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笑不笑:“還記得單熠嗎?”
女人扶著門框的手驀地垂下來, 神情悚然,她結結巴巴的說:“……永南是準備要去警局的……您……您聽我解釋……”
程翊手插在兜里,還是那一副神色, 他挑起了一邊眉:“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女人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 尷尬的笑了一下:“……您請進……快進來!”她局促的去迎接, 慌張之中合上了門。
程翊四下里打量了一遍, 他從來沒有來過這里, 她說這是她以前的房子,不住就可惜了,還不如讓錢永南一家先住進來, 剛好能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她總是這么心善,總是想不起來別人是怎么對待她的, 一味地以德報怨, 堅信這一切都會好起來, 并且月明風霽。
可是現在呢?她的信仰倒塌在地,這些人還過著其樂融融的生活, 她自己就被這些人的漠視送進了不見天日的四面高墻里。
程翊坐下來,拍拍身下鋪著氈毯的沙發,沒說什么話。
有個小男孩扒著房間的門偷偷瞄他,程翊察覺到了,倏忽間轉過頭去與那個小孩對視。不過一秒鐘, 倒是他自己先笑了, 那小男孩明顯松了一口氣。
程翊招招手喚那個小男孩過來, 小孩子卻扒著墻不撒手, 眼神里寫滿防備和倔強。
女人給程翊面前放了一杯熱茶, 抱歉的笑了一下沖小孩喊:“過來!別不懂事!”
程翊擺手示意無妨,但那小孩好像特別聽媽媽的話, 還是不情不愿的從門口挪了過來,偎在女人身上,抱著她的腿不松手。
這次任憑女人再怎么要他到程翊跟前去他也不過去。
女人攏著手要坐不敢坐,眼睛躲閃著說:“這孩子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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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翊雙腿疊在一起,呵呵笑:“我看著就很懂事。我是個粗人,大姐一直站著,我倒不好意思了。”
女人聞言連忙搬了個凳子坐下來,坐的踉踉蹌蹌,差一點就倒,她牽強的笑了一下,抱緊了小孩。
只能聽見那小孩在女人懷里衣料摩挲的聲音,似乎是箍的有些緊,小孩子不舒服了。
兩個大人誰都沒有說話。
這時候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很快門就打開了,是錢永南。
錢永南在首都待了一段時間,為了照顧錢永北。單熠入獄后錢永北的身體也漸漸好了,這里畢竟花銷大,兩兄弟都舍不得花錢,最后一合計,還是來了霧城做康復治療。
錢永南看到程翊的表情可謂是尷尬至極,甚至一轉身就想要走。
程翊在后面皮笑肉不笑的叫住了他:“錢大哥?單熠是這么叫你的。”
錢永南的身體以一種肉眼看得見的僵硬慢慢停住了。他轉過身來硬著頭皮走到程翊的面前,“程警官……身體恢復的好嗎?”
“哪里能不好,家里還有一堆亂攤子等著我來收拾。畢竟除了我,也沒有人關心她的死活。”這個“她”字咬的極重,卻沒有任何譴責的意思。
錢永南怎么可能不懂,他撓撓后腦勺,心里明白這一次弟弟的身體多虧了單熠,自己還有把柄握在眼前的這個人手上,那究竟說不說呢?
還沒來得及說話,程翊就換了一條腿放在上面,語氣輕松:“我剛從李航家過來,”
錢永南瞬間變了臉色,站起身來兩步走到程翊身邊,腰子弓的很低:“程警官,我們到門口去說,到門口去說。”
程翊要笑不笑,目光在后來就一直沒有說話的女人和錢永南身上來回打轉,頗有意味的笑了笑,把一個“好”字說的百轉千回。
三十多歲的男人身上確實很寒酸,發舊的工作服還是套在上面,所幸并不臟,看得出來有一個勤儉持家的女人。
他在風里微微弓著腰,從兜里摸索出來一包煙,手指似乎有些抖,半天才抽出來兩根煙,一根遞給程翊,另一根自己含上。
火柴劃了好幾次才“嗤”地一聲隨著白煙冒出了火光,程翊并沒有拒絕他的煙,順著他的手深吸了一口煙。
錢永南也吸了一口,他鎮定了些,似乎認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有點不妥,說:“程警官是什么意思?”
