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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5章 克紹箕裘(五)

正德九年,又逢京察之年。

上一次借由京察大動干戈,還是在正德三年,劉瑾趁機大肆清理劉謝余黨。

風水輪流轉,而今朝里朝外皆以為這次京察是要清理閹黨余孽了。

果然,都察院這開年頭一炮,便是打向與劉瑾有瓜葛之人。

只不過,這人并不是閹黨。而是,寧王。

南京十三道御史羅鳳等言:“寧王自交通逆瑾,陳乞護衛,愈生驕恣,掊克富室,侵奪腴田,淫刑酷法,動至滅族。始于省城及于鄉境,利之所在,百計牢籠,商旅不敢出入,舟楫不敢停泊,民之受禍何可勝。”

又言:“撫按三司為其所餌,莫敢喙息,寧坐視民患以負君恩,不敢輙賈奇禍以忤宗室。”

滿朝嘩然。

寧王可是一直自我打造賢王形象,從最早的上表希望將他的孝順懂禮寫進孝廟實錄里,到朝廷推出宗藩條例時積極舉報其他宗枝不法獲取了訓飭宗枝不法者的資格。

就在短短幾個月前,朝中還有不少人吹捧寧藩小公子賢王圣子。

而這折子里,一句句控訴皆是寧王罪大惡極,比之先前被抄家削爵的臨漳王府還惡劣得多。

朝中為寧藩代言的喉舌統統啞了火,這樣的彈劾,只能寧王上表自辯,又或者小公子代父辯白。

莫說一個十二歲的毛孩子能知道王府的多少事,單說現在小公子對外,可是打著“病重不能離京”的旗號。

一旦出現在大殿上,露出一點兒馬腳,那便是欺君之罪。

而等消息到達江西,寧王的自辯折子再快馬送進京,總要月余。

寧府小公子的處境登時便尷尬起來。

大家心里雪亮,這八成是沖著小公子來的,不是賢王,還提什么圣子?

咸宜坊宅子里,李先生氣得跳腳,一面加緊給江西送信,一面催苗先生趕緊去找人來打這場口水仗。

然卻沒人敢接這個燙手的山芋。

有些事情,都是默認宗藩會做的,比如侵占民田、壓榨商賈。

別說宗藩,地方上哪些權貴人家沒做過?就是尋常大族也難免這種事。

哪個敢說寧王就真是個圣人,王府上下一丁點兒違法的事兒都沒做過?

嫌事情燙手沒關系,銀子不燙手吶,寧藩那邊一再提高“潤筆”銀子,只盼“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如此一來,也是看得人心癢癢的,便有人蠢蠢欲動。

畢竟,御史奏報不會像沈抄家那樣做得證據確鑿,多少有些“風聞奏事”的意思,還有可撕擄的余地。

不過很快,他們也不用糾結抉擇了。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藍章奏:“先朝各王府奏討食鹽不過二三百引,今公差人員奏討不下數萬,又織造等項,名雖二萬,夾帶實多。更有進貢船只在于長蘆運司收買私鹽,公行無忌,乞要節賞。”

所列各奏討里自少不了寧府,而夾帶里赫然有寧府護衛指揮使王麒縱其下收買私鹽于長蘆。

名姓都指出來了,自然是有實證的。

而藍章更是在江西撫州府主政多年,寧王府的“罪證”只怕他手里還有不少。

很快,皇上下旨,官榜諭江西百姓,凡被王府侵占田產房舍,俱許訴復,及令本省鎮守撫按三司官謁見,令寧王,“改過自新”。

同時升藍章為南京刑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令其清理兩淮長蘆鹽法。

隨后,在各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官員京察之年例行調動中,江西的高層幾乎大換血。

