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別過頭,朝霞萬丈,但雄偉的大都漸漸遠去,這里耗盡了他半輩子的心血,耗盡了他最近十年的精力,在這里他走向了權力的最高端,享受以前從來沒有的權力和**,高高在上的龍椅,讓他可以蔑視眾生,然而至此才發現,自己一直活在所謂的文臣武將、開國功臣給自己編織的一個夢境里,將相凋零、經濟崩潰、百姓不從,這就是朝堂上下異口同聲所說的疆域無邊偉大國度嗎?
如今,倉皇而逃,夢境破滅,想起百年前漢人被趕出中原時的狼狽,忽必烈心中凄然: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就是漢人亡國的愁思?這就是把大好國度拱手相讓的風度?但這斷然不是縱橫世上蒙古人的風度,蒙古人注定了要把世上所有的土地都變成牧場,蒙古人注定了要把世上所有的百姓都變成奴隸,反抗則死。忽必烈的眼神很快就變得越發堅定起來,這里是他的國度,他不允許他人沾染,他想到了種種的結果,就是沒想到漢人會把他逼出大都。
如今,他拱手讓出大都,但并不代表他如那個叫做陳叔寶的漢人皇帝一樣,他離開只是暫時,他一定會打回來,就如當初在哈拉和林,面對數十萬精銳的蒙古騎兵,他何曾灰心?自己注定了征戰一生,自己注定了是世上的萬王之王。
他從來就沒有把漢人當成對手,就算是伯顏南下之時,他還曾命令范文虎籌備攻打扶桑的事宜,三十萬兵力、數千艘戰艦;就在伯顏南下之時,他還想著北方的海都,他堅定的認為,只有同樣受過長生天祝福的海都,他率領的蒙古騎兵才是他的終極對手;即使是今日,他依然固執的認為,是來勢洶洶的海都把他逼出大都。
至于漢人的文臣武將,他以前還沒有享受這至高無上的權力時或許對漢人有所依仗,但如今朝堂之內何曾看到漢人的身影,如今想起,心中卻多了一分戚戚,張弘范、董文忠、史天澤這無疑都是漢人中一等一的英雄兒郎,然而近日他們卻是何在?然而,為何他們偏生漢人?
忽必烈環視看了一眼,心中不由凄涼,想當初麾下文臣武將何等之多,如今竟然凋落至此,難道這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嗎?漢人多奸猾,若是容忍漢人留在朝廷,自己百年之后,大元朝的朝廷還是蒙古人的朝廷嗎?自己熟讀史書,試問漢人的朝廷,不都是敗在漢人的內斗之中嗎?漢人又何曾把國家放在眼里,投機取巧、屈膝投降比任何人都要快,而且還要給自己找無數的道義,說自己是順應天時。
大元朝的朝廷,注定了要永垂不朽、萬世長存,忽必烈有這個信心。
“父皇,”安西王忙哥刺壓低聲音道:“父皇,兵貴神速,京城之事已拖拉數天,若是漢軍合攏對我軍更加不利。”
安西王忙哥刺原來在石天麟大軍當監軍,海都突破額爾渾河,大軍亂成一團,他率領數千親衛竟然直接返回大都,若是一般人犯下這種大錯,不死估計也是脫了一層皮,忽必烈治軍森嚴,忙哥刺也是忐忑不安。
然而也當他命不該絕,竟然剛好碰到宋軍攻打大都,他倒不是愚蠢之人,連忙向忽必烈請忠,說自己得知京城大局糜爛而率領援軍拼死突破防線回來救援,忽必烈雖明知道他睜開眼睛說瞎話,但如今麾下部將凋零,而忙哥刺也算半個猛將,也曾經率領大軍鎮壓兀刺孩土番火石顏等叛軍,伯顏南下之時忙哥刺更是被任命為節制兩川行樞密院,最重要是自己的兒子,忠誠方面絕不會有問題,于是也將就把事情掩蓋。
忽必烈雖下令不允許文臣、親人同行,然而眾人也不是傻子,明知道留在大都是兇多吉少,能有空隙鉆的趕緊鉆,沒有空隙也拼命想找縫隙去鉆。
“大侄子,你難道忘記了當年是誰教你的武藝?”平日自詡為朝廷忠臣的御史大夫對他的侄兒堆起笑臉,討好說道:“當年老叔可是一手一腳把你教出來,不念老叔的一番苦心,也想一下老叔的一份苦力吧?少字”
“哼,御史大人,侄兒只是記得當初你拿著攆面棒追著侄兒抽吧?少字若不是侄兒身骨子還算硬朗,那時候恐怕就死了。”一個年輕的將領輕蔑說道。
“大侄兒,你怎么能這樣說。”御史大夫老臉一紅,向來只有他教訓別人,就算是丞相也先不花也不敢對他無禮,不過想著自己的小命就在他手中,連忙拉下臉說道:“好侄兒,那時老叔是恨鐵不成鋼啊,可憐你父親死得早,這些年若不是老叔一手把你拉大,你也沒有今日的風光。”
“你看老叔就一個人,你弟他們老叔也不帶,漢人有言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老叔今日拉下臉保住這條性命,不也是和為了咱們一族的興旺。”
年輕的小將差點想吐,不過還是板著臉說道:“哼,多虧了老叔當年的收容,可是當年老叔可把侄兒當人看待了?那些年侄兒甚至連家里的包衣也比不上,老叔當年就是這樣收容侄兒的嗎?”。
縱使御史大夫臉皮高達一丈,但此時也是臉紅耳赤,不過他終究是厚顏無敵之輩,連忙拉住所謂的大侄兒的手,誠懇說道:“大侄兒,都怪老叔當年不好,如今大侄兒有了出息,老叔也非常榮幸,只不過、只不過侄兒這些年過得日子不也是有點配不上身份了?”
