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翊醒過來是在單熠入獄兩個月之后, 他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是問單熠,程母在一旁難免唏噓,握上他的手說, 孩子, 小單不在這里。
他目不轉睛盯著程母, 程母妥協:“你自小就是個聰明孩子, 不用我多說, 你也該知道。畢竟……畢竟你睡了這么久……”
程翊眼睛里劃過酸澀,劃過苦楚,也劃過無奈, 這么久沒有說話,一開口, 嗓子低啞的厲害:“我睡了多久了?”
程母見他要起來, 連忙按住他的肩膀, 一迭聲說:“別起來,我給你升床。你呀, 都睡了兩個多月了,很多事情……媽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說,你好好養身體吧,養好了身體,就去看看她吧。”
他靠在床上, 手有些吃力的抬起來蓋在眼睛上, 掙扎著說:“媽, 是我沒能力。”
程母怕他剛醒來情緒激動, 安撫他:“這不能怪你, 人家鐵了心的要對付小單,你不過是一個隊長, 怎么能奈何的了高層?不要想這么多,”她溫柔地把被子往他肩膀上蓋,摸上他的頭:“孩子,不要給你自己這么多的壓力。”
程翊什么都沒說。
程母嘆了一聲又說:“說句不該說的,作為母親,我不愿意讓你去賭著自己的前程去冒險救她。但拋開這一切,我是支持你去救小單的。我們都知道她沒有錯是被冤枉的,隔岸觀火不是一個男子漢該做的事,況且,”她頓了一下說:“我看得出來,你們很相愛。”
他臉上呈現出一種萬事俱滅的灰敗,睜著眼睛卻沒有焦點,空洞洞的不知道看向何處。
程母不忍,“也不是說到了絕路,你總得要振作起來,小單她還在監獄里面受苦,你這樣……”她默默轉過身倒水,水聲潺潺中她慢慢說:“不要辜負她。”
他終于艱難地問出口:“她怎么樣?”
“我是去里面看過她一兩次,”她把水湊到程翊嘴邊,被他別過頭去倔強的看著自己,只能端回來自己抿了一小口,這才搖著頭斟酌著說:“那孩子看著軟,其實是個硬骨頭,怎么都不承認是自己做的。”她看了一眼程翊,閃爍的目光中似有猶豫:“不太好,你也知道你們警局……”
他猛地去床邊摸手機,動作有點大,驚到了程母。她抹了一下眼角,然后緊緊握住他的手,“孩子,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養好身體,然后尋找證據,否則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只能是她的拖累!”
這話就有些重了。他一言不發的盯著程母狠狠地看。
“你看我也沒用。”程母繼續喝水,淡淡的說:“媽是過來人,很多事情比你們看的更透徹,不要等你將來真的碰了壁,說什么就都晚了。”
他泄氣的躺回去,過了一會兒才用細微的聲音說:“把床放下去吧,我想睡一會。”
程母依言做了,有些擔憂的站在床頭看他,他總算是醒過來了,那么這一切,小單她,總算是有了盼頭。
她出去了,病房里就只剩下程翊一個人。
有些費力的摸到手機,撥通姜遠帆的電話:“方不方便見一面?”
姜遠帆頗有些驚訝的說:“你醒了?這樣吧,我明天到你那里。”
程翊說:“今天沒時間?”
“你大概還不知道你在哪里吧?單熠之前把你送到了首都最好的醫院,就算是飛機不耽擱,我今天也過不來。”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笑意:“你醒了什么都好說,不要著急,我明天一定過來。你好好養著身體吧。”
程翊直接掛了電話。
沒過多久又有新的電話進來,是井疏桐。
她很著急,但聲音里卻難掩喜悅:“你終于醒過來了?太好了。這幾個月我四處搜集證據,但沒辦法,根本就送不進你們警局。你們那個副局長把什么都封鎖的死死的,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很擔心她……”那邊聲音漸漸低下去。
“告訴姜遠帆讓他不必過來,我明天就到霧城。把你手上所有的證據都搜集在一起,等我回來。”
定了明天最早一趟的機票,扣好最后一粒扣子。今天天色還早,還可以做很多事情。
出院手續辦理得很順當,幾乎沒費什么功夫。聯系上老陳,首都一家素凈的餐館。
老陳看著眼前整整瘦了一圈的人,沒有說話先嘆了一口氣。
程翊抿了一口咖啡,淡淡的說:“嘆什么氣,我上次讓你辦得事情怎么樣了?”
