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宅,跨院。
因遠行在即,需要準備的事情多,沈瑞便使人往族學請了假,沒有去學里。沈瑾昨晚就直接回府學,沈瑞都沒來得及與他說離開之事。
“二哥,這些冬衣得帶著,可沒有薄夾衣,到換季時怎好?”冬喜帶了幾個婢子,給沈瑞整理行裝,將衣物收拾了一半,為難道。
沈瑞是入了冬后方除服,新縫衣服里最薄的也是絲綿夾衣,并沒有春秋衫。可現下啟程去京城,得臘月底方能到,轉年就是開春。
沈瑞笑道:“金銀都備足,還怕沒衣裳穿?別忘了將莊票都給收拾出來給長壽,讓他去錢莊兌出來。”吩咐完,想到得先去隔壁一趟,便離了跨院。
宗房客房,徐氏也正在提及錢莊。
祝允明看著眼前厚厚一疊莊票,翻了一下,一水千兩面值面額,足有百十來張,不由有些傻眼:“姨母,這是多少銀子?”
“十萬兩。”徐氏回道。
祝允明雖也出身仕宦之家,打小錦衣玉食長大,可還真是頭一回見這么多莊票。也只有蘇松富庶之地,錢莊底氣足,才有這種大額莊票。
“姨母,這都要兌出來?”祝允明問道。
徐氏點點頭道:“我前天使人去錢莊打了招呼,叫那邊預備好金子。明早就要啟程回蘇州,今日就得先取回來。
祝允明聽說要兌的是金子,不由松了一口氣。
十萬兩銀子,就是六千多斤;真要想要取回來,管拉銀子的大車就要先預備七、八輛;兌換成金子,只有六百多斤則便宜許多,一輛馬車就夠了。不過即便是六百多斤黃金,攜帶也不方便,稍有不慎露出風聲出,說不得就要招來匪患。
想著這一行從蘇州過來,除了徐氏身邊侍婢媽媽,還有幾個書童小廝外,護衛男仆不過六、七人,祝允明便道:“姨母要攜了這一大筆金子離開?是不是請沈家安排些人手護送?”
徐氏搖搖頭道:“很不必,金子不全帶走。你分作兩次取了,三千兩送到沈家五房,交五房大娘子收訖。剩下七千兩運回來,其中五千兩交由宗房大老爺收訖,余下兩千兩直接帶這邊來。我同這兩家已經打好招呼,你只看著將文契收了就好。”
祝允明見徐氏已安排妥當,便帶了人離了宗房,尊吩咐行事去。
徐氏坐在羅漢榻上,則有些怔忪。
當年孫氏嫁妝就是她幫著張羅置辦,各種產業加起來足有十幾萬兩,另有兩萬壓箱銀。
雖說時下有厚嫁之風,可這份嫁妝別說是嫁到舉人家,即便是嫁到高門顯宦之家,也算豐厚異常。
就是徐氏自己,當年嫁妝除了家具衣物等,大頭不過妝田五十頃,壓箱子三千兩,別院鋪面四處,這在自家九姊妹中,已經是第一人。只因自家老父罷相入獄后,同僚中只有寥寥幾人肯伸以援手,其中就有自己公爹一個,這才許為姻緣,又給她置了雙倍于姊妹的陪嫁。
當年徐氏代孫氏置辦嫁妝時,也被孫太爺的大手筆所震,以為孫太爺是頃家嫁女。直到后來管家,她才知曉同孫太爺家財比起來,孫氏嫁妝不能說是九牛一毛,可也只是小頭。孫太爺在直隸留下的地產,數倍于此。這也是為何后來徐氏得了遺贈卻不敢收下的原因之一。
等孫太爺故去后,依照遺贈,那些產業到了她們夫妻手中,可兩人心中多有不安,總覺得虧了孫氏。可又不好明晃晃地往松江送銀,銀子這東西,有時候多了反而是禍根。
孫氏嫁妝,在松江本以夠惹眼,只因族長太爺護著,才沒人打主意。
因這個緣故,大老爺夫婦商議后,便先將孫太爺這份情記下,想著以后等孫氏有了兒女,就回報她兒女身上。正因如此,大老爺才會知曉孫氏托孤之后,明知會影響家中和睦,還定下過繼嗣子之事。
孫氏成化八年適沈家,距今三十來年。若是她好好經營的話,嫁妝產業出息攢下十萬兩銀子,也不是難事。
可是據徐氏所得消息,孫氏生前一直在做善事,又信釋教,即便自己不曾親往各大寺院燒香拜佛,每年暗地里往寺廟庵堂里送的布施都不是小數,儼然善財童子一般,銀子如流水般的花出去。
換做其他人曉得孫氏此舉,怕是都要罵一聲“敗家婦人”,徐氏想到這里,卻只有一嘆。
那還是三十多年前,孫氏還養在沈家時。有一年秋天,孫太爺同三太爺去香山郊游,遇到一個大和尚。那大和尚神神叨叨為孫太爺解命,說他“命犯天煞,六親無靠、四海飄零之命,后又沾宿孽因果,冤魂纏身,難得善終,死后亦無血脈祭拜”。
孫太爺并沒有放在心上,三太爺將大和尚罵走,氣惱了半日后,就有些傷心,甚至還在妻兒跟前念叨兩回,說等孫氏同沈洲成親有了次子后過繼孫家,省的孫太爺無后人祭拜。這也是老太太同沈洲悔婚后,三太爺那般惱怒的原因之一。
對于自己公公反應,徐氏當時心中還不以為然。僧道之流信口胡謅,哪里就信得?自家公公也是兩榜進士,并不是無知婦人,怎么也信起這些胡話?
