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串很快上來了, 微微有些焦黃,還滋滋冒著熱氣,油花間或在鐵盤子里面濺出來。
她從里面挑出一根羊肉串子遞到他面前, 期待的看著他:“嘗嘗看?要不要再放點辣椒?”
他接過去:“你喜歡吃辣椒?”
單熠細細的撒上辣椒面和孜然粉, 美美的咬下一口, 呼著熱氣贊嘆道:“真香!你不覺得辣辣的巨好吃么?我小時候最喜歡吃辣的東西了, 然后就經(jīng)常腸胃炎, 所以就一直胖不起來,慘慘的?!?
程翊也咬了一口,笑道:“欣賞不來你的愛好, 我對辣的不感興趣,到嘴巴里一股怪味兒, 不好吃?!?
她揪著眉毛, 劃拉著簽子說:“那怎么辦?咱兩以后要是結了婚, 吃不到一塊怎么辦?人家都說,先要抓住男人的胃?!?
他嗤笑一聲:“別說胃了, 吃不吃辣倒是其次,就先說說你自己會做飯嗎?”
單熠一拍額頭:“呃,忘了?!?
他低下頭吃肉串,悶笑都憋在嗓子里,嗆得他喝下了一大杯冰冰涼的啤酒。
單熠端著塑料杯子哈哈大笑。
吃完燒烤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 單熠剛才還嚷嚷著再來三十串, 她要吃一個天昏地暗, 誰曾想剛吃完就困的睜不開眼睛, 賴在程翊身上不肯動。
程翊哄著她走路, 走一程再背她一程,背一程再走一程, 這樣走走停停,總算是找到一個還沒有滿的賓館。
到了房間,他耐心的哄著她洗澡刷牙,給她吹干了頭發(fā)擦了身子,他笑罵:“小懶豬,我是不是你的保姆?”
單熠穿著睡袍歪著他的懷里,暖氣開得很足,她四仰八叉的枕在他的腿上,胡亂給懷里揉了一個枕頭,用腳尖拉他的衣服,“來睡覺覺了??靵??!?
他躺下去,翻身把她抱進懷里。
一覺無事,早上醒來是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震醒的。單熠迷迷糊糊的讓程翊接電話,他接起來,電話里面?zhèn)鱽硪魂嚦科鹛赜械男β?,是程母?
“小單啊,你跟程翊要好好的,趕緊把你們那些糟心事兒給處理了,美國還有點急事,我就先回去了,等伯母下次來再看你們?!?
他的睡意醒了大半,坐起來說給她捻好被子:“媽,又有什么事了?”
程母一愣,馬上笑開:“你們兩在一起呢?那行行行,兒子你可好好好努力,爭取讓我下次回來之前聽到喜事。”
他揉著眉心說:“行吧,那你走吧,我有時間了就來美國看你?!?
程母高興的掛斷了電話。
單熠也醒了,睜著惺忪的睡眼看他:“你媽要走了?”
他靠在床背上,把她撈在懷里,用額頭蹭著她的頭發(fā),聲音慵懶:“嗯,她總是這樣。”
她輕聲笑,揉揉眼睛,從他懷里鉆出去,赤腳踩在地板上,一把拉開窗簾,不知是什么時候了,初冬的暖陽透過厚實卻透明的落地玻璃灑進來。
她用手背遮著眼睛,適應過來以后就著陽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轉過頭來粲然一笑:“今天太陽可真美,好久沒有見過這么美的朝陽了?!?
他微笑的看著,就這樣沐浴在朝陽下,未曾梳妝,她卻像一個跳躍的梅花鹿,眼神中洇著清晨森林深處的露氣。
長腿三兩步走過來,跟她一起站在陽光下面,輕輕攬住她細弱的腰肢,眼睛里熠熠陽光浮動:“沒穿襯衫?”
