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白駒過隙,轉(zhuǎn)眼間到了貞觀九年。距離武德九年的那場玄武門之變,仿佛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很久。未經(jīng)歷過的人從不提及,經(jīng)歷過的人選擇遺忘。唯有兩人,腦海中時常會浮現(xiàn)起當(dāng)日之變,一遍遍回放著李建成和李元吉慘死的情景。在他們的心中,恐怕一輩子都過不去那道坎。
而這兩人,一人是李淵,一人是李世民。
李淵自從搬離太極殿,住進大安宮后,就再也沒和自己的次子見過面了。李淵當(dāng)日說的很清楚,若李世民兄弟相殘,便與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生死不復(fù)相見。如今,他當(dāng)真是孤家寡人,竇氏所出的子嗣,他一個都沒有留住。
玄武門之變那日,李建成、李元吉皆死于非命,他們的兒子也被秦王的府兵所誅殺,李元吉的妻子楊氏因獻藥有功,被李世民饒過一命,納入房中。那一日,平日里熱鬧繁華的長安街仿佛變成了陰森恐怖的鬼街,家家戶戶緊關(guān)門窗,只能聽見街上傳來陣陣馬蹄之聲,以及廝殺哭喊之音……
一夕之間,大唐換了天下。李世民將李淵禁足于太極殿內(nèi),拿著皇帝才能所有的傳國玉璽和李淵的印信,向天下發(fā)號施令。七月,下旨立李世民為皇太子。又詔:“自今軍國庶事,無大小悉委太子處決,然后聞奏。”
九月,詔傳位于太子,李世民即皇帝位于東宮顯德殿,大赦天下,次年改元貞觀。歷史上著名的貞觀之治終于拉開了序幕。
李世民當(dāng)上皇帝后,一直謹(jǐn)記自己曾向父親保證過的話,吸取隋亡之教訓(xùn),糾正前朝之弊端。李世民的行政風(fēng)格和隋煬帝迥然不同,登基之后勵精圖治,整飭吏治。他選賢任能,唯才是舉,不避親仇,不僅任用了曾經(jīng)秦王府的心腹愛將,也重用了曾是太子一黨的魏徵、王珪、韋挺等人。
而李世民克己納諫,虛懷若谷,并鼓勵眾臣多多諫言。其中,以魏徵為首的文官們,最為積極主動,最敢犯顏直諫,而李世民不但沒有龍顏大怒,反而是逢諫必納。此種良好的君臣關(guān)系和政治氣氛,為將來的貞觀盛世打下了基礎(chǔ)。
此外,李世民在隋朝官職的基礎(chǔ)上,延用了三省六部制,特設(shè)政事堂;地方上沿襲了隋代的郡縣兩級制。從平民選官的科舉制度,也在唐朝發(fā)揚光大。
然而這些,對李淵而言,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獨居深宮,不問世事,當(dāng)上了無權(quán)無勢的太上皇。外界怎樣,天下怎樣,他只能從內(nèi)侍的口中聽到三言兩語。而這些內(nèi)侍,大多已經(jīng)年老,如同李淵一樣,只是在這座宮殿中虛度余生而已。大安宮雖不至于年久失修,但因為無人認(rèn)真打掃,這里花草雜生,仿佛被世人遺忘一般,任其自生自滅。李淵偶爾會出來在庭院的大樹下乘涼歇息,他總是回想起當(dāng)年長安府邸中的兩棵樹,他和妻子竇清薇帶著一群孩子在樹下納涼。然而現(xiàn)在,只剩他一人了。
老內(nèi)侍們并不懼怕李淵,退下權(quán)力的外套,李淵和這些老人并無分別,他們甚至?xí)闾匣柿奶旖鈵灒缤惆樽约旱挠H人朋友。李淵想起自己少年時承襲唐國公,青年時封官拜將,征戰(zhàn)沙場,壯年時開疆辟土,建立大唐。可現(xiàn)在老了,還是和這些平凡甚至低賤的內(nèi)侍一樣,一起閑坐庭院中,聊起前朝的往事……
偶爾,裴寂會在李世民允許后前來探望太上皇,和李淵說說朝堂上的事。偶爾,李世民也會一人走來,但他從不入內(nèi),只是遠遠站在門口,沉默地凝望著殿內(nèi)點點燈火。
從貞觀八年開始,李淵的身體便時好時壞,這一日,偌大的大安宮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風(fēng)塵仆仆的從外面趕來,拿著李世民的手令,前來問候太上皇。
那人進入太上皇的寢宮,看見李淵閉目躺在床上,臉色發(fā)白,整個人都清瘦了許多,一時心中感傷不已,喃喃道了一聲,“父親……”