“錢大哥心里難道沒有數?”程翊輕蔑的笑了一下,摘下煙扔到地上,用力將煙碾滅:“你和那個女人之間是什么關系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他湊近錢永南,一字一句地說:“她善良不代表我善良,這一點你千萬要搞清楚。她在牢里面受著她不應該受的罪,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那些東西你再不交出來,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么事。”他眼睛深處鋒芒畢現:“比如你的妻兒,再比如你的弟弟,還有你十三年前的‘功績’,”他笑:“我現在沒了顧忌,人民警察也不是非要保護你們這些貪得無厭的人。”
錢永南的身體劇烈的震了一下,陡的睜大眼睛:“你知道十三年前?!”
“我知道。”程翊好整以暇的點點頭,恢復到慢條斯理的狀態:“我給你時間,你考慮清楚。到底是一個女人重要,還是家人更重要;究竟是那些人可怕,還是以后都要在牢獄里面可怕,你自己要掂量著。”
話音一落,程翊直接轉身下樓,頭也不回。
重新戴上墨鏡,下面的眸色暗沉的可怕,手握的太緊了,掌心幾乎破了皮。
頭又開始隱隱作痛了。他費力的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吸氣,呼氣,從車里面摸索出來藥瓶子,伴隨著手上的動作藥片在里面撞擊,發出沉悶的響聲,并不清脆。
他蹙著眉頭艱難的倒出來幾片藥,直接吞了進去。
時間流逝的聲音似乎能夠聽得見,他坐在車里面,眼見著太陽從日中天一寸寸的西移,春日里的這光景,仿佛很多年前也看到過。
原來他們已經認識這么久了。
忽然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她,心臟里面空了一大片,似乎把她抱進懷里才能填的滿這突如其來的空虛。
頭還是沒有完全緩解過來,他卻鬼使神差的發動了車子,直奔省公安廳。
再站到這棟大樓底下,說不恍惚是假的。這才過了幾個月,仿佛已事隔經年。他走進去,見到他的人無不驚喜,有人甚至熱淚盈眶。
都是二十四五歲的小伙子了,要成熟一點。
他淡淡的笑著說。
小李還是誰插了一句嘴:“程隊你這是不準備再回來了嗎?大家都很想你。”
他沒說話,重重人群中遙遙看過去,給了他一個高深莫測的表情。然后就走向了監獄。
她是很久之后才出來的,隔著一扇玻璃門,很明顯看到她面頰凹了進去,臉色也不太好,有些發黃;頭發是被剪短了的,以前總說要帶她去做個新發型,沒實現,結果在這里給剪了。
像男生的頭發,她小小的臉就在這些頭發下面,從他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得見近乎透明的小耳朵。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手都撐在厚厚的玻璃上面,仿佛這樣就可以將心連在一起。
她的手指纖細,手掌很小,連他的半個都不到,心里有些發酸,他連忙將臉別過去。
她卻無聲的笑了,他能看得見她的口型,是在慢慢說,我很好,你好嗎?
這個傻子,你好嗎?我好嗎?
我們究竟誰能好?看不見彼此,擁抱不到愛,究竟誰能好?
以前那么愛哭的人,受到了一丁點委屈都要哭唧唧,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到他面前假哭,他沒辦法,什么都得接著。
可是現在這么大的痛苦降臨,她卻云淡風輕的說:我很好。
程翊紅了眼睛,手隔著玻璃慢慢撫上她的頭發,輕聲說:“我不好。你不在,我很不好。”
單熠在一瞬間眼淚就要洶涌,但是她面上什么都沒有流露出來,還是笑靨如花:“不要哭,身體恢復的好嗎?”
他點點頭。
她就又問程母如何,他也一一答了。
唯獨沒問案子進展怎么樣。
程翊心很酸,她是真的很瘦了,囚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只能看見肩膀上突兀的肩胛骨,光禿禿的。
手在玻璃上放的久了,這個姿勢難免有些累,但是誰的手都沒有放下去。
他問:“判了多久?”
她笑笑,“我們不談這個。翊,我是不是,從來都沒有這樣叫過你的名字?翊,翊……”她粲然:“真好聽。”臉上的神色像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充滿了愛慕和眷戀,唯獨沒有對未開的憧憬。
“翊,找一個好女孩吧,愛你的。你要好好對她,像對我這樣對她,年紀也不小了,再要個小孩,和和美美的,這一輩子,也算是沒有什么遺憾了。”她眼神纏綿的盯著他,似乎要把他刻進眼睛里:“不要再來看我了,你要快樂。”
他抬起眼睛慢慢說:“怎么快樂?和別人快樂嗎?”男人的眼淚好像都是這樣,沿著剛毅的面頰淌下來一滴,很快就沒有了第二滴,但是眼睛里面布滿了紅色的血絲,看著有些猙獰。
像是古人說的,男人流血不流淚。
“抱歉,我做不到。”程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