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留孩子?”嚴氏低沉的嗓音聽不出一絲情緒。
“你除了她一個阿阮,后面必然還有兩個三個阿阮,”嚴氏的聲音跟這深秋的風一樣涼薄,“來了下一個你怎么辦?”
“不……不會的!”戚廷嵐尖銳的喊起來,“我就要她死!就要她死!”若不是侯府沒那個底氣,她要讓大小兩個一起死!
所有人都驚恐的看著她,仿佛跟瘋魔了一樣。這才短短兩個月,一個鮮活的少女,就成了這般凄厲了。
良久,嚴氏才重重的撫了下心口,“好。你選的。你回去頂多再等半個月。別再生事,耐心等著。”
得了這話跟得了金牌令箭一樣,戚廷嵐竟然笑了。只是這笑容,盛開在灰敗瘦削的臉上,跟地獄里爬出來的笑容一樣,看得人格外的瘆的慌。
戚廷嵐以為這就收尾了,正待跟著大家一道給嚴氏請辭,卻沒看到旁人有所動作,青舸反而上前給嚴氏茶盅里的冷茶換掉,眠春端了另一個茶壺,又重新給眾人續(xù)了一盅。
段氏心里一陣收緊,求救的看向兒子戚廷嶠,戚廷嶠卻轉過臉去。
“索性朦朧生產有驚無險……老天保佑……”嚴氏雙手合十,接而看向戚廷嶠,“你也是這侯府未來的當家人,你說說,你母親這該如何處置,才算公道?”
戚廷嶠沒想到嚴氏會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問他,一下子愣著當場。他之前還在猶豫若是發(fā)落段氏,他該不該求情,該怎么求情,沒想到祖母竟然越過了父親,直接來問他。“這個……母親確實有錯……但是……”
戚廷嶠眼光四處亂瞟,看著段氏他心里有愧,看著戚廷岳他又心有不安,撞上嚴氏冰冷的目光,他又更六神無主。<>
戚廷嵐驚訝的看向段氏,她本就沒關注過周朦朧懷孕的事情,所以并不知道早產了幾天,一聽不僅早產還跟她母親有關,看樣子今日還要清算一下,戚廷嵐懵了……母親都這歲數了……不是剛剛還訓她的么?戚廷嵐嘴一撇調頭不看段氏。她不知道這個動作讓段氏寒透了心。
“侯府現在還是我做主,這事兒輪不到廷嶠來定奪。”戚義安將茶盅往案幾上一放,這架勢,是這話得他來發(fā)了。真是少有的有主見。
嚴氏訝異的看了一眼兒子,眼角掃到一邊扭著帕子急得臉色煞白的段氏,鼻尖一哼,“哼,你來定奪倒也是正理。”
戚義安尷尬的咳了一聲,“別的咱們不理論了。去廟里吧。對外就說母親身子不好,你去吃齋祈福去。廷嶠好歹是要承爵的,廷嵐也是在昱親王府做媳婦的,若是送你去姑嫂廟之類的,日后于廷嶠廷嵐臉上也不好看。”
嚴氏微微閉著眼睛不發(fā)表意見。若是段氏沒個處置,她是萬萬不依的。但是處置的話,就是她來定奪,也差不多是這個結果。不過就是姑嫂廟或者哪個偏僻莊子之間的區(qū)別罷了。孫媳婦的說法必須要給,侯府的臉面也不能不要。好歹,兒子終于拿了回正經主意了。
戚廷嶠舔舔嘴巴,他不是故意想忽略對面母親乞求的眼神,只是,上面不僅有父親,還有祖母,他能做主的界面實在不夠的。再說,戚廷嶠心里也是有計較的,爵位的事情大哥沒計較,但是這回的事情,大哥若是不松口,這事兒鬧大了,他這世子的臉面就沒了。而且確實是母親出錯在先,總得有些表示平息一下大哥大嫂,他可不想世子的位子沒坐穩(wěn)就被全尚京的人戳脊梁骨的。
戚廷嶼頭埋的更低了。他覺得羞愧無比。夫子教的,家丑不可外揚,這就是家丑了。所以,連戚廷嶼,都沒有為段氏求情的意思。
段氏眼光在屋子里只掃了這么一圈兒,就呆滯當場了。她張張嘴,卻半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往日她最擅長一哭二鬧的了,可這會兒她不敢了。人窮吆喝得有人看熱鬧,這下誰也不在意她鬧了,她也沒勁兒嚎了。
