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氏能抱著兒子痛哭,沈海卻是男人,感情內斂,眼圈發紅,拍了拍沈珺的肩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原本是歡喜之事,可沈理與沈瑞神色十分肅穆,沈海心中亦多了忐忑。他回頭望向門口停著的兩輛馬車,都是沒有動靜,不由擔心道:“琦哥兒、玲哥兒傷的重?”
不待沈理作答,就有人接話道:“沈琦怎么了?”
是郭氏得了消息,匆匆趕到。她看著地上跪著的沈珺,又看著兩個毫無聲息的馬車,眼睛驀然睜大,心下一緊,竟然有些不敢上前。
沈瑞見了,忙上前扶住郭氏:“嬸娘,琦二哥在第二輛車里,有些高熱……”
郭氏原本緊繃的身子,立時放松,腳步穩穩地走向第二輛車,親手掀開馬車簾。
車廂里,沈琦雙眼緊閉,面色潮紅,因喘息鼻翼一動一動。
沈琦這樣子實不算好,郭氏卻是含淚笑道:“感謝老天,感謝諸天神佛,保佑我兒平安歸來!”
沈瑞在旁,也是松了一口氣。沈琦已經殘廢,且妻兒離散,若是家人一味可憐同情,怕是難以走出陰霾。有郭氏這樣剛強的母親,教導出來的沈琦當不是怯懦之人。
或許是母子連心,或許是被沈琦的哭聲驚醒,沈琦慢慢睜開眼睛,看到郭氏那刻臉上帶了夢幻,喃喃自語道:“又做夢了……”話是這樣說,卻是貪婪地盯著郭氏,舍不得移開眼。
郭氏再也忍不住,眼淚滾滾而下。
沈琦不由怔住,想要伸手去給郭氏擦淚,可右臂已經廢了,換了左手難免笨手笨腳。
又有附近的族人趕到,看到這兩處母子相逢的場景,都是唏噓不已。
“是珺哥兒回來了。”這是一個水字輩的嬸子。
“珺二哥、琦二哥都回來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這是玉字輩的族兄弟。
“那是珺二叔嗎楸叫人不敢認。琦二叔也不像啊?”這帶著遲疑的,是木字輩的童子,看著兩人的狼狽,有些與記憶中的長輩對不上號。
這么多人圍過來,沈珺早已站起來,收了哭聲。賀氏想要帶兒子進去梳洗,沈珺卻是不肯走。
沈琦茫然四顧,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知曉自己這不是做夢,而是真的從知府大牢出來了。他伸出左手,緊緊地拉著郭氏,臉上帶了幾分脆弱:“娘,娘……”
郭氏含笑道:“在,娘在!”
沈瑞只是旁觀,亦覺心酸不已。不過等他他看了看前面停著的馬車,眼見族人都在為沈珺、沈琦的歸來欣喜,提也不提沈玲,心中莫名生出憤怒來。
沈珺是族長之子,平素里代父操持族務,被眾人所知,與各房關系也親近;沈琦自己是青年舉人,背靠家業殷實的五房,上面還有個京官胞兄,回鄉守業后眾族人也只有敬著的;只有沈玲,身為庶子,十幾歲出去打理鋪子,即便這幾個月被嫡母叫回松江,也是當管事掌柜一樣使喚,抽不開身來,就算偶有時間與族親應酬,以耕讀傳家的族兄弟也多瞧不上行商賈事的沈玲。
而作為沈玲親人的三房諸人,在沈玲入獄后就將沈玲除名,隨后更是舉家外遷避禍,竟使得現在竟然沒有一人想起還有沈玲。
沈氏一族中,現存最高長輩九房太爺拄著拐杖,帶著重孫子小大哥兒,顫悠悠地過來。
待看到沈珺、沈琦兩人,九房太爺激動的丟下拐杖,雙膝跪下,老淚縱橫,沖著祠堂方向叩首:“祖宗保佑,沈家子孫平安歸來,祖宗保佑啊!”
隨著九房太爺這一放悲聲,不少圍觀的族人也跟著哽咽起來。
這兩月沈氏一族風雨飄搖,這不單單是被拘押三子的官司,真要罪名落實了,還不知牽連會多廣。畢竟松江剛經“倭亂”,傷亡士紳百姓眾多,盯著沈家,盼著沈家倒下分一杯羹的人大有在。
作為族中“果僅存的老一輩,也是八旬之人,眾人怕有個萬一,不敢任由九房太爺就這樣哭下去。
沈海、沈理上前攙扶,九房太爺雙手緊緊握住沈理的胳膊不撒手,含淚道:“理哥兒,叔祖父錯了,當年是我貪你父親留下這份家業,才想辦法擠走了你們娘兩個,這里叔祖父跟你賠不是!”