她欲語還休的看他一眼,嬌怯怯的令人不勝憐愛。
他輕笑一聲:“我們也算老夫老妻了,你什么樣我還不知道嗎?乖,好好的,像一個正常人?!?
她皮笑肉不笑的看著他,手下暗暗使勁:“皮癢了不是?怎么,姐姐我就不能嬌羞一下?”
程翊以笑場結束了此次對話,然后迅速躲進了衛(wèi)生間。
他不是沒有在心里十次八次的打過腹稿,可是一遍遍重來,一遍遍再被推翻,這種滋味真是不好受。
在她面前,他不能表現(xiàn)出來什么,首先,他自己是一個警察;再其次,他是一個人民警察。
他不止一次提醒過自己。
可是還是覺得內(nèi)疚,這種感覺,每踏近警察局一步,就愈發(fā)深刻,愈發(fā)銘心。
沒辦法,還是硬著頭皮來到了辦公室,鎮(zhèn)定自若的和每一個同事打招呼,唯獨不能上二樓。
他坐在辦公室里,手邊上是這些天從李航妻子的公寓里得到的音頻,還有反追蹤最后的源頭,遠川。
這兩者之間,是否有什么必要的聯(lián)系?
單熠曾經(jīng)說過自己在利益方面有沖突的人是誰?
音頻里說,馮總。
馮總是誰?這兩個人之間是否存在必然的聯(lián)系?
程翊轉著手中的手機,百無聊賴。
電話鈴聲忽然響了,他的思緒迅速切換回來,是省公安廳正局長,張局,張建業(yè)。
“小程?來我辦公室一趟,我有些事,想要找你談談?!?
程翊上了樓,局長辦公室和副局辦公室連著,幾乎就是在隔壁。經(jīng)過李彥天的辦公室時,他感覺到后頸莫名滲出一股涼意,激的他心里一驚,甚至不能去想那扇玻璃的背后,到底隱藏了一雙怎樣幽深渾濁的眼睛。
他幾乎是目不轉睛的走到了張局的辦公室里,敲門進去后,他緊繃的神經(jīng)才松懈下來,像是剛剛經(jīng)過一場宣判。
張建業(yè)看起來還在壯年,長期鍛煉的身體給人一種矍然的感受,很舒服,又不會覺得壓抑??匆姵恬催M來,他笑著讓坐,親手給他倒了一杯茶,推過來:“嘗嘗,朋友送的新品種,看看什么味?”
程翊喝了一口,笑著搖搖頭放下來:“您也知道,我就是個大老粗,比不得您,喝不來這些東西。”
張局臉上沒怎么有表情,長居高位的人身上難得有一種恬靜的氣質(zhì),沉靜悠遠。他慢慢抿了一口茶,瞇著眼睛回味很久才說:“知道我為什么叫你過來嗎?”
程翊說:“您說,我聽。”
張建業(yè)贊許的看了他一眼,“你最有分寸,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事該做。不像有些人,永遠搞不清自己的位置?!?
程翊沒有接話。眼睛定定看著張局。
過了約莫兩分鐘的功夫,張建業(yè)終于喝完了小盞里面的茶湯,他徐徐吐出一口氣:“我不太想和你繞彎子,這些年局里是個什么情況,你自是明白。所以,我們現(xiàn)在就來說說,這一次的花田案件。聽說,你和那個花田案的主要嫌疑人,走得很近?”他陡的抬起眼皮,盯著程翊看。
程翊不動聲色:“您的重點?”
張建業(yè)把衣袖挽起來,不多不少,剛好兩層,露出解釋的小臂線條和考究的名表。繼續(xù)給程翊添茶,“你是聰明的人,這茶你不是不懂,是你不想懂?!彼馕渡铋L的說:“要是你哪一天想要真正的了解茶,我一定奉陪。”
程翊微笑著接過斟好的茶,熱氣騰騰蒸到他的臉上,他有些不適應,臉稍稍別開了一些。
張建業(yè)看見了,就笑起來:“其實也就是這樣,你要想了解茶,免不了會有一些熱氣讓你不舒服。沒關系,等你真正適應了,你也就能真正了解茶了。”
“我若是一直都不想了解呢?”