“你老叔這些年還是存了些寶物和錢財,大侄兒只要不計往日恩仇救老叔一命,老叔愿意把家中的財物分大侄兒一半。”
“哼,你們這些御史大夫不是向來自詡清廉嗎?大人何來寶物和銀子了。”年輕的將領仿佛要把仇恨計算到底,說話是帶有硬刺。
“大侄兒,老叔若能逃過這一關,定然一力推大侄兒為族長,日后榮華富貴斷然是少不了,大侄兒這些年來拼死拼活,難道真的就是為了效忠大汗嗎?這么多年了,真有誰是一心一意是效忠大汗的主……”
這樣的情景到處可見,剛開始還是隱蔽進行,到后來干脆是光明正大出價,十五萬大軍出征,說起來也不算困難,但此次出征不同往日,這京城能守到何時、這大軍是否真的順利,誰也不敢保證,別看忽必烈說得豪氣,但心中也沒底,于是要帶的東西越來越多。
時間又是這樣拖了三天,三天后忽必烈才徹底醒悟過來,幸好這三天時間也不知道宋軍出于什么考慮,竟然放任京城亂成一團也沒有進攻的意圖,想到這一點忽必烈也暗中幸運,等忽必烈反應過來,命令也先不花把朝廷上下文臣武將都軟禁起來,忽必烈親自點名隨軍之將,沒有點到名字的都被留在京城。
忙哥刺雖是忽必烈的兒子,但畢竟也是上個戰場,也算是師出有名,但讓眾人意想不到的是,向來沉默不語裝作鵪鶉的降將范文虎,竟然也在隨軍之列。
“偉大的汗、眾王之王、尊敬的皇上,微臣不服,”阿合馬是反對忽必烈親征的領頭羊,只是他名聲不小,平時也得罪不少人,找了幾天竟然沒有人敢私自帶他離開京城,此時仿佛是抓到了救命草,直著脖子大聲道:“微臣不服,為何低微的漢人可以隨軍,老奴阿合馬這些年來對皇上忠心耿耿,進忠盡孝,難道就連一個低微的降將也比不上嗎?”。
“閉嘴,朕說過誰要是再議論此事,朕就要砍他的頭,莫非你當朕說的話是白說了嗎?”。忽必烈怒目盯著阿合馬,一字一頓說道:“要不是念著你是朕多年的老臣,朕斷然不會放過你。”
“范將軍是多年的老將,又是能夠上馬下馬的將軍,他從朕親征有什么不妥,反倒你阿合馬,別以為朕不知道,這段時間你上躥下跳糾集文臣武將反對朕親征,又欲冒充親兵出城。”忽必烈看著阿合馬,借著環視看了一圈,冷冷說道:“你們,好大的膽子,莫非如今朕就真的管不了你們了嗎?”。
“阿合馬,你身為平章政事,不思為朕籌集軍備、糧草,反而為了一己私利而亂我軍心,你說一下,朕能容你性命嗎?”。
“嗡”的一聲,阿合馬的大腦瞬間停止,差點不能運轉,如今宋軍雖已圍城,但忽必烈多年的積威仍在,自己上躥下跳不過是為了活命而已,如今看來自己若不醒目一點,甚至活不到城破的那一天,他倒也是一個能屈能伸之人,聽忽必烈話里還有一絲縫隙,“噗通”一聲跪下去,哭泣道:“尊敬的主人、萬能的皇上請饒命啊。微臣也是一時糊涂而胡作非為,懇請皇上念在微臣這些年來為大元清理戶口、推行專賣制度、發行交鈔,為大元朝財政竭盡全力饒了微臣一命。”
“這些年來,你的所作所為朕都看在眼里,朕正是因為你這些年來也算能夠盡忠職守,才容忍你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還有在座的諸位臣子,朕立國以來,爾等皆以國之棟梁而自視,可曾問心無愧?朕看到積年的份上放過你們,不代表朕不生氣,從今以后若有不同心者,別怪朕不客氣了。”
忽必烈扭過頭,再也不看身后的大都,舉目遠望,朝霞隨風起舞,哪里會不會是他另一個舞臺。
三十里外,張貴已經三天沒有合眼睡覺,這三天里他大腦迅速運轉,就算是鐵人也會疲倦不堪,然而張貴更多的是緊張和興奮。
