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沈瑞一行人回到鴻運客棧,張永與王守仁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因自責、愧疚精神幾近崩潰的沈珠。
張永覺得這年輕人比沈瑞還年長幾歲,卻如此不擔事,不免輕視幾分,可卻絲毫沒有想到對方會說謊。畢竟他是宮廷長大的,什么裝神弄鬼的沒見過,沈珠這哭是真哭、愧疚是真愧疚,雙目呆滯、眼下烏青,看著就是被愧疚折磨了不少日子,寢食難安,沒有半點作假的痕跡。
張永少不得軟言安撫一二,讓沈珠平靜下來,將沈珠如何與寧王一行相遇、如何因為對方隨侍盛氣凌人,一時氣盛贊起沈家一族,都一一問道。
因為有之前沈瑞的“洗腦”在前,沈珠口述中自己的主動攀附就成了對方聽聞自己是沈家子弟主動相邀,將對方要收服自己許諾為自己爭族長之位說成是對方對松江府頗有興趣,問了許多。將自己從主動夸耀松江富庶,變成了寧王對松江府的打聽與窺視。
張永又問寧王一行相貌裝扮,沈珠與寧王同船將一個月,加上當成是“貴人”,自然是都印在腦子里,一一答了。張永年前見過寧王,這相貌氣派正好與沈珠的話對上。
沈瑞的話為佐證一,陸老爺的兩具“匪徒”尸體為佐證二,加上沈珠親自目睹過寧王、親耳聽過寧王對松江府的打探,三條證據下來,張永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張永對沈瑞擺擺手,示意沈瑞帶了沈珠下去,方對王守仁道:“松江知府、松江千戶所,都不能用了。不知被寧王拉攏到什么地步,為防他們狗急跳墻,還是當從蘇州府調兵。”
這說的自然不是蘇州知府衙門或是蘇州千戶所,而是說的是蘇州織造府。蘇州制造府,隸屬與大內制造局,掌印是京城派下來的內官。
就聽張永道:“蘇州織造高念恩是司禮監高公公的養子,與雜家也是舊相識。只是如此一來,怕是與王大人官聲有礙。”
高永是楸禮監掌印,宮中內官第一人,景泰年間入宮,歷經景泰帝、英宗、憲宗、孝宗四朝,至今已經是五朝老人,徒子徒孫遍及朝野。弘治十一年任司禮監太監至今,只是因年歲大了,將七十的人了,所以如今在京中不如新皇身邊的東宮舊人活躍。
看來有趙顯忠這“前車之鑒”在,張永對蘇州知府也失了信任,反而更相信內臣。畢竟下派到地方的內官,都與京城宮中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并無家族牽系,反而對皇帝更忠心些。
至于那些酸腐文官,既入了仕途,哪個不是削減了腦袋往上爬?偏為了名聲,明面上一個一個擺出蔑視宦官的模樣,生怕一沾染就惹了污穢似的;背地里,投靠內官的,卻不是一個兩個。
王守仁性子灑脫,自不是那種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雖說他覺得趙顯忠不至于敢“截殺欽差”,可既是張永為了以防萬一,主動聯絡人手,他也沒什么可反對的,便道:“張公公想多了,松江府如今鬼蜮魍魎都在,公公想的仔細,才是穩妥周全之道。”
要不然即便不是趙顯忠動手,是寧王安排人假冒趙顯忠的人,對只帶了幾十錦衣衛下來的王守仁與張永來說,也是大危險。
張永人情練達,知曉自己身為副使如此做,如此決定有些越重代庖,便也不愿意給王守仁添麻煩,便道:“雜家出京前,帶了一枚小印,既要動用織造衙門人手,還是雜家去信更便宜。”
王守仁卻不是推卸責任之人,搖頭道:“不可,私下調兵本是大忌。下官這里有圣旨,奉命下來查案,可以命地方協助,還是當我與公公聯名。”
張永無奈,只能與王守仁聯名,給蘇州織造高念恩寫了信函,請他調織造府府兵來松江幫忙查案。
封好水印,張永叫了個錦衣衛小旗,讓他帶幾人快馬送往蘇州織造衙門。
蘇州府距離松江府兩百里,快馬大半天就能到了。要是不出意外,明日高念恩就會帶兵來援,想到這點張心中方踏實下來。
幾個錦衣衛離了鴻運客棧,并沒有去馬市買馬,而是直接出城去了官驛,亮出牌子,取了幾匹快馬,順著官道一路往蘇州府去。從錦衣衛立國開始,就有個規矩,地方官驛副手是錦衣衛的外差,因此錦衣衛想要調動人手馬匹,最方便的就是官驛。
跟蹤的兩人面面相覷,也不敢往驛站里去打探,就繞到驛站馬棚,掏出一塊碎銀子,塞給那馬倌,打聽之前那幾人的消息。
馬倌結果碎銀子咬了一口,咬出了牙印,才仔細地塞到懷里,看著兩人眼神閃爍,含糊道:“大人不讓說……”
此處就在官驛后院,那兩人怕鬧出動靜,不敢強硬,只能又拿了一塊碎銀子出來,那馬倌才小聲道:“小人雖不知是那幾位爺是何人,聽著說的是北邊的官話,我們大人與寧大人親自陪著過來,挑的是驛站里最好的十匹快馬。”
馬倌口中的大人自然是驛官,至于寧大人這兩人卻不知,還想要繼續盤問。這馬倌機靈,借口回去取水,竄到客棧里去了。
兩人等了一會兒,不見馬倌再出來,沒有法子只能回城復命。
閆舉人此刻正在知府衙門后街的王宅,論起消息靈通來,他這里要比趙顯忠那里更靈通些。趙顯忠沒有想到欽差會不擺欽差儀仗,因此只叫人盯了碼頭那邊,碼頭沒有動靜,他便也沒有什么可著急的。
閆舉人這邊,卻是灑出人手盯著松江各大家族,自是發現了今日鴻運客棧的異常。
外地帶了健壯護衛的文士投宿,隨后叫人去沈家接了沈瑞,隨后鴻運客棧掌柜的回陸家,再最后陸家家主帶著兩口大箱子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若是還察覺出不對,那就不是自詡寧王府第一智囊的閆舉人。他想要了欽差“微服私訪”這個可能,還有尚未問案情就先見沈家人,這似乎也說明了什么。這疑似欽差的一行人,到達松江的時間,與沈家四房、五房的人一樣,難道是同行出京?