江西布政司右布政使黃瓚調至湖廣,左參政汪獲麟為廣東,江西按察使王秩調至云南,按察司副使胡世榮調至福建。

只有右參政張嵿升了右布政使,留在江西。

此外,又升四川左參政蔣昇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

皇上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過。

寧藩的禮再沒人敢收,收過禮的,也不免惶惶。

實在是,這一二年,皇上收拾宗藩收拾得太很了。

山東的宗藩都悄沒聲趴著了,陜西山西河南的刺頭兒都清理到除國了,又有宗藩條例里一條一條的大棒子打下來,很難不聯想到宣德年間宣廟一系列削藩舉措。

今上是為了表達對寧藩小公子欲太廟司香的不滿,還是下一步真想清理江西宗藩,誰也說不準。

于是朝中開始有聲音,表示寧府小公子是以送銀的名義上京的,如今銀子也入庫了,弘德殿也開始修繕了,已是沒這位什么事兒了,也該是回封地的時候了。

寧藩在京的人員,在皇上下旨令寧王改過自新后,便停止了一切或明或暗的拜訪官員權貴活動,而改為跑各大醫館乃至寺廟庵堂為小公子尋訪名醫。

小公子的病自然是“越來越重”,無法出京了。

寧藩甚至還重金請動永康大長公主進宮替他懇求,請皇上賜天梁子真人為他看診煉丹。

皇上倒是許了,可傳口諭的小內侍到了天梁觀,卻被告知天梁子真人帶了個童子云游采藥去了,走了已有月余。

往哪兒去了,什么時候回來,一概不知。全憑老神仙心意。

皇上只好表示讓各地驛站多多關注這位真人,遇到了就讓他立刻返京。這邊再安排一打兒御醫去給小公子看病。

這一番紛紛擾擾,時間便到了三月中。

三年一度的掄才大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上將“自今觀之,如畫野分州,設官分職,明禮樂、興學校、正律歷、秩祭祀、均田賦、通泉貨、公選舉、嚴考課、立兵制、慎刑法,則帝王之治天下,固未嘗不以法也”寫進殿試題里,也是頗耐人尋味。

然盡管小皇帝殷殷盼望,但對于新科進士們而言,依舊是希望留京的人更多。

尤其是京察期間,京中對劉瑾一黨進行了再次清洗,稍有瓜葛的也不放過,便又有不少中低級的位置空了出來。

也莫說新科進士們心熱,高層大佬們也一樣心熱,趁機拉攏新人,安插自己人。

對此,小皇帝也只能同張會抱怨一句:“再多兩個沈瑞便好了。”

張會則笑道:“到底翰林清貴,讀書人盼著入翰林原是尋常。倒是沈瑞在地方上,瞧著知縣知州里有實干的舉薦上來,踏踏實實的為皇上牧守一方,豈不比那不知稼穡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更得用?”

壽哥將“不知稼穡”在嘴里咀嚼了兩遍,嘆了口氣,只道:“日后要從根子上一點點改了。不能把讀書人都養成御史脾氣,周身上下就只剩一張嘴。”

張會縮了縮脖子,這話皇上能說,他卻不敢接,他自接了錦衣衛就沒少被御史們的鐵口咬。

最近從太廟司香到收義子,皇上可是沒少被念叨,不勝其煩。好在最近齊齊開參寧王,皇上算是得了些清凈。

至于寧藩小公子,張會只心下冷笑一聲……

新科進士帶來的新一波喧囂直到四月還沒散去。

而四月,宮中忽傳驚天喜訊,沈賢妃有身孕了!

*

今上登基已是八年有余,成親也有七年了,后宮卻是一直沒有動靜,前朝后宮沒少為皇嗣操心。

先帝子嗣單薄,既有先帝本身體弱的緣故,也是因著先帝情有獨鐘,后宮只張太后一位。

而今上,弓馬嫻熟,熱衷武事,可以說是身體倍兒棒,后宮有名份的妃嬪就不少,聽說西苑里也不少美人,卻一直沒皇嗣,甚至都不曾有宮妃有妊的消息傳出來過,不免讓人諸多聯想。