拿起旁邊的毛巾用力的擦了一把臉,然后往嘴里放了一個糖果,這世上沒有煙土、沒有巧克力,唯有糖果的清涼可以讓他振奮精神,都更多的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好消息讓他振奮不已,但他卻更加謹慎,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場生死的搏殺,這一場戰爭,將會決定亞洲百年后的版圖,甚至影響整個世界。
“隆興路義軍四千六百二十人到指定位置;上都路義軍三千六百二十人到達指定位置;宣德府義軍五千六百三十人到達指定位置;西京路義軍五千一百二十人到達指定位置;代州、蔚州、保德州……”
越來越多的消息匯集在一起,大營內三十五名參謀幾分腳不沾地,他們都是一等一的智者、都是大宋杰出的文人,三十五人雖然不少,但此時竟然像是不夠用,每個人都像張貴一樣雙眼紅得嚇人,大營中間的立體地圖插滿了旗幟。
“保德州、保德州是三千二百一,還是三千二百三……”一個中年的參謀費力叫了一聲,聲音沙啞而嘴唇干裂,而他甚至沒有時間去喝一口水,他為人穩重,知道任何一個小錯誤都會影響整個戰場,所以他甚至會追究到每個人、每一件武器。
“三千二百一,三千二百一。”年輕的參謀嚇了一跳,雖然他早已經習慣中年參謀的嚴厲和謹慎,但斤斤計較至此,他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在他眼里看來,一兩個人總不能、也不至于影響大局,這是大決戰。
“一個人就會決定勝局。”張貴臉帶微笑,走到他們身邊,他仿佛看到了年輕小參謀的不服氣,笑了笑,道:“我要是說戰爭并不是一個人的事,你肯定會點頭,但我要說戰爭只是一個人的事,你肯定不服氣。”
看著小參謀欲想爭辯,張貴做了一個手勢,笑了笑,道:“再渺小的一個人,或許他就是最終決定勝負的那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作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存在的意義。”
“就像你,或許你以為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小參謀,但正是你的一個數字、一句話機會影響我的決定,一將無能累死三軍,我雖不能把每個人都考慮進去,但我相信我會盡量讓每個人都活下來。”
“大人、大人,忽必烈這廝、忽必烈這廝……”吳澄跌跌撞撞的跑進來,不敢相信的看著張貴,一字一頓說道:“忽必烈這廝,真的、真的……”
“親征。”張貴臉色不起任何一點波瀾,微笑的看著吳澄,道:“我不是一早就給你說過了,忽必烈一定會親征。”
“他這個人就是冒險起家,肯定不會留在京城,再說留在京城他也沒有任何希望,不如干脆出征,孤注一擲,只要前往哈拉和林、你是知道的,哈拉和林的地位甚至比大都更加重要,忽必烈的打算肯定不是和我軍決戰,他要前往哈拉和林,打敗海都和哈拉和林的守軍會師,然后前往草原,當然也有可能是反攻大都,但可惜他已經沒有了機會。”
“他要是死守京城,只要熬到阿刺罕大軍回師、或是哈拉和林的援兵、甚至西安的援兵,老子都拿他沒有辦法,你是知道,我身邊只有四萬不到的騎兵,若是忽必烈硬下心要和老子拼命,老子恐怕也拿他沒有辦法。”
“別看海都來勢洶洶,他身邊其實也沒多少兵力,你要知道哈拉和林有數十萬蒙古大軍,海都不可能不顧自己的后方,海都也不可能全都相信杜大人和梁曾,若是哈拉和林被逼得急了,海都甚至會退兵。”
“不過,忽必烈如今親征,事情倒是好辦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