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念恩對張永口稱“叔父”,自稱“侄兒”,實際上年歲與張永相仿,下來任蘇州織造也有五、六年。
“蘇松之地”說的就是相鄰的蘇州與松江,可見兩地之近。
對于松江兩月前“倭亂”之事,高念恩自然也早有耳聞,且因為關系著松江府以后官場格局,還頗為關注。不過之前高念恩并沒有懷疑“倭亂”真假,畢竟松江府臨海,早有“倭寇”上岸劫掠的例子在前,至于松江知府與沈家的官司,也是被他當成是松江知府為了推卸罪責故意攀咬沈家。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松江是沈家的根本,沈家人就是瘋子,也不至于勾結外人來禍害老窩。
趙顯忠這姿態太難看,高念恩并不看好,可這畢竟不單是松江知府與沈家之爭,后邊還有朝中兩位閣老。如今劉閣老年邁,到底是哪個繼任次輔還不明朗,誰曉得這官司會是什么走向。
因為內臣自成一派,向來與文臣不太對勁,因此高念恩便只是看個熱鬧。
接到張永與王守仁聯名手書的時候,高念恩就明白過來,如今這李閣老、謝閣老兩個勢均力敵,都沒有能左右官司,因為皇帝插手了,才會派不屬于任務閣老黨派的王華之子王守仁做欽差,還派了昔日東宮大伴張永為副。
高念恩并不關心這松江知府與沈家的官司怎么打,關心的是京城對松江事件的態度,還有松江府以后的走向。
只是沒有想到,這松江的事件如此復雜,不單單是松江知府為了推卸“倭寇劫掠”之責而鬧出的事,更是有人在蓄養亡命之徒,心懷叵測。
松江府前兩月“倭亂”,真的是倭寇上岸嗎?
高念恩想到這里,面上也帶了驚疑之色:“到底是哪個,恁是無法無天?”
張永道:“是前任松江知府趙顯忠心腹幕僚閆寶文指使的亡命之徒,抓了一伙,已經關進知府大牢!”
這其中有趙顯忠的干系,高念恩并不意外。張永與王守仁聯名從蘇州織造府“借兵”,防備的應該也就是松江知府衙門。
“沒想到一個小小知府,竟然有這般籌劃,想來倭寇上岸劫掠一事也有隱情。”高念恩唏噓道。
張永道:“走,咱們去見見趙顯忠,看他敢不敢認下‘蓄養死士’的罪名!”
“蓄養死士”、“攻擊欽差行在”,這可都是謀逆之罪,不單單是掉烏紗,說不得要連累家族。
王守仁是欽差正使,自然也要出面,三人一道前往知府大牢。
知府大牢中,趙顯忠并沒有受優待,隨后后半夜鬧出的動靜,他不是聾子、瞎子,自然也知曉有悍匪攻擊欽差行在之事。雖說不干己事,可趙顯忠依舊嚇個半死。即便他已經被摘了烏紗,可真要是欽差在松江知府衙門里遇害,那黑鍋說不得還是他這個倒霉知府背了。
后半夜,趙顯忠連眼也沒有合,直熬到了天亮,才從過來獄卒口中閑話得知那攻擊欽差行在的悍匪竟然是閆舉人主使,并且閆舉人也隨后被抓獲。
饒是趙顯忠想了無數種可能,也沒有想到閆舉人身上,險些嘔出一口老血。閆舉人是誰?是他這大半年最得用的心腹幕僚,經常代表他出去說話露面,這謀害欽差的黑鍋怕是難推了。
之前對閆舉人有多器重,現下趙顯忠對閆舉人就有多怨恨。他卻是不知,知府大牢那么大,為什么那些悍匪沒有關押在別的地方,而是關押在他隔壁;獄卒又在話中說出閆舉人,都是王守仁的安排。
王守仁既有在江南決斷刑獄的經歷,最是曉得刑訊之中的“攻心之術”,對閆舉人如是,對趙顯忠也如是。
今日下午,王守仁等訊問的第一人就是趙顯忠。
果不其然,趙顯忠經過大半夜的折磨與一上午的怨恨后,待見到王守仁等人,就痛痛快快地交代了自己相信閆寶文讒言,明知一個爛賭鬼、一個書童,若沒有人在背后指使哪里敢到衙門出首告官,可為了減輕自己罪責,還是不經過詳查直接立案,抓拿沈家三子,想要將沈家的案子做出鐵案。在取口供時,趙顯忠也是相信了閆寶文的話,選了吏房有資歷的老吏,對沈家三子秘密刑訊,致一死兩殘。
“我當時就覺得蹊蹺,懷疑賭鬼鄭六夾私怨誣告,擔心有人背后指使,可閆寶文勸我,說松江倭亂事大,要是等朝廷追究起來,我怕是前程難保。要想要逃過一劫,除非有人頂在前面。松江沈氏是仕宦之家,可如今已經沒落,不知是哪個在幕后算計沈家。要是我順水推舟將沈家牽扯進來,自然有人在后邊‘落井下石’將沈家的罪名砸實,到那個時候我雖有‘失察’之罪,可也有發現沈家不軌之功,即便不能罪責全免,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趙顯忠講到最后,咬牙切齒道:“沒想到不是沈家不軌,是閆寶文有問題!之前就有人對我提過,說是倭寇這次劫掠不同以往,計劃太周密,對松江城里劫掠目的又太明確,過后痕跡抹的又太快。我只當不是沈家真有不對之處就是幕后算計沈家的賀家動了手腳,不想卻是引賊入室!”