老陳從包里拿出來一疊檔案袋,拍在桌子上發出不小的一聲悶響,陽光下似乎又看不見的灰塵低回彌漫,可是兩人都不甚在意。
老陳嘿嘿的笑著,“你小子住了這么久的院,倒像個娘們兒似的,哥哥我還真以為一次車禍就要把你交代了!現在好說,這些東西你看看,還能不能派的上用場?”
程翊用手指頭輕輕地在文件袋草黃色的邊緣來回摩挲,并不拆開。咖啡的熱氣暈在他的臉上,連那些悵惘的神情也看不真切。他說:“就是為了這些東西,她受了那么多苦。”
老陳也唏噓不已,但還是本著他大病初愈的原則,不去刺激他:“弟妹當初剛進去我就聽說了,但我沒有把這個當證據給告上去,就是怕萬一有個什么不妥的地方,等你醒過來了豈不是不好?所以我就一直等著你醒過來,在首都待了這么久,可把我累壞了。”
“你做得對。”他的睫毛覆下來,遮出兩片濃重陰翳:“只把這個交出去,恐怕連你自己也會交代在里面。我那個李局,可真不是吃素的。”
“聽說連你們正局長手上都沒有多少權利?”老陳壓低聲音彎著腰問。
程翊瞥了他一眼:“不該問的別問,小心惹禍上身。”說完就站起身來:“走,我們去問候一下首都的領導們。”
老陳急著要追出來,不小心被椅子絆了一下,提起腳輕踹了一下椅子,“嗷”地一聲叫,縮著腳一瘸一拐的跟上程翊。
邊走邊抱怨道:“你這小子,人家吃水還不忘挖井人呢,你就是這么對待你的涌泉恩人的?”
程翊只顧往前走,走到老陳停在路邊的車上,手拍了一下車身:“怎么,你還把你這破玩意兒給弄到首都了?”
老陳傲嬌的拉開車門,“破車怎么了?再破也是我的心愛之物!你小子別忘了你現在還仰仗我這破車呢!再說這些不中聽的就別上車了!”
程翊哼笑一聲,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子嗖的一下就飛出去了。
老陳心里也算踏實了一點,這小子還能跟他在這兒滿嘴開火車,那就沒有大問題。
公安廳里,中年男人身穿一絲不茍的警服,面孔嚴肅到極致也就是平易近人了,他無不客氣的讓他們坐。
程翊說明來意。
那廳長說:“這件事情我也有所耳聞,死了九個人,是大案子啊。”他喝了一口茶,陡地眼神犀利起來:“你們有沒有辦案的手令?”
程翊在他壓迫的眼神中搖頭。
“既然這樣,你知不知道這是越權辦案?組織上是要受處置的?”廳長的聲音威嚴,完全不似初見時候的祥和。
程翊一派自如:“正是因為我的直屬上級玩忽職守,所以我才冒昧前來,斗膽請您監察此案。”
廳長絲毫不讓:“作為下級,無條件遵守紀律才是你們的本分!這樣一來,流程都亂了套,你眼里還有沒有規矩?”
程翊不卑不亢:“我知道越級犯上是我做的不妥,但是九條活生生的人命,九個殘破的家庭,還有那么多無辜受害的受冤者,我不知道在您眼里,什么是紀律,什么是規矩。”
廳長頓了一下,不再說話。
老陳暗地里實在是為他捏了一大把汗,這次見面不知道是他花了多少的人脈錢財才有的,可是這小子……
“把你的報告都呈上來吧,我會親自審理此案件。”廳長眼睛里慢慢浮出笑意來:“年輕人工作如此認真細致,實在是不多見。我這樣難為你,也不見你怯懦,是個好苗子。你叫什么?”
“我叫程翊,原霧城刑偵科大隊長。”
“原?”
程翊說:“將近三個月之前,局里撤了我的職,現在是賦閑在家。”
廳長笑起來,“好,我記住你了。這些資料我會好好看的。”
程翊道了謝,和老陳兩人走了出去。
老陳剛走出大門,就揉著腿埋怨他:“你怎么搞得?驢脾氣上來面前是誰都顧不上了是吧?你能耐了簡直!氣死我了!”
程翊淺淺的笑了一下:“我看那個廳長像是能幫我們的人,也沒想那么多。”
老陳恨鐵不成鋼,又擔心他的身體吹不得這風,連忙把他拽進車里來坐著。
雖說春天已經來了很久了,可是空氣里的風還是有些料峭,首都的春天靜悄悄的,一直到了這會兒,路兩旁不知名的樹枝上才有些些綠意滲出來,遠處看起來是蒼茫茫的一片灰褐和朦朧的新綠四下里橫斜交織,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