眾目睽睽之下,九房太爺舍了老臉,想要與沈理這個嫡親侄孫化解舊怨。
族中年紀稍長得都知曉這段往事,當年沈理之父病故時,沈理還在母親肚中沒有落地,九房太爺借口幫侄兒打理家業,“鳩占鵲巢”接手了九房嫡長房家業。
沈理之母不過是十七、八歲的新婦,尚未在夫家立足就成了寡婦,自然沒有反駁的余地。
九房太爺獨子當時不過十八、九歲,尚未說親,看上沈理之母年輕貌美,竟生出染指的心思。沈理之母驚駭,為了保全清白,連嫁妝都來不及收拾,就逃了出來。
九房太爺為了防止沈理之母上告族中,惡人先告狀,對外只說沈理之母輕浮,想要勾引小叔,壞了沈理之母的名聲。
要不是孫氏援手,出面讓族長太爺壓下傳言,只這吐沫星子就能逼死人。
因這其中內情太過齷蹉,九房太爺到底心虛,這些年即便再羨慕沈理富貴,也不敢隨意攀扯,就怕惹怒了沈理翻后賬
午夜夢回,九房太爺不是不悔,甚至想起因病早逝的獨生子,都覺得是想要淫嫂得了報應;如今孫子外逃生死難測,重孫子又不是能成才的,經歷了這一場管事,老爺子也看出來草民之家的艱辛,現在正好有機會,就算是厚著面皮也想要與沈理和解,為兒孫求個靠山。
九房太爺唱做俱全,沈理卻無心與其搭戲。
沈理低下頭,從九房太爺長滿老人斑的手中扯出衣袖,看也不看九房太爺一眼,望向沈海道:“族長,沈玲遺體如何安置?”
沈海還在猶豫要不要勸和九房太爺與沈理,不管老人家早年犯了什么錯誤,如今已經是耄耋之年,與沈理又是至親骨肉。
沈理已經再次相問:“族長,沈玲遺體如何安置?”
要說第一遍時,周遭族親還有人沒有聽清,這一句卻是清清楚楚。
一時人人啞音,神色沒有了之前的輕松,望向第一輛馬車時帶了驚駭。
沈海挑開車簾,望向里面的遺體,動了動嘴唇,腦子發空,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眾人肅穆安靜中,沈海訕訕道:“可……玲哥兒因其大伯與父親要求,已經從族譜除名了……”
就算沒有除名,沈玲已經及冠不算夭折,可畢竟是青年暴斃,依舊不好在祠堂理喪。原本應該是三房接了尸首回去料理,可三房人都離了松江,如今只剩下幾個老仆看院子,哪里能料理后事。
沈理臉色難看,沈琦對沈海道:“爹,玲二弟本是被冤枉,族譜除名也不應該。欽差大人已經允許玲二弟下葬,還是讓玲二弟在祠堂理喪。”
沈海還在猶豫,這些年不是沒有在祠堂理喪的族人,多是年高位尊的族老。沈玲是橫死,本就不當在家停靈,按照習俗還是在寺廟里停靈,讓僧侶道人多做的法事超度。
眾族親在此,本無女眷說話余地,可郭氏見不得沈海磨磨唧唧,加上因沈琦幾人遭遇,對宗房的不作為滿腹怨言,便毫不客氣的道:“就在祠堂理喪,玲哥兒生前得不到族中庇護,死了也望能得祖宗幾分照拂,不白姓了一回沈!”
沈海滿臉羞愧,訕訕說不出話。
有幾個水字輩的長輩在此,知曉三房的無情與沈玲的無辜,便也跟著開口。
這個說:“就在祠堂辦吧,總不能兩個停靈的地方也沒有。”
那個唏噓道:“這孩子吃了苦,也是不容易。”
沈理、沈瑾這兩個前途正好的狀元在場,就算大家心中對于此安排多少有些異議,卻更愿意展現族人相親相近的一面。就有人道:“入土為安,總不能讓沈玲連葬身之地也沒有,還是將他收歸家族吧。”
又有人道:“是啊,是啊,三房長輩糊涂,我們又不糊涂,玲哥兒實不是個壞孩子。”
沈海自知資質平庸,行事向來循規蹈矩,就怕有處置不妥當之處。之前也不是真的不喜沈玲,不過是規矩使然。眼見眾族人都愿意讓沈玲歸族,將沈玲葬入沈家祖地,他心中亦是松了一口氣。
這時,就聽人群后有人道:“不勞諸位費心,亡夫自有地方下葬!”
眾人不自覺地讓出一條路,沈玲之妻何氏抱著一幼兒緩緩而來。她已經來了一會兒,在人群后聽到噩耗,或許早有預感,使得她并無失態,臉上滿是決絕之事。
何氏并沒有與在場諸位長輩見禮,而是抱著孩子直直地走向馬車前站住,望著丈夫遺體,并未避諱懷中幼兒,反而低聲道:“楠兒,這是你爹,兩月沒見,好好看看。”
沈海見何氏如此,知曉她對沈家有怨恨,嘆氣道:“莫要說氣話,玲哥兒既是沈家子孫,自當入沈家福地,還能葬在哪里?”
何氏轉身,雙眼冰冷:“沈族長說笑,亡夫雖是姓沈,卻已不是松江沈氏一族子孫,自沒有資格安葬在沈氏福地。”
沈族長苦笑道:“那不是三房長輩糊涂,這個時候玲哥兒早日入土為安要緊,玲哥兒媳婦你也莫要太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