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裡面還是有熱烘烘的暖氣, 他深吸了一口氣，頭有些疼，這是他沒有想到的。
能不能活著, 能活多久, 他甚至都不知道。但是他恍然間有一種冥冥之中的直覺, 認爲命不該絕, 或許是說他的事情沒有做完：還有一個傻姑娘在受苦, 在等著他。
冷汗沿著鬢邊沁出來，神經最深處尖銳的疼叫人窒息，他的眼睛黑的可怕, 他在努力忍著。
老陳開著車，聽到指關節咯咯的響聲, 側過頭看了一眼, 猛地被他慘白的臉嚇了一跳, 一個急剎車，發出刺耳至極的長響。
“你沒事吧？身上有藥沒？快告訴我！”老陳扳過他的肩膀目光焦急地在他身上摸索著。
他吃力的揮揮手攔住了老陳, “……出來的急，沒帶藥……”
老陳急的要命，慌不擇言：“你這人真是把命不當命！腦袋裡不知道長了個什麼玩意還敢不帶藥就出門！你小子就不想想你媽！”他嘴脣哆嗦著，方向盤一把打到底，又擔心他的身體：“還能忍忍嗎？要不去最進的一家醫院吧？”
程翊撐起身子, 手從頭上放下來, 還是看得見嘴脣發紫, 冷汗涔涔。他像是用盡了力氣, 聲音還是很虛弱：“……別去醫院, 進去了就出不來了，明天……機票很早……”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機票！真不知道那丫頭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了！”老陳狠狠指責他, “事有輕重緩急，你把自己的身體搞垮了，我看你還有什麼革命本錢！”
程翊不再說話，一隻腳沉默卻有力的踩上剎車，車子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姿態“吱”地一聲猛停下來。兩個人一起狠狠的向後彈去，老陳怒罵：“你瘋了是不是！”
程翊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氣，胸口還在劇烈的起伏，垂下來的頭髮都有些被汗打溼了。他還是慢慢睜開了眼睛，“不能去醫院，去了就出不來了。”
老陳氣急，對上面前這個倔驢卻實在是莫可奈何，當然他也免不了要關心他，於是萬種情緒一時在臉上繽紛莫測起來，末了，他鬆開捏緊的拳頭，粗聲粗氣的問：“還疼不疼了？！你小子要是今天交代不了就給我記著！”
話雖不中聽，但手上的動作卻透著關心：他打開車門繞到另一側，費力的把程翊扶到後座上去躺著，腦門兒上一把汗。
程翊這幾個月被折磨的身上沒有幾兩肉，但是身架子還擺在那裡，一米八幾的高個子男人，再輕能有多輕？
“真是爲難咱們老陳了。”過了一會兒，程翊緩過神來，眼睛裡全都是戲謔的笑意。
“你他孃的給老子閉嘴！”老陳氣勢洶洶的說，“我跟你說，等把這樁勞什子案子給解決了，老子能見你就跟你混！”
程翊大痛之後還是虛弱，但他還是笑著跟老陳扯：“你什麼時候不是跟著我混？”
老陳：“得得得！你趕緊消停著吧，看你這把身子骨還能折騰幾年！我算是說不過你，您發話吧，去哪兒？小的給您老人家開路。”
程翊無聲笑了。
程母關上窗子，風大力的吹亂了她已然有些摻白的頭髮，裹緊身上暗金底紋的厚重羊毛披肩，轉身回了病房。
也不知道他的病什麼時候才能好，他的心不在這裡，她知道。
得回去看看他。
病牀上一個人都沒有，窗子大開著，風把有些發黃的紗簾鼓起來，能看得見高樓林立間空曠的城市一角。
心驚只是半秒鐘的時間，很快她就平靜下來，在略顯凌亂的病牀前呆呆站著，雙手垂下來，連披肩落到地上也不去管。
都隨他去吧。
病牀上那些寬大的病號服，像極了那些年前那個男人，這個孩子的一切都像他，連奮不顧身都是一脈相承。
她不再說什麼，也不去給他打電話，她知道，在他是她的孩子之前，他首先是一個男人。是一個能保護的了自己女人的男人。
誰沒年輕過，誰又不曾看過那日長安熱烈盛放的花。
她沒有給他打電話，自始至終只是很平靜的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就飛回了美國。
大洋彼岸可以想念遠在天邊的親人，還有永不再見的愛人。
程母遇見了一個小友，是那年在阿爾卑斯山脈滑雪遇到過的的年輕寡言的攝影師。