既能做到四品知府,即便資質平平,也不是傻子。趙顯忠之前被閆寶文糊弄,一是貪心,二是關心則亂。如今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他腦子反而清醒,道:“之前我在大堂說賀二勾結知府衙門屬官謀害沈家諸子,是一時氣話,并無實證。不過閆寶文確實對沈家有敵意,這兩月也屢次向賀家示好,賀家并無拒絕,只不知他們暗地里勾連幾分。”
王守仁點頭聽了,讓文書遞上供紙,趙顯忠簽字畫押。
第二個訊問的并不是趙顯忠口中“心懷叵測”的閆寶文,而是賀家家主賀二老爺。
賀二老爺雖還沒有正式上堂,可錦衣衛上門抓人,控告他的又是前任松江知府趙顯忠,賀南盛并不敢心存僥幸。連一個爛賭鬼、一個書童的指控,都能讓沈家三子“通倭案”立案,一個前任知府的指控賀二老爺想要洗脫罪名可不容易。
這一晝夜,對于賀南盛來說,度日如年,鬢角原本零星的白發,此刻已如霜染。
雖不是正式上堂,可眼前一個欽差,兩個身穿蟒服的內臣,旁邊站著兩隊錦衣衛,這架勢足以讓賀南盛小心又小心。
賀南盛身上有舉人功名,王守仁不會犯趙顯忠的前車之鑒,并沒有刑訊,而是直接問道:“趙顯忠指控你勾結知府衙門屬官謀害沈家三子,你可有何話說?”
賀南盛忙道:“大人,學生冤枉!賀家與沈家世居松江,聯絡有親,不說別人,現任沈家族長沈海便是學生嫡親堂姐夫,之前被誣陷關押的沈家三子中沈珺就是學生的堂外甥。學生見財起意,一時起了落井下石的心思為真,可要說學生謀害沈家三子,學生可不敢認。”
賀南盛說的理直氣壯,他是有交好的知府衙門屬官,可大家不過是酒桌上的朋友,哪里能托付重任。他又是向來謹慎的性子,如何會將對沈家不良企圖展露在別人跟前。就算有落井下石之心,他也怕吃相難看,一時在猶豫如何行事。
要是早知曉沈家三子慘狀,早就站在沈家一側,哪里還會猶豫什么?這一點,憑著欽差怎么查,賀南盛都是不怕的。
前面一個趙顯忠老實交代,眼前這個賀南盛卻是沒一句有用的,只是在喊冤。看似交代了,可實際上卻什么都沒有說。
張永眉頭微皺,有些不耐煩。
沈家且不說,如今族長是個糊涂的,精英子弟都在京城,可死了的老太爺臨死也留了有用的話;還有陸家,抵御了“倭寇”,留下了有用證據;這賀家在松江勢力比陸家還要強幾分,在“倭亂”中只有幾個庶房被劫掠有損失,主要財產都得以保全。要說賀家對“倭寇”劫掠之事全然不知,張永是不信的。
王守仁見慣刑訊,賀南盛這種“理直氣壯”,未嘗不是“色厲內荏”。
之前沈瑞可是說了,寧王收買的松江本地人中,還有一位賀家子弟,正是賀南盛器重的族侄賀勉,勇武有力,帶人做著殺人滅口勾當。之前“醉死”的河渠里的鄭六,還有首告沈珺“勾結倭寇、綁架親侄”的書童洗墨之死,說不得都是那個賀勉帶人動的手。
賀南盛不肯實話實說,多半還是心存僥幸,不愿意與謀逆之事扯上關系。
可是謀逆的事情先不提,這沈家的案子真的與賀家無關嗎?
王守仁看著手上案宗,問道:“首告沈琦之人鄭六,與賀家有姻親,與你可有往來?”
賀南盛一頓,隨后道:“好像是有親來著,鄭家亦是松江老姓,早年也是中等人家,近些年才敗落了。”
王守仁垂眼,看著手上文檔,道:“鄭六出首前,曾經往沈家五房沈琦處,勒索銀一千兩,未遂,咒罵出門,你可知曉此事?”
賀南盛猶豫了一下,道:“早先學生并不知,后來鄭六出首控告沈琦‘通倭’,學生也影影綽綽聽說兩家似有恩怨。”
王守仁接著問道:“鄭六前往知府衙門前一日,曾在留芳閣夜宿吃酒,叫妓子一人,酒資、嫖資共計三兩五錢。有人拿銀十兩,為鄭六結賬。鄭六嘴角后,曾與妓子言要發一筆橫財……”說到這里,抬起頭來,道:“你可知買單者為何人?”
賀南盛眼神閃爍,已經猜到王守仁即將要說的名字,心里咒罵沈理不厚道,面上強自鎮定道:“學生不知。”
欽差才到松江一晝夜功夫,哪里會調查出這樣詳細私密的事情?多半還是沈理因之前察覺到賀勉不對,反著查過去,查出來賀勉不對之處。
果不其然,就聽王守仁道:“買單者,賀勉,賀家旁支族人,聽說素來為你器重,是你身邊得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