直到數年后,孫氏已嫁,孫太爺故去,靈柩送到京城,三太爺哭的險死過去。孫家太爺,是橫死在外,正應了當年大和尚的話。
三太爺悲痛不已,就是徐氏同沈滄心里都不安生。
孫太爺早年本移居京城養老,若非沈家毀婚,也不會再次南下,這因果委實是說不清。
連沈滄夫婦都隱有愧疚,何況三太爺?
三太爺料理完孫太爺后世,大病一場,從夏拖到入冬,一場風寒就謝世了。
孫氏知曉大和尚當年那段話,從她后來往京城的信中,也能看出她曉得孫太爺的真正死因。就是從那時,孫氏開始信上釋教,常年在寺院里布施供奉。
孫氏做盡善事,布施四房,前些年應是為已故孫太爺積功德,好使孫太爺洗清宿怨早入輪回;后十來年當時為了沈瑞平安。
沈瑞是孫太爺外孫,即便不是同姓,也是孫太爺血脈后人。孫氏彼時,父母兄弟具無,成親十多年才得了獨子,可有大和尚那些話在前,誠惶誠恐之心可想而知。
想到這里,徐氏不禁有嘆了一口氣。
要是三年前沈瑞沒有熬過去,孫太爺血脈可不是就此斷絕?
孫氏雖玲瓏心腸,處處都想到,可只這一個疏漏,就差點送斷了沈瑞小命。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那孩子即便不親近自己,可眼眸清正,言語謙和,當是個好孩子……
五房內院,上房次間。
看著鋪陳了一桌子綾羅,沈瑞無奈道:“嬸娘,何必如此勞師動眾?離換季還有好幾個月,等到了京城再找人縫制便是。”
郭氏搖頭道:“以后縫制是以后的,總要先預備些,到時換洗也便宜……”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道:“世人都長了勢利眼,敬人先敬衣即便你去的是族中長輩家,有族伯、族伯母看顧,到時也會使人為你們裁剪新衣,并不少了你們穿戴。可你們就算帶了金銀傍身,在侍郎府執事下人眼中,你們依舊吃穿都用著侍郎府,說不得心中就將你們看成是打秋風的窮親戚,看輕慢待。”
“春秋夾衫,昨晚開始已經叫針線房縫制……夏衣料子家中庫房沒有,早上才去綢緞莊尋了來,你挑兩匹可心顏色。只剩下半日功夫,怕是縫制不了幾套。我叫人將你三哥今年春衫夏衣找了幾套出來,都是沒上過身的,也按照瑞哥身量吩咐人改了幾套,混在一處,連帶著這兩天趕制的,也能裝滿兩衣箱。冬衣那里,幸好有之前添的,應也能裝兩衣箱,四箱衣裳差不多夠一時換洗了。”
郭氏并不是多話的性子,可此時絮絮叨叨,為沈瑞盡數想到。
沈瑞雖覺男人出門只衣服就帶著四箱太麻煩,可在郭氏拳拳慈心下,拒絕得話實說不出口,便道:“不過是應景,時間這么趕,沒必要裁新的,三哥像我這么大時的舊衣挑幾套就是,倒是累的嬸娘費心。”
郭氏聽了,莞爾一笑:“你三哥當年的衣裳我都替他收著,可他早年愛艷色,四季衣裳多是大紅的。瑞哥若是肯上身,嬸子立時叫人去翻來”
沈瑞聞言,忙擺手道:“還是不勞煩嬸娘了。”
穿上一身紅衫,掛個金項圈,打扮得跟大阿福似的,怎么看怎么傻。沈全如今溫文儒雅模樣,倒是使人忘了小時福娃模樣。
雖說愛穿紅的童子少年不少,可能像沈那樣不顯土氣的,還真沒有幾個。
針線房媽媽在旁立等著,待沈瑞指了兩匹淡素料子后,郭氏便叫人去縫制,又叫人將剩下綢緞抱下去。
又有婆子進來稟事,道是沈全行李都裝好,攏共兩口箱子,一箱子衣服,一箱子常用物什。
沈瑞在旁聽了,卻是一怔。
等那婆子下去,沈瑞問道:“嬸娘,三哥到了京城,不隨我們一起住么?”
要是都往侍郎府去,沒道理郭氏為沈瑞籌劃到了,卻不管沈全。
郭氏點點頭道:“你大哥、二哥都在京中,也置了房宅,你三哥自然要回家住。到時添減衣裳,有你大嫂、二嫂在。就是你這里,若是在侍郎府有什么不便宜去,也只管去同你大哥大嫂說。”
五房老大、老二因走科舉仕途常年在外,前年因祖父喪回來奔喪后曾在松江守孝一年,沈瑞見了幾次。老大平和儒雅,老二熱情風趣,都是極好相處的人。大嫂是郭氏親自挑的長媳,性子寬和周全;二嫂蔣氏溫和柔順,是知府蔣升堂侄女,自小養在知府太太身邊,當年這門親事還是孫氏給做的媒。
同素未平生的二房長輩相比,五房幾位兄嫂算是熟人。
沈瑞不由心動,湊到郭氏跟前,道:“嬸娘,侄兒到了京里,要是在侍郎府住不慣,能不能也去大哥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