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允楚的夜生活遠比校園生活來得精彩紛呈, 一三五