嚴氏摸摸額頭,顯然是累了。“這樣吧。也還是半個月。半個月后,廷嵐的事情落定了,段氏就送去廟里。就這樣,都散了吧。”
嚴氏也不管別人,扶著青舸就往里屋去了。眠春叫了小丫頭到墻邊等著收拾茶盞,她走到戚廷岳身邊,福了個禮,“大爺,太夫人讓奴婢給您做了雙鞋,也不知道合不合腳,請您進屋去試試。”
這一聽,就是要留戚廷岳說話。戚廷岳起身朝戚義安點點頭,就隨眠春進去了。這下正屋里除了等著做事的小丫頭,連個主事的大丫頭都沒了。
戚義安率先起身大踏步出去,戚廷嶠戚廷嶼隨后跟著。剩下幾個女眷,戚廷嶸大著膽子拉拉戚廷岍的手,“我今日給祖母抄的經文還沒抄完呢,你今天回荊桐院嗎?不回的話就跟我回去了吧。”
說著兩人站起來朝段氏幾人福了個禮,轉身也走了。
剛拐出院子,戚廷岍就呼出憋著的一口氣,朝戚廷嶸豎起大拇指來,“真有你的!我這輩子做夢都沒想到,會有一天撇開母親和大姐先走一步的。”
戚廷嶸苦著臉搖搖頭,“不走能怎樣,我們在那里,她們也是不自在。”
只剩三人,潘氏左看看右看看,還沒想到個妥帖說法站起來,段氏絕望的臉上已經絕望到底了,“走吧走吧,都走吧……”
戚廷嵐還真站起來,一句話都沒說,站起來就往外走了。她還指望母親在娘家給她找助力找靠山,可是,母親都站不住了……
潘氏到底是沒膽子,縱然段氏倒了,她還是站起來福了個禮,才繞開退下。不管侯府誰當家作主,都沒她大聲說話的份兒。<>
若是往日,段氏怎么著也不會任人幾句話就定了她的生死,她骨子里從來不是這么容易安分的。只是今日,丈夫,兒子,女兒,一個個都跟奪命針一樣釘住了她的命門。人若是絕望了,掙扎的**都沒有了。
到都沒有了人,甘嬤嬤才期期艾艾進來,扶著整個人跟篩糠一樣的段氏,往外走去。
正屋離席的這一幕,根本無人關心。嚴氏回了里屋就躺床上歇下了。不用青舸她們多勸,她是不得不躺下了。說了半上午話,已經耗費了她太多的氣力。
戚廷岳隨后進來,徑直走到床位坐下,輕輕給嚴氏按摩腿腳。“祖母還是不要太累了。管不了的事,就不要管了。”
“傻孩子!”嚴氏苦笑著搖頭,縱然這個站起來已經比她高大許多的孫子都已經生了女兒了,在她眼里,還是她羽翼下的孩子。“我倒是不想管啊。他們拿了不屬于他們的東西,我已是沒有辦法。但是我也不能看著他們把侯府的體面,就這么給敗了。”
嚴氏的執(zhí)拗戚廷岳不太理解,他只是看著回來一回就顯老一回的祖母,心里難受,“不若您去玉扁胡同住吧,跟朦朧……和孩子,也有個伴兒。年底年外,我也能回尚京來了。”
嚴氏笑了,這回是真心的笑。“說你傻,你還真傻。我這輩子的根,就在這兒了,我哪里也不去,哪里也不能去。我得替你祖父,替戚家的祖宗們,在這兒守著,看著。不然啊,過些年到了地底下,我怕沒處收我的。”
“孩子長的好不好?能吃不?”嚴氏欣慰極了,越發(fā)好奇沒見過面的曾孫女。這是第四代的頭一個呢。
“好,長的很好。白白胖胖的,皮膚雪白,包媽媽說,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小娃娃都要白,隨朦朧。朦朧說眉毛隨我,皺起眉頭來跟我一模一樣。也能吃,餓了就哭得很大聲,吃飽了就乖乖睡,能吃能睡的。”說起女兒來,戚廷岳不自覺的整個人都帶著溫情笑意。
“可取了名字了?”嚴氏笑呵呵的問。
戚廷岳搖搖頭,“沒呢。朦朧和我說,等著祖母您來取呢。”這個其實周朦朧并沒說,不過為了老人家高興,戚廷岳想周朦朧會很愿意的。
沒想到嚴氏還是搖搖頭,“不了,我老了,”她指指頭,“腦子不好了,取的名字怕是不合時宜了……”
“祖母……哪里是你說的這樣,您取了名字,那孩子最有福氣了……”戚廷岳還認真起來。
“呵呵,你們有這份孝心,我這心里啊,比吃什么藥丸子都舒服。”嚴氏臉上的皺紋笑得舒展開來,像是晚秋一朵盛開的秋菊。“不過,若是你愿意,能不能讓……讓你父親給孩子取個名字?”