尤其是今上這幾個月胡鬧般收了百來號義子,又傳出“枕著錢寧大腿入睡”這等傳言,也很難讓不讓人想歪。

如今總算后妃有妊,雖尚不知男女,重臣忠臣們的心卻也都放下一半兒。

尤其是在剛剛鬧完太廟司香之后,這個皇嗣就顯得更加重要了。

皇上顯見十分高興,各種賞賜流水一般涌向長安宮,涌向沈賢妃的娘家。

原本沈賢妃娘家在外戚里就是墊底的那個,皇上有什么賞賜通常只能想起皇后娘家夏家,而就算吳德妃在宮中不那么得寵,可吳家到底是太后娘家張家的姻親。外戚沈家可真真是什么都靠不上。

而今的外戚沈家,已是門庭若市,無數人趕來添“柴”(財)燒熱灶。而沈家也擺足了皇長子外家的排場,赫赫揚揚,儼然蓋過了夏家。

盡管沈賢妃叫人傳話出去,尚不知道是公主還是皇子,便是個皇子,難道庶長子是好當的?庶長子也一樣要叫皇后為母親!不要這會兒飄起來,回頭跌得更狠!!

只是賢妃娘娘固然賢惠,可有先前外戚周家、張家那般顯赫的案例擺在前頭——尤其周家,周太皇太后當初也不過是個妃子,等兒子成了皇帝,周家足足富貴了三朝!

沈家如今被人那般捧著,巨大利益擺在眼前,又有幾人能冷靜下來不動心?

這樣的高調當然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只是有御史試探著上了兩回折子,都是留中不發,大家心里也有數了。

畢竟是皇上盼了多少年的皇嗣,沈家又剛剛有些抬頭,也沒來得及做什么惡事,彈劾不出什么新花樣來,眾御史漸漸的也就作罷。

更多的人是準備痛打落水狗的——攆寧藩小公子出京。

如今皇嗣也有了,甭管是男是女,只要能生,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皇上才二十五吶,還年輕,有大把的時間用來生孩子。

就算再過個三五年,依舊沒皇子,那也是再找年幼的孩子,彼時寧藩小公子也過了十五了,徹底用不著他了。

上折子請這位返回藩地,也是表示一下自家對皇上的忠心,對正統的維護。

面對蜂擁而至的御史、給事中們,寧藩小公子選擇了裝聾作啞,鎮日里“專心養病”,還時不時傳出點兒病危的消息。

反正就是賴在京里不走,任誰也沒轍。

*

當賢妃有妊的消息傳到河南時,人前沈瑞自然一副大喜過望的模樣,心下卻是異常沉重。

去年八月,壽哥親口說的是皇后有妊。

按照時日算,已是該生產的。

此時卻將沈賢妃推出來,到底是皇后已誕下皇子,為防萬一,被藏了起來——孝廟幼年就被藏了六年之久,還是皇后的孩子出了事?

事涉內宮,張會就是知道也不能送出只言片語來。

但無論是那種可能,京中局勢,都當算不得太好。否則,也沒必要推賢妃出來吸引注意了。

皇上這一招又一招,怎么看怎么像……想逼反了寧藩!

沒有點兒造反的事兒,很難一削到底?!

沈瑞眉頭緊鎖,可是,朝廷,真的準備好一戰了嗎?

北邊兒的鄰居,因為干旱,還在虎視眈眈!

雖說前世歷史上的寧王不堪一擊,如今的老師王守仁也已是南京兵部尚書,手握重兵,水師又是極有戰斗經驗,打敗寧王應該不難。

可若韃靼趁虛而入呢?

這兩年各地災荒不斷,國庫始終沒攢下太多,若是兩頭開戰,著實吃不消。

北方的損失也會直接牽動經過土木堡之變后大明朝臣們敏感的神經,到時候又會如何?