遇到驚心動魄的雪崩是所有人意料之外並且爲之膽寒的，程母和這個女孩有常識，幫助工作人員疏散躁動不安的人羣，到了安全地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蜷縮在一起。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了在轟隆隆迫人的吞噬面前，千鈞一髮之際，這個年輕的華人女孩橫起相機，“咔嚓咔嚓”不間斷的快門聲像是海鳥掠過海面時連成一線的水流聲，那麼清晰，又那麼窒息。
是程母在最後一刻一把把她拉回安全地帶的。
一笑始相逢。
在美國的街頭遇見年長的老友，周小川清秀的臉上難得攢了些笑意，兩人一同迎上去，話未出先成笑，周小川說：“想不到在這兒遇見您，真是驚喜啊。”
程母拍拍她的手：“是驚喜是驚喜，我是昨天才從國內回來的，不成想就剛好遇見了你。”
“曾經老師，我們挑一個僻靜的地方敘舊……嗯……”她偏著頭略調皮的想了一下：“咖啡廳怎麼樣？”
程母表示沒有問題，個人相攜著走到了最近的一家咖啡廳。
“我們也快十年未見了，這些年我們的書信一直沒有斷，還得謝謝您，您給我提的意見非常寶貴。”周小川笑意盈盈的說。
程母攪著咖啡：“我在攝影雜誌社看過你的作品，很不錯。你這些年的進步可不小喲。”
周小川說：“您的每一本書我都有拜讀，看來明年的普利策獎又是非您莫屬了。”
程母呵呵笑著：“我也上了年紀，這幾年不像前些年，非要掙個名利來，對現在的我來說，這些都不重要，家人圓滿纔是最讓我滿足的。可是……”她的嗓音帶了一絲沮喪：“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竟讓我有些應接不暇……”
“冒昧問一句……”周小川試探性的問：“您上次提到您的兒子在霧城做警察……我家也在霧城。”
“是嗎？”程母有些驚訝的放下杯子：“他在省公安廳，叫程翊，也就比你大一歲。”她眉眼彎彎卻掩不住語氣裡的擔憂：“有一個女朋友，我看著也挺好的。只是他們也不太順……”
周小川一直有禮貌的聽程母講完，這才表達自己的驚訝：“這真是巧了，”她笑：“我跟您的兒子有過一面之緣，只是場合有點不對勁。”她露出點小女孩的尷尬：“我男朋友的公司捲入了一場糾紛，我們被迫才見了面……我那天還發了脾氣，不怎麼愉快…”
“多久之前？”程母腰繃緊了。
“也就是不到三個月的樣子，”周小川抿了一口咖啡，略憂愁地說：“到現在還沒結束，我準備這次行程結束之後陪陪他，他最近太辛苦了。”
“你男朋友……叫姜遠帆？”
連周小川如此情緒不外露的人也禁不住驚訝了起來：“您認識？”
……
程翊去了李航妻子家，那棟相當豪華的別墅被保安告知無人居住，程翊再三交涉，他都不願意透露原主人的去向。
程翊手指上繞著車鑰匙吊兒郎當的驅車走了，卻在保安看不不見的地方拐了一個彎，繞了進去。
三月份的草地上還看不見綠葉的嫩芽兒，皮鞋踩在上面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不怎麼悅耳。
程翊試了試手，躺了將近三個月，爬牆還是輕車熟路。這種事兒不認生，手臂發力，借雙腿的跨蹬之力，三下兩下就爬到了屋頂上。
樓不高，就是個小三層。從水管的縫隙裡吊下去微型攝像機，很快他就得到驗證：屋子裡確實是沒人住了。看家居擺設，明顯可以判斷出來有兩個月的光景了。
這樣看來，就是單熠前腳剛被抓，他們後腳就踢開了李航家人。
喪心病狂。
程翊跳下來拍拍手，想起了個好去處。
車一路開到郊外相對稀疏的住房區。上了樓才發現這兒的樓梯邊角都有些積灰，樓的確是有些舊，但也不礙事，錢永南一家子能安置就是個好地方。
他還能想的起來，這是她以前把錢永南的家人接過來留在這兒帶笑說的話。
說的話還歷歷在耳，人卻不知何時再能見了。
他摘下墨鏡，現在不怎麼能見太陽，在太陽光下面頭痛容易發作，饒是他定力如此之強，也不見得能承受幾次這樣的蝕骨之痛。
近乎單調的敲門，他袖著手站在一旁，靜悄悄的不出聲。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上還圍著圍裙的女人開了門，四下裡張望了一下，倒被他這個立在牆邊上的人嚇了一跳，捂著胸口說：“您可嚇了我一大跳，您找誰？”
女人見這高高大大的男人氣度不凡，難免有些心慌，用圍裙擦著手再問了一遍：“請問您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