這沈瑞雖不過一未及冠的少年秀才,可身后卻有著一座尚書府。沈家二房進京數十年,父祖兩代人都做到京堂,在京中自有姻親故交,這欽差是沈家二房故人?
閆舉人覺得事情要脫離掌控,生出幾分不安。
張氏面上做有憂心狀,心里卻不由沾沾自喜。幸好她提前安排人手在市井散布沈家的謠言,要是晚上一步就不好動作。
就算來的欽差與沈家是舊相識,張氏也并不擔心,要知道這種案子可是立功的好機會。在升官發財的前途面前,一點私交算什么。
男人之間所謂人情道義,那要看到底與誰有利,利己的時候人情有了、道義也有了;要是不利己的時候,男人翻臉比女人還快。
兩個盯梢的人匆匆過來,如實回稟,閆舉人的神色肅穆。他來松江大半年,自然將松江內外的勢力分布了解了七七八八。
官驛驛官算不了什么,那副手寧大人卻是錦衣衛直派,隸屬于南直隸錦衣衛。能讓錦衣衛主動示好,不是身份比錦衣衛高,就是同為錦衣衛的人了。
那兩人真是欽差?他們才到松江大半日,就查到什么,就如此迫不及待的打發人送信出去?那信是送往京城,還是南京?閆舉人握緊了拳頭,心里有些慌亂。
不管怎么樣,不能讓兩個欽差這樣隨意查下去,閆舉人擺擺手打發那兩人下去,對張氏交代道:“這兩****不好再過來,外頭有什么消息你幫我記著,實在緊要的就打發人往知府衙門尋我,莫要耽誤了。”
張氏拉著閆舉人的胳膊,帶了幾分不舍道:“這快要八月了,奴家晚上冷呢。”
閆舉人實沒有偷香竊玉的心思,在張氏腰肢上樓了一下放開,隨口敷衍道:“等爺忙過這陣子,再來給奶奶暖床……”
張氏年歲不大,卻是在風塵里打滾過幾年的,哪里聽不出假話,心中嗤笑,依舊做柔情蜜意狀,親自送了閆舉人出去,目送閆舉人身影在接口消失,才回轉過來。
張氏沒有去正房,而是去了廂房。
廂房里正是之前負責在鴻運客棧外盯梢那兩位,并沒有離開,而是留下聽張氏吩咐。
張氏并不小氣,先拿了銀錠出來,一人五兩,然后吩咐道:“閆爺吩咐了,客棧那邊先放一放,先盯著沈家四房那邊,這不是聽說小沈狀元回來了……”
因平日里也多是張氏幫閆舉人傳話,兩人不疑有他,拿了銀子,領命下去。
“沈瑾……哼,看你能風光到幾時……”張氏咬牙切齒,滿面猙獰,雙眼的恨意噴之于出,卻是不知何時紅了眼圈,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
沈家宗房,沈海與沈理一起見到了被沈瑞“洗腦”后的沈珠。沈珠依舊是悔恨不已、滿臉自責模樣,因為哭訴嗓子已經嘶啞,再沒有平素儒雅,看著樣子狼狽又可憐。
沈理是知曉前因的,雖面不改色,心中卻是驚訝不已。
沈海早就從沈理處知曉沈家遭遇禍事的“內鬼”是沈珠,他一兒一孫都是生死未卜,早已恨死了沈珠,見沈珠瘋瘋癲癲的,只當他是故意演戲脫罪,隨即大怒道:“既是知曉你是罪魁禍首,作甚不去死!這般演戲給誰看?那是幾條人命,別以為哭上幾場就能逃過罪責,國法治不了你,還有族法在……”
眼見著沈海就要將族法家規抬出來,萬一將沈珠逼到極點,再使得他反口怎么辦?沈瑞忙道:“海大伯,欽差大人方見過了珠九哥,怕是過后還會找珠九哥問話。珺二哥他們還在知府大牢,有什么事情,等他們出來再說。”
沈海強忍怒氣,胸口氣的一鼓一鼓。
沈瑞吩咐人將沈珠帶了下去,沈理一肚子好奇,等著要問沈瑞,便讓沈海回去消消氣。
等沈海走了,不待沈理開口,沈瑞就老實交代了“小黑屋”的事。
沈理聽了,若有所,叫人將翟進山喊來,吩咐了一番。
即便現在是宗房不好用“小黑屋”,可“洗腦”的事情還得繼續。沈珠心性偏執,睚眥必報,一個瘋了的沈珠,比清醒的沈珠更好用。要不然誰曉得他什么清醒,反咬沈家一口。
沈瑞不由愣住,卻也沒有反對阻攔之意,只是心中到底有幾分不自在。
沈理看在眼中,知曉這位族弟實是心善,可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否則只會后患不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