費勁心力才在北疆打開的大好局面將毀于一旦,更可怕的是,一旦這固有印象種下,可能會影響十數年、數十年大明對蒙政策。

寧藩這個膿包,挑破就挑破吧,早挑早好,但北邊,無論如何要保住。沈瑞咬牙切齒的想。

隨后他將自己一個人關進書房,開始寫一封封密信,給老師王守仁,給張會,給叢蘭、沈珹,給蔡誦、戴大賓、李延清,給蔣壑、高文虎……

“一定要親手將信交給叢、沈兩位大人。”沈瑞將信交給田豐時再三叮囑。

田豐在山陜數年,人頭最熟,故此派他往邊關去送信。同時送去的,還有藍田帶人這兩個月加急趕制的一批獸藥。

藍田在京其實就同他老師李東陽,以及龐天青商量過了,來河南的一路上已是在歷朝農書、牛馬經中尋了不少用藥簡單的方子,也有了初步的制藥方案。

這邊取得沈瑞的全力支持與配合后,藍田帶著從彰德、懷慶府抽調的有經驗獸醫,在災民中挑選了一批機靈又勤快的學徒,在資金配給充裕的情況下迅速建起作坊投入生產。

沈瑞對他們產品的要求與天梁子的藥一樣——治不治得好病不要緊,一定不能給人牛馬治死了。

這批藥的目的也不是炫技顯示藥效多好,而是給草原提個醒,有些東西,靠搶是不會得到的,它只會在馬市的交易。

“不是拿來賺錢的,拿牛皮羊毛什么來交換都可以,只要讓他們知道,有馬市,才有這些。”沈瑞向田豐道。

田豐連連應下,猶豫了一下,又道:“二爺,我想將陳力帶去,若是得用,可讓他留在那邊,日后這邊再有他們這樣的人,都可以放過去。”

這陳力乃是河南府一響馬頭子,手下有三四十號人,都是馬上功夫了得,悍勇異常。

因與礦盜李才有私仇,被萬東江說服招安,幫著周賢剿滅了李才,又端了為李才銷贓的當地豪民李根生。

陳力這伙人手上雖沒人命,卻也有過不少劫掠的案子,不太容易獲得體面的官方身份。

而李根生這樣的坐地戶,線上拴著不少山賊馬匪礦盜呢,一時間,陳力就成了道上“人人得以誅之”的“叛徒”,在河南府難以存身。

田豐便想將這伙人帶去邊關,作為順風標行的一個分號,專門接護衛來往馬市商隊的鏢。

有了這么一層身份,慢慢的了解草原內的情形,甚至可以與四夷館的人開展合作,日后一個官家出身總還是有的。

沈瑞擺手道:“他們與萬東江還不同,都是刀比腦子快的主兒,現下非常時刻,千萬不要沖動誤事。”

他斟酌片刻,方又道:“河南他們呆不住,倒可先帶去山陜,放在順風標行里跟著熟悉熟悉,磨一磨性子。至于四夷館那邊,問咱們借人再幫,若是不提,不要輕易插手。”

這邊安排完,沈瑞上了折子請令河南道分巡官專駐汝州,以防礦盜,之后便啟程往彰德府去。

已是要進五月了,雨水依舊不多,今年顯見又是要旱了。這天氣著實愁人。

彰德府這邊雖大力推廣新種子、新種植方法,又開了水渠,卻也很難不受天氣影響。

山神廟廟會那邊籌備得差不多了,如今這樣的情況,還是得催著那邊趕緊開起來。

然他剛抵達彰德府,又一個驚天消息傳來。

四月廿九,太皇太后王氏薨逝。

與消息同時送達的,還有皇上急招沈瑞回京述職的圣旨。

*

太皇太后王氏是憲廟的第二位皇后。

頭一位皇后吳氏剛剛冊封一個月便被憲廟廢黜,之后憲廟一直想立萬貴妃為后,奈何周太后不答應,只得立了王氏為后。

以后的歲月里,憲廟其實不止一次想廢掉王氏,然王氏為人謹慎低調,素無錯處,任萬貴妃怎樣囂張跋扈她始終淡然處之,實在無由可廢。

到了弘治朝,王氏成了太后,卻是安靜如故,依舊在后宮當她的隱形人,也從不卷入周太皇太后與張皇后的紛爭中。

直到正德朝,這位老娘娘從一開始就堅定的站在壽哥身后,支持他的政策、配合他的行動,也為他解決了不少宮中之事,最近一次也是由她出面為崇王世子承爵說話,配合了壽哥布局。