“有一天,你到了不得不要了解他的田地,那是你失去的,可就不僅僅是表面上這么簡單了?!?
程翊無話可說,一口氣喝完了涼下來的茶,更是覺得索然無味,放下茶杯,就聽到張局的聲音響起。
“小程,以前你剛實習那會兒,是李局帶著你的,我知道,你們感情深厚。我還聽說,他帶著人去逮捕花田案的嫌疑人,被你以證據(jù)不足攔下來了。我們來猜測一下,下一步的棋,會朝著哪個方向發(fā)展呢?”
程翊聽不得他一直說花田案,這兩個無一例外,都是他的雷區(qū),一點炮仗就要炸。他沒能按捺的住,禁不住問道:“您到底想說什么?”
張建業(yè)站起來笑了:“我這幾年來,權力一直被架空,你們可能看的不太明顯,但我自己總是最明白的?!彼y得做了個幽默的表情,臉奇異的明亮起來:“案板上的魚肉,怎么著都曉得自己是要被宰了的?!?
“你可能不相信,因為你一直都愿意相信正義,愿意相信你相信的人是對的,是不會做出那些你認為不可思議的事情的??墒撬桶l(fā)生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卻不愿意去正視它,我竟不知道,你到底是聰明還是愚蠢了。”
話說到這里,程翊不能不再接話:“我一直都認為,我的局長是我的精神導師,是正義的化身。”
張建業(yè)笑起來,他攤手:“正義?現(xiàn)在這個魚龍混雜的社會上,你要跟我談正義?莫說你只是一個小小的警察,假若你是權利最高的人,你也能曉得正義這兩個字,有多沉重?你拿的起,放得下么?”
程翊被問得啞口無言。
張建業(yè)背過身說:“你工作了七八年了,可你的身體里面,還是當初那個單純的毛頭小子?!?
程翊竟找不出什么理由來反駁,難道說他可以短暫地保護女朋友一段時候,就可以稱為男人了?
他覺得荒唐至極,活了小半輩子了,總以為自己遇見什么事情都能游刃有余,周旋在陰暗與光明之間,出淤泥而不染;誰曾想,一朝事發(fā),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個小大郎,干凈的不染世俗。
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笑話。
張局不用說什么他都知道,無非就是所謂貪污受賄,所謂舞權弄私。
再給他個十年二十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會變成像自己曾經(jīng)心目中的英雄一樣,如今如此油膩的人。
他嗤笑一聲。不知道這個世界是隨著他的長大在慢慢成長,還是說一直以來就是這個模樣,以前的書本和學校,僅僅是冰山一角?
反過來一想,其實沿著這個思路想就對了也沒有什么好痛苦的了。
程翊垂下眼睛問:“您打算怎么辦?”
張建業(yè)坐下來用小茶壺燒水,慢條斯理地說:“這就得看你自己怎么想了,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品這道茶?!?
程翊默了一瞬,點頭。
茶水成一線飛濺下來,熱氣蒸騰上來,在空中盤桓離散,不肯遠去,最終還是歸寂于碧綠暗黃的茶湯中,只于些許浮沫掙扎在瓷碗邊沿,被張局一吹,倏忽間全散開去。
“假如李彥天就這件事情針對你,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程翊心里一時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反問他:“您想讓我怎么做?”
張建業(yè)呵呵一笑:“這就得看你了,畢竟你想怎么做,我是攔不住的。”
程翊盯著杯中熱氣慢慢蕩下去的茶湯,輕聲說:“我只能做好一個人民警察該做的事?!?
張局盡管慢悠悠的喝茶,一杯茶很快還是見底了。
他說:“你比我更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