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榜單出來,沈瑾大登科,成為萬人矚目的中心。
三月十八,上御奉天殿賜沈瑾等進士及第出身有差,文武群臣行慶賀禮;三月十九,上賜進士恩榮宴于禮部,太師英國公張懋主宴,賜狀元沈瑾朝服冠帶及諸進士寶鈔;三月二十二,狀元沈瑾率諸進士上表謝恩;三月二十三,狀元沈瑾率諸進士詣先師孔子廟,行釋菜禮。
到三月二十六日,翰林院庶常考試結果出來,吏部也開始正式安排新進士,第一甲進士沈瑾為翰林院修撰,顧鼎臣、謝丕為編修,第二甲、三甲等分撥各衙門辦事,進士崔銑、嚴嵩、湛若水、倪宗正、陸深、翟鑾、邵天和、徐縉、張九敘、蔡潮、林文迪、安邦、炅、蔡天祛、胡鐸、高、馬卿、劉寓生、安磐、穆孔暉、李艾、王韋、趙中道、黃如金、閔楷、傅元、孫紹先、易舒誥、方獻科、張邦奇為翰林院庶吉士。
至此,乙丑年春闈正式告一段落,新進士的前程也初步有了著落。
在庶吉士名單中看到嚴嵩之名,沈瑞并不意外;因有徐氏的話在前,沒有看到魏校之名,沈瑞也不吃驚,只是趕到惋惜。畢竟魏校殿試成績二甲第九,名次實在不低,又是弱冠年紀,正是庶吉士的優選。
至于徐氏之前所擔心的,魏校是徐有貞外孫身份的影響,沈瑞聽了是聽了,心中卻有些不以為然。徐有貞都去世幾十年,皇帝都換了三茬,誰還會去抓著幾十年前的事不放。徐氏不過是關心則亂,還真是到不了那個地步,否則宮里早就禁著東宮與沈瑞的往來。
魏校被分到刑部,做了“觀政進士”。
同旁人的嘆惋相比,魏校并無太大反應。
就算是來沈家,也沒有在徐氏面前抱怨什么,只隨意道:“如此正好,讀了這么多年書,想是真的再讀三年豈不是讓人頭疼……”
沈瑞坐在對面陪客,看得出魏校的神情半點不勉強,他是真的這樣想。
徐氏只能安慰道:“各有各的好處,且看以后吧。”
魏校猶豫了一下道:“有件事,倒是真想要麻煩姨母……”
徐氏嗔怪道:“作甚這樣外道,什么麻煩不麻煩的?你爹娘離得遠,有事不找我這個姨母還找旁人去不成?”
就算魏校不開口,徐氏也會護著這個外甥。翰林院庶常考試那邊插不上手,魏校的名次留京不是難事,可留在六部哪個衙門區別確實很大。
新進士進六部“觀政”的時間是半年,魏校雖沒有正式授官,可已經是可以支俸。因為他是二甲進士,開始按照從七品支俸,等到“觀政”結束,內在除主事,在外除知州。主事是正六品,知州是從五品,對比三甲進士外授的正七品知縣、評事、博士、推官,從七品的中書、正八品行人,二甲進士仕途起點非常高。
對比三鼎甲從六品編撰、正七品的編修,二甲進士的品級還要高些,可大明朝官場慣例,“非進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內閣”,三鼎甲與入了翰林院讀書的庶吉士有機會入閣,其他進士仕途的終點就是一部尚書了。
雖說二甲進士外放是從五品,比留京做主事要高一級,可京官金貴,不是地方官所能比的。
要是能留到吏部、戶部這樣的衙門,主事也是熱缺,資歷熬滿,升了本部郎中,前途更是大好。要是去了工部、刑部這樣的衙門,就差了一層。
沈滄雖病故,沈家這半年是沉寂了些,不過以沈家在官場上的關系,想要給魏校謀個熱門主事并不算難事。
不想,魏校開口并不是求留在京城,而是想要往南京去。
徐氏皺眉道:“南京?你怎么會想著去南京做官?”
南京雖也設六部,可那是養老的地界,只有不得意的京官才過去養老,魏校一個春風得意的新科進士去哪里做什么?