壽哥待這位祖母也是極為親近,多次為祖母加皇莊,正德五年還為她上尊號“慈圣康壽”。

這位老娘娘說起來身體一直偏弱,但卻并沒有似周太皇太后年邁時候那樣不時臥病在床。

這個冬天也沒有任何她染恙的消息,正旦時候也同太后、皇后一道受命婦朝賀。

這時候驟然薨逝,實是出乎所有人預料。

太皇太后薨逝時,皇上還在西苑,聽到噩耗,他發瘋一樣幾乎一路快馬奔回皇宮,在仁壽宮哭到昏厥過去。

再出現在人前時,已是面色憔悴,滿臉病容,可見哀痛。

夏皇后更是哀損過度,直接病倒了,靈堂都是幾個體格健壯的宮人強架著她去的,那一張臉慘白的幾乎沒有血色。

還是太后體恤夏皇后與有孕的沈賢妃,命兩人好生休養,由吳德妃代為完成其他禮儀。

滿朝皆稱皇帝皇后至孝。

可不知什么時候,坊間竟流傳起這樣的話來,說太皇太后身體一向康健,突然暴斃,必是遭人暗害。

太皇太后薨逝確實很突然,所以真有百姓相信此言,街面上便是議論紛紛。

很快有人說,太皇太后一向與人為善,外戚王家更是安分,從未與人結仇,太皇太后雖身份尊貴,卻也沒有什么權柄,怎么會有人暗害于她?

便就有遮遮掩掩的說,怕不是沈娘娘肚子里那小皇子克了曾祖母……

也有言之鑿鑿的說,太皇太后實際上是服食丹藥而亡,這丹藥,便是天梁觀觀主天梁子進上的。

這道人也知道這藥不妥,怕被追究,所以先以云游為借口遁逃了!

而皇上結交番僧妖道本就不該,發現出了問題,卻為掩蓋自家錯處而任憑妖道逃竄,也不肯下通緝令抓捕其為祖母報仇,是為極大不孝……

再深挖一下,這道人是誰薦給皇上的?聽說是那個沈抄家沈瑞!似是同沈瑞有些親戚關系。

又說,皇上也是常年服食那妖道的丹藥,只怕已是離不了了。沈瑞掌握著這樣的丹藥,怪道他能平步青云呢,怪道皇上竟許他把劉瑾這樣的寵臣拖下馬!

這樣的言論自然立時引起朝廷的注意。

錦衣衛抓了幾波人,關了幾家聚眾妄議天家的茶樓酒肆,然而并未能抓住“主犯”,審來審去大抵是素來拿錢辦事的潑皮無賴,連誰給的銀子也不曉得。

也未能有效遏制住謠言的流傳,大家自不會在明面上說了,但背地里一點兒不少議論,錦衣衛也沒真的神通廣大到監聽京城中每一位百姓的談話。

尤其是在許多官宦人家、商賈富戶都于家中修了密室的情況下。

這會兒,壽寧侯府外書房密室里,就有人毫無顧忌的說著會掉腦袋的話。

*

“如今太皇太后薨了,宮中便是太后娘娘最尊貴。可太后娘娘同皇上的母子情分還剩下多少,呵呵,這個侯爺怕比誰都清楚。”那人笑瞇瞇道。

張鶴齡黑沉著臉,惡狠狠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最近沈家張揚太過,侯爺就看得過去?沈家憑的什么?還不是賢妃肚子里那塊肉。”那人盯著張鶴齡道,“這宮里,皇后也有孕過,如今賢妃也有孕了,就只德妃娘娘一直都沒動靜,皇上,這是防著張家吶。”

張鶴齡心下一跳,不是旁的,是皇后曾有身孕又掉了這樁事,早就被封鎖消息,宮外根本沒人知道。

太后都是在孩子沒了之后自蛛絲馬跡里曉得的,也并未聲張。

這人是怎么知道的?!想一想便不由得后背沁出一片寒意。

“張家如今是顯赫,那是因著親外甥是皇帝。然將來,若是賢妃之子得承大統……太后在一日,自還會有張家一日的富貴,但若是太后百年……想當年,周家在成化朝是何等風光,就是孝廟時,也算得能與張家平分秋色了,而今再看呢?”