聽見有人喊自己“父親”,李淵的眼球動了一下,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李淵緩緩睜開眼,面露期待地睜開眼睛看向來者,原來是自己的女婿柴紹。
“你……怎么來了?”李淵很奇怪,聽聞柴紹一直在外征戰(zhàn),沒想到他突然回京了。
“聽聞父親病重,兒臣特來探望。”柴紹一邊說著,一邊迅速拿出李世民給的手令,“兒臣已求得陛下允許,帶父親出去散散心。”
“什么?”李淵大驚,他沒想到余生還能再一次踏出宮門。要說他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創(chuàng)立了大唐,將自己圈禁在高高的宮墻之內(nèi),將親情遺棄到宮墻之外。
李淵在悲傷和自責(zé)中度過九年,眼見李淵病重不起,李世民終于同意,讓柴紹帶李淵離開,遠離深宮,遠離長安。
柴紹明白李淵的病是心病,他勸道:“父親,跟我走吧,外面天高海闊,父親您心情好了,病一定能痊愈。”
“二郎……”李淵拿著李世民的令牌,一時感慨萬千,不知在想些什么。
柴紹帶著李淵從深宮中連夜離開,有著皇帝的手令,一路通行無阻。皇帝李世民站在宮墻之上,目睹著載著父親的馬車飛速離開,將皇宮的繁華與寂寞全部拋去,也將自己的兒子一同拋去。
離開皇宮后,柴紹放慢馬速,載著李淵慢悠悠地走在官道上。李淵掀開簾子看向車窗外,長安的街道上熱鬧非凡。正值春季,百花齊放,到處呈現(xiàn)出一派勃勃生機。城外古木蒼翠,碧草萋萋,少年們幞頭上簪花,打馬而過;少女們穿著齊胸襦裙,眉間點著粉紅花鈿;甚至還有人穿著胡服,在大街上招搖而過。
李淵在宮中聽到二郎如何朝乾夕惕,如何廣納諫言,自己當(dāng)時還有幾分不信,現(xiàn)在看到百姓們臉色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他終于可以放心的將天下交給李世民了。
兩人出了長安,一路向東,途徑東都洛陽,沿著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河往北而行。長河之上,一艘小小的漁船平穩(wěn)地從云霧深處緩緩劃出,太陽在漁船背后漸漸升起,溫和的晨光照亮河面,依稀能看出一名漁夫棹槳的剪影……
“那是……運河么?”李淵遙望遠方波光粼粼的河面,問道。
“正是。”柴紹答道。
李淵望著河邊,想起六七歲的李世民笑著說大運河好;想起隋煬帝征高麗,十幾歲的李世民隨隊運糧之時,他信誓旦旦的對自己說,一定會讓這條運河發(fā)揮它真正的作用。
李淵對于大運河,一直持反對態(tài)度,但現(xiàn)在他不得不承認(rèn),李世民是對的,修建大運河確實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壯舉。只不過大運河在楊廣手中僅僅是他游山玩水的工具,但在李世民手中,大運河成為漕運的主體水道,它連通南北,更加方便的運輸著糧食和軍資,促進了大唐的繁榮。
柴紹帶著李淵從陸路換到水路,兩人租了一條小船,沿著大運河向北上行駛。越向北走,河水愈發(fā)湍急,河面也漸漸變的寬廣,李淵坐在窗邊瞭望岸邊,恍然間覺得有些熟悉之感。
“這是哪段運河?”李淵問道。
“永濟渠。”柴紹答道。
永濟渠,果然是永濟渠,李秀寧戰(zhàn)死的地方。李淵微微有些不解,略帶傷感地看向柴紹,“你……為什么要帶我來這兒?”
柴紹的眼神中卻無半分傷感,反而有一些激動。他伸手扶起李淵,攙著他來到了船頭,此時船速漸漸變慢,慢悠悠地向岸邊靠近。
遠方岸邊站著一名女子,身穿紅色長裙,亭亭玉立。逆著初升的晨光,李淵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覺得身形十分熟悉。
“父親……”岸邊的女子突然朝他喊了一聲。
那一聲“父親”,如平地驚雷,敲響了李淵死寂多年的心。那聲音仿佛震耳欲聾,即使是滔滔江水聲,也無法將其湮滅。
李淵怔了一下,那女子的聲音熟悉到令他落淚。他緩緩抬頭看向岸邊,眼睛驀然睜大,眼中滿著不可置信的神情,而后淚水漸漸濕了臉頰……
白練似的河水從父女兩人之間奔騰而去,卷起了片片落雪般的浪花。父女彼此隔河相望,靜默無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