魏校道:“姨母,甥兒實不耐京城氣候,冬日酷寒,春日風沙于燥,讓人喘不上氣來。甥兒想要求外任,可朝廷制度,除了教職許就近任職外,其他官員按照‘南北對調,的規矩外任,甥兒就算外放,也只能在北面做官,與留京并無太大區別;想要回南邊做官,只有去南京六部。”
徐氏搖頭道:“畢竟是關系你日后前程,怎么能如此輕率?離吏部派官還有半年,你還是往家里去信,跟你爹娘商量商量。”
魏校笑道:“姨母放心,甥兒豈是那等任性的?早在去歲北上前,我就與二老商議過了,要是僥幸春闈得中,就回南京任職,二老也點頭了……南京六部雖是不如京城六部機會多,可勝在離家近,也能接父母到身邊孝敬。”
徐氏知曉這個外甥,雖有些才子的傲氣,可并不是信口開河之人,既是這樣說了,就是真的與父母商量過來。
魏家父母有這樣的想法也不算突兀,都說“千里做官為的吃穿”,可魏家是蘇州大戶,家資富饒,并不缺金少銀,魏家父母與魏校本人的功利之心就弱了許多。或許在魏家父母與魏校眼中,中了進士,換了門楣,就心滿意足,沒必要骨肉離散去掙上。
眼見魏笑眼巴巴,滿臉期待,徐氏哭笑不得道:“以你殿試成績,想要留京不是難事,想要出京還真的使人打聲招呼。罷了,罷了,我應了你。左右還有幾個月的功夫的,也不用急著現下就找人。你先在京城住上半年,要是改了主意,還來得及。”
魏校起身作揖:“那此事就拜托給姨母了。”
徐氏道:“若是別的衙門還罷了,戶部與刑部這兩處你姨丈在世時都待過,有不少熟人在,改日讓三老爺帶你去各處拜拜。”
魏校雖有幾分才子的清高,卻不迂腐,笑道:“那倒是就要勞煩沈三叔了
從正房出來,魏校停下道:“恒云,沈狀元今天搬家,明日是喬遷宴,你可送了禮過去?”
沈瑞在守孝,肯定是不能出門宴飲的,可沈瑾到底是沈瑞的本生兄長,要是慢待了,也容易引人非議。
沈瑞早叫管家準備了一份禮,打發長壽送過去。
只是沈滄生前過繼嗣子,本是沈家家務,只有與沈家相關的幾戶人家關注;如今沈瑾高中狀元,不僅自己萬眾矚目,連沈瑞這個出繼了的弟弟都被人重新提起。
這世上,真心稱贊別人的少,嫉妒貶低旁人的多。
沈瑾“記嫡”的身份被抬出來,嫡母親生子卻出繼,成了沈瑾“心機深”的結果。在傳言中,沈瑞就成了被庶兄迫害排擠出家門的小可憐。
沈瑾這個新出爐的狀元,也因這個緣故,人品引得外界質疑。
魏校弘治十三年冬曾隨徐氏去松江,對于沈家四房的家事也聽個七七八八,知曉沈瑞確實吃過苦頭,沈瑾并不是全然無辜,可要說沈瑾是“罪魁禍首”也過了,畢竟沈瑾當時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上面有兩層長輩,家事還輪不到他做主。至于沈瑞過繼之事,更是徐氏做主,哪里輪得著沈瑾用心思?
沈瑞雖不曾出門,可前兩日楊仲言來過,因此也聽過這個傳聞,并沒有放在心上。就跟后世網絡名人被人肉似的,消息都是似是而非,這個程度的猜測,并不能對沈瑾本人產生什么真正的影響。
要說今年新進士的八卦,并不止狀元沈瑾這一則,榜樣顧鼎臣的出身也被士人“詬病”。
沈瑾是松江沈家子弟,正經的書香門第出身,只曾祖是白身,父祖都有功名在身;顧鼎臣雖也是民籍,可生父是雜貨店老板,行商賈事,年過五十后與鋪子里的婢子私通生下顧鼎臣,且被嫡母不容,一直養在外宅,直到童子試前才認祖歸宗。
沈瑾的“不堪”是外頭的猜測,顧鼎臣的出身有瑕卻是實打實的,外頭自然非議顧鼎臣的多些。
同狀元、榜眼比起來,謝丕這個探花就顯得“根正苗紅”,不大好挑剔。
不過文人矯情,“雞蛋里挑骨頭”的事也不是太難,謝丕“嗣子”的身份就被拿出來說嘴。
謝丕剛出生時,就由謝家祖父做主,將他過繼給早逝的二叔謝選為嗣,從禮法規矩上講,謝丕已經不是謝閣老與徐夫人的兒子,而是兩人的侄子。可謝丕生在京城,長在京城,一直在本生父母身邊,除了年節祭禮,多了一重之外,自然與其他兄弟無異。對于在原籍守節的嗣母,也談不上孝敬不孝敬,這就成了謝丕輕慢嗣父母、不孝的證據。
又因謝丕是弘治十四年解元,弘治十五年春闈,沒有下場,旁人就說他眼高于頂,非狀元不取,這次失利后嫉妒狀元、榜眼,才推波助瀾詆毀兩位。
傳來傳去,越發真真的似的,卻不想想謝家既有位閣老在,也不能知天下事,沈瑾、顧鼎臣的身世被人說的這樣仔細,非松江、蘇州籍士子不能,其他人想挖也得過段日子。
想起這些八卦,沈瑞雖只是旁觀者,不禁心有余悸道:“都說一舉成名天下聞,可這三鼎甲也不是好做的,跟撥皮似的,讓人無所遁形。”
沈瑞并不在局中,只被這股風掃到,都覺得難熬,沈瑾他們在局中,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魏校也帶了幾分后怕道:“可不是正如此,鼎甲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口舌吃人不外如是……不過歷來只有三鼎甲能被人拿出說嘴,不遭人嫉是庸才,就是旁人像被人這樣挑剔也不得,忍一忍等到下一科春闈就時過境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