那人一笑,道:“張家當早想到這些了,要不當年送德妃進宮為得什么呢?還不是為的之后幾代富貴!可,皇上不親近德妃吶……”

張鶴齡有些不耐煩起來,打斷他道:“兜什么圈子,直說了吧。”

“當年周太皇太后在時,不也在宮中養了幾個小皇弟,以備萬一之用嘛。”那人湊近了些道。

當年這事兒也是張家心頭一根刺。

尤其是在張皇后所出的蔚悼王早夭后傳出這樣的話來,讓張家如何受得了。

張家與周家的梁子也是由此越結越深的。

而今,這人卻是要用這話來游說張家了。

張鶴齡沒好氣道:“如今哪兒來的小皇弟養著。”

那人笑道:“我家小公子,不就是現成的!”

張鶴齡瞇了瞇眼睛,“說笑呢吧,這差著輩分呢!”

那人哈哈一笑,道:“都是一家子血脈,輩分什么的,又不是結親,有什么要緊。孩子年紀小,人您也見著了,最是老實孝順的,認在太后名下、認在德妃娘娘名下,全憑太后與侯爺做主。”

他頓了頓,又道:“輩分合適的,也有,趙王世子、周王世子,都合適,就是,嘿嘿,就是不知道肯不肯聽侯爺的話,畢竟,那兩個人,是沈抄家捧出來的。”

“侯爺要是作難,可以同太后娘娘商量商量嘛。怎么著小公子也會呆到大行太皇太后梓宮發引入陵,送她老人家一程,才會回江西,還有時日可思量。”

張鶴齡一臉“你哄傻子呢”的表情,話都懶得說一句。

那人道:“這樁事對太后對張家都有利呀,我家小公子最是聽話,他在京中舉目無親,不靠著太后靠著張家,他能靠著誰呢?有他這樣孝順懂事的比量著,旁人不得更孝順更懂事些嗎?豈不讓太后舒心?”

“他日德妃娘娘若是有了親骨肉,那就是太子不二人選,規矩擺在那里,小公子自是要回藩地的。

“您必然想那這樣于我們有什么好處?侯爺吶,我家小公子不過是庶子,上頭又有三個年長許多的哥哥,王爺就是再喜歡他,您說王府有多少東西是能給他的?好地方也輪不到他來選。

“若是有幸養在太后膝下數月,那王爺再怎么給他東西,旁人也說不出什么來。若是太后看在他盡心盡力孝敬一場的份上,能賞他塊好封地,那不止他自己受益,就是子孫后代都受益的!這不是天大的好處?”

張鶴齡始終不發一言,但面上已無明顯的嫌棄之色。

見他沉吟不語,那人便又道:“侯爺的心思,在下也能猜出一二,當初侯爺選了小沈狀元做女婿,不也是奔著朝堂里有人么,想不只靠著后宮,這路子原也是再英明不過的,奈何,小沈狀元這樣的忠厚人,是玩不過他那個陰險狡詐兄弟的。”

“侯爺這岳丈也是慈父之心吶,今年京察之年,想來侯爺也是為小沈狀元安排位置了的吧?通政司先前劉瑾的人最多,如今空了大半,小沈狀元過去做個左右通政的,妥妥的四品,再往上走,未嘗不能入閣……”

張鶴齡確有這般打算,已是打點了不少銀子活動得八九不離十了。

那人卻是話鋒一轉,“小沈狀元已是因丁憂耽擱一次前程了。這次要是再……”

張鶴齡一呆,忽想起多年前丘聚那個閹豎也說過同樣的話來威脅他,禁不住脫口而出:“怎的又是這招?”