戚廷岳沉默了。他不忍心拒絕祖母,但是他沒辦法答應。這個孩子,是他和周朦朧最美好的未來,承載了他們倆發(fā)自內心的愛和期望。可是父親,卻是他十幾年來內心掙扎仇恨的根源。讓父親取孩子的名字,他沒法接受。
“唉。”戚廷岳的表情說明了一切,但是嚴氏并沒有放棄。
“岳哥兒,你父親,他再不好,那也是我的兒子。我在跟你們一樣歲數的時候,就開始期望他能一輩子頂天立地。雖然他沒有,但是他也是我和你祖父,唯一的兒子。他現在方才嘗到苦果,可是這苦果,何嘗不是我來嘗啊?我剩多少年好活?屈指可數。可是你父親他,少說還有二三十年呢。他應該,有他做父親,做祖父的期望。你說是不是?”
見戚廷岳沒說話,嚴氏倒是不著家,“我當然想給小娃娃取個名字,不過我只是以一個做娘的身份,想讓兒子享受這個權利,和這份喜悅罷了。你再想想,回頭,我給取個小名好了。”
嚴氏退一步,戚廷岳也不好再板著臉,遂點頭應下。
戚廷岳陪著嚴氏用了午飯,看她午休時睡著了,才離開廣玉山房。
他對南山侯府各個角落最是熟悉了,小的時候,在府里摸爬打滾爬墻上樹,而廣玉山房是他印象最深的地方。
小時候覺得廣玉山房真大,別的院子里都種著各種景觀樹,或矮矮一叢,或花枝曼妙,只有廣玉山房,樹都是那樣高達深遠的樣子。每次大人午睡的時候他偷偷溜過來玩兒,祖母都能讓丫頭婆子從各個角落里把他帶出來,那時候覺得,祖母住的地方像個迷宮一樣,他玩的不亦樂乎,總有一雙慈善的眼睛,在上方悄悄看著他。
后來母親沒有了,段氏來了,有弟弟妹妹了,他能從侯府的各個角落里,發(fā)現各種不同以往的蛛絲馬跡。每次他無論是灰頭土腦還是沮喪失望的窩在某個角落里,以為全世界都忘了他的時候,祖母總能讓丫頭婆子悄悄找到他,帶他到廣玉山房,把他從頭到腳洗干凈,給他填報肚子,還跟他講很多他那時聽不懂的道理。那時候,戚廷岳覺得,無論他走去哪里,只要回頭,祖母就坐在廣玉山房正屋的羅漢床上,笑瞇瞇的看著他,朝他招手。
沒想到,會有一天,祖母會自己把廣玉山房和侯府隔了開來。因為小時候,戚廷岳的概念里,侯府和祖母,侯府和廣玉山房,那怎么會是不同的概念呢。
從后街新辟開的小門走出去,戚廷岳忍不住在夕陽下,細細的看著廣玉山房從墻頭巷尾伸出每一個細節(jié)。古老的屋檐,墨黑的屋頂,沉靜的輪廓。閉上眼印在心里,跟祖母的嘆息聲一樣。
關于戚廷嵐的事情,戚廷岳一言不發(fā),但是在周朦朧的好奇追問下,他還是一字不漏的八卦廣播一下,滿足一下坐月子極度無聊空虛的婦女。
“她留下孩子?”周朦朧好奇的瞪大眼睛,“段氏能由著她這么胡鬧么?”
這實在是愚蠢至極的決定。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過了,這回戚廷嵐不過是占著新婚的名頭罷了,若不是新婚,一個通房就鬧成這樣,怕是昱親王府要說她犯了七出之妒了!腦子壞掉了!又是一個蠢女人!
“父親說,等和昱親王府達成協議……祖母說半個月,隨后就讓段氏去廟里。對外說是祖母身子不好,段氏去吃齋祈福……”戚廷岳奇怪極了,他說出來的時候,并無多少幸災樂禍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