明!皇恩浩蕩!”

壽哥擺了擺手,道:“先前貢院失火,你的書坊抄本保全了試卷,你功不可沒,在新科進士里也有了威望。此番你救百官于烈陽之下……”

他似乎覺得這話酸得像話本子里寫的了,忍不住哈哈一樂,接著道:“在百官間也有了威望……”

沈瑞卻是半分也笑不出來的,怕就怕這“邀買人心”四字,他叩首道:“臣惶恐!前次是皇上愛惜人才,不忍將考卷被毀的貢士黜落,今次更是皇上愛護百官,明君圣主愛民恤下,臣不過為皇上跑腿分憂,豈敢貪天之功!”

壽哥背著手踱了過去,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你也謹慎太過了。是你的功勞,朕記得。你族兄沈瑛既進了詹事府,你便進通政使司為經(jīng)歷吧,修書刊書的事兒,你也先兼著?!?

沈瑞一呆,隨即忙叩首謝恩。

壽哥卻只笑著擺擺手,又抬高聲音喊了遠遠候著的小內(nèi)侍來,傳下口諭,讓沈瑞與陳寬回宮里“解救”百官。

*

奉天門前

與沈瑞預(yù)料的不太一樣,百官也不是老老實實跪著聽劉瑾唾沫橫飛訓(xùn)斥的。

前世史上此時內(nèi)閣李東陽一人非閹黨,不免獨木難支。如今的內(nèi)閣,多了王華、楊廷和,又豈容閹黨囂張。

沈瑞到時,閣老李東陽、王華、楊廷和、王鏊,吏部尚書梁儲、禮部尚書劉機都在據(jù)理力爭。

劉瑾已是怒極,雖有焦芳、劉宇等暗暗幫腔,卻如何比得過這群大儒。

只是劉瑾咬死了奉皇上口諭,就不松口,百官也只得這么跪著,哪個也不敢真?zhèn)€起來轉(zhuǎn)身就走——問個抗旨不尊之罪可不是鬧著玩的。

當小內(nèi)侍一路喊著皇上口諭跑了進來,劉瑾臉色登時就黑了。

待見到隨后跟來的陳寬和沈瑞,他不由瞇了瞇眼睛。

沈瑞先向劉瑾一禮,道:“下官恰在西苑,皇上便讓下官與陳寬陳大人捎了口諭過來?!?

他卻不肯站在百官對面,受百官這一跪拜,而是側(cè)了身子,拱手請陳寬來宣口諭。

陳寬原就是做的傳旨太監(jiān),輕車熟路,也不理會劉瑾,站在階上便朗聲宣了皇上口諭,讓百官退朝,又賜下冰瓜等物,又招太醫(yī)來看。

百官被折騰了這許久,聽得此番話,忙不迭謝恩,更有人熱淚盈眶口稱皇上圣明。

劉瑾臉色越發(fā)黑如鍋底,瞪著沈瑞,壓低聲音冷冷問道:“當真是皇上口諭?!到底是哪一個攛掇的皇上?”

沈瑞面上肅然,站得筆直,一副傳旨副使的架勢,卻是嘴唇微動,答道:“劉大人,下官這樣的小人物安敢矯詔。”

矯詔二字,讓劉瑾腮邊繃緊的肌肉顫了顫,他強壓怒火,哼了一聲。

卻聽沈瑞道:“皇上還說了,這次的事兒,還得劉大人的內(nèi)行廠一查到底。”

劉瑾心下登時一喜,這么說,皇上是準了設(shè)內(nèi)行廠了!

沈瑞見他面上松動,便慢悠悠的又補了一句,道:“劉大人,下官是外行,只是,聽著這事兒,頗有些蹊蹺啊,再想想最近這些個事兒,大人可曾想過,會不會,是內(nèi)廷之人所為吶……”

劉瑾聞言臉色更黑了幾分,眼神閃爍,目光,已不知落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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