那人一愣,隨后反應過來,不由哈哈大笑,道:“招不在新舊,管用就行。”

又道:“張鏊也是個好的,但,那畢竟是建昌侯的女婿嘛。侯爺也知道,建昌侯那個脾氣,侯爺可未必使喚得動。”

聽到張鏊二字,張鶴齡便皺了眉。

這門親事他本是不同意的。

他可不念什么張元禎曾是他女兒的大媒。

當年張元禎是幫他保媒,他又不是沒幫張元禎說過話,是其自己不爭氣沒當上吏部尚書,怪得誰。他還浪費了人情呢,合該兩清了。

不同意一則是張鏊因著同沈理閨女和離鬧得滿城風雨,這風評著實太差了些。

再則,當年畢竟是婷姐兒先動的手,這仇結得結實,德妃是自己家養出來的沒什么,楊家那邊,如今內閣里李東陽、王華都垂垂老矣,楊廷和眼見是能往首輔上挪一挪的,而那姑娘現在的夫婿是沈瑞,正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很沒必要得罪了他們去。

婷姐兒是大了,真要想結親,悄沒聲的送去外地,再不叫回來,也就是了。

現在大喇喇接回來辦婚事,還找了這么個風口浪尖上的貨色,生怕人想不起當年舊事嗎?

——這還很容易把他閨女嫻姐兒也牽連進去。

偏這事兒叫張延齡媳婦捅到金太夫人面前去了。

太夫人一直最是疼愛婷姐兒,老太太脾氣上來了,就非要接婷姐兒回來成親。

張延齡個添亂的,還陰不陰陽不陽的,說:“怎的,就許大哥有個狀元女婿,就不許我有個探花女婿?”

雖說張鶴齡當時表示新科進士有的是,但心里也知道,婷姐兒這般狀況,想找個體面如探花郎的,委實不容易。

金太夫人一鬧,太后那邊也表示到底是探花,是個人才,張鶴齡也只能捏鼻子認了。

而當嫻姐兒夫婦知道這樁婚事時,嫻姐兒一臉嫌棄道:“二叔糊涂了,這人原是我侄女婿,如今成了我妹夫,這,這成什么了!”

沈瑾更是一臉冰寒。

他是知道沈理辭官真相的,沈理走前還再三告誡他和沈瑛要多多提防。他對張鏊是深惡痛絕。

沒想到張家還能辦這么惡心人的事。

他突然就深刻體會到了當初瑞弟得知他與張家結親時的心情……

張鶴齡不知道女婿此時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看女婿這表情,也曉得,他女婿和老二女婿以后是沒可能在朝堂上互相聲援、互為臂膀的,只怕,不互相攻訐就不錯了。

耳邊聽得那人叨念:“雖然現在張鏊品階還低,通政司就算是個參議的位置,他一時也還夠不著。但如果小沈狀元丁憂三年,又或者丁憂了六年……”

他意味深長道:“你看,侯爺,這世事無常,變幻莫測,一條路哪兒能保得準?還是得有個親近張家的皇嗣,再有個出息的親女婿,兩條腿走路,這才穩當呢。你說是不是,侯爺?”

張鶴齡死死盯著眼前人,久久不語。

*

山西大同,沈參政府

同是外書房密室里,同是那舊得不能再舊的招數,有人正對著參政沈珹使著。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濃眉大眼團團臉,好生福相,尤其是一笑起來,一臉喜氣,讓人看了就心生歡喜。

然面對他,沈珹的手都不自覺微微抖了起來。

這人若是不提,他已是全然想不起了,一提起來,再看去,才恍惚找到些當年小童子的樣子。

別說是一個小小書童,就是他親兒子,嫡長子沈棟,他其實也快忘了長什么樣了。

洗墨洗硯,是當初在京中給沈棟買的一對書童,也跟著沈棟回了松江。

那場“倭禍”里,沈棟失蹤后,洗墨狀告沈珺“勾結倭寇、綁架親侄”,后死在牢里。

洗硯卻是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被指使洗墨的人滅口了,還是自己畏罪跑了。

當時恁是混亂,沒有人會理會一個小小書童的下落。

現下這個小書童回來了,帶著沈珹最不想聽到的消息。

“……大少爺一直念著老爺太太,到現在,背著人,也會有掉淚的時候。……大少爺過得是真苦啊,可大少爺從來都不叫苦……

“小的現在看了二少爺的樣子,就忍不住想,要是大少爺能一直跟在老爺身邊,也當是二少爺如今這般吧。大少爺恁聰明,必定是要做官了的!……”

洗硯圓溜溜的眼睛紅紅的,淚花閃閃,一副為主人委屈的忠仆樣子,一句又一句戳著沈珹的心窩子。

沈珹深吸了幾口氣,才穩住情緒,冷冷問洗硯道:“你們既回來了,棟哥兒他人呢?還是,有什么人讓你來給我帶話?”

洗硯轉瞬便破涕為笑,語氣里都透著歡快:“大少爺回松江了呀,老爺不在老太爺身邊,大少爺要替老爺盡孝嘛,替老爺擔起宗子的責任。咱們宗房才是沈家嫡支嫡脈呢,大少爺作族長,才能讓沈家更好呀。”

沈珹卻是背脊一陣陣發寒。

聽得洗硯又道:“少爺最是有孝心了,讓小的來跟老爺稟告一聲。還送了一樁天大的功勞給老爺。”

他湊近了些,一張笑臉格外燦爛,“韃靼人這不是缺糧要來搶嘛,那就讓他們搶走好了,糧食丟了可以再種嘛,左右也是打不過的,抵抗不成反被屠城可就糟糕了。少爺慈悲為懷,為邊關百姓性命計,讓老爺到時候避走就好。”

沈城大驚,險些坐都坐不穩了。

“胡鬧!”他忍不住爆喝一聲。

洗硯大眼睛咕嚕嚕轉著,又是一笑,“老爺莫怕,他們能打進來多遠吶,搶點兒糧食就退走了,到時候您再帶人殺回去,輕松奪回城來還能立功,您這官位也要升一升的。”

“現下也不是前朝了,他們還能搶了江山去呀!而且,江山,還有我們王爺呢。您這,日后,也是大功一件呢。”

沈珹就是再傻也聽明白了,寧藩,這是要反了。

用北邊兒吸引朝廷的注意,寧藩在南邊兒起事,朝廷首尾不相顧,就是寧藩的機會。

“亂臣賊子!”沈珹義正辭嚴喝道,“當年你們怎么被抓走的都忘了嗎?如今竟是要為虎作倀了!你當速速去衙門向朝廷揭發逆賊行徑,也能戴罪立功。否則,那安化庶人便是前車之鑒!”

提及被抓走,洗硯眼里已滿是怨毒,口中卻仍笑道:“果然叫少爺說著了,老爺還是這樣謹慎,怪道理六老爺、瑞二老爺都能做到二品大員,老爺始終在這從三品上上不去呢。”

沈珹面上閃過羞惱,厲聲道:“混賬,你扯三扯四的什么。”

洗硯驟然收了笑臉,冷然道:“老爺,少爺說,別用文官不管武將調遣的話來搪塞,你總歸是有法子的。你若不應,也行,那他就伺候老太爺西去,讓你回鄉丁憂。這里的位置,自然是能辦這樁事的人來頂上。至于丁憂三年后,你這從三品還有沒有,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混賬……”沈珹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來。

“老爺也別想著大義滅親,拿親兒子的人頭去邀功。說是大義滅親,也得有人信呢,老爺你說是不是?少爺教過小的背書,怎么說那個烹子的易牙來著?‘人之情非不愛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將何愛于君’,嘿,到時候,這功吶,你未必能撈到,指不上便宜了誰去。”

他施施然往椅子上一靠,“何況,您,還得丁、憂、三、年呢……”他一字一頓說講出來,丁憂二字咬得尤重。

沈珹素來最重仕途,這些年汲汲營營,為的不就是個官位!

如今……

沈珹惡狠狠盯著洗硯,燭火之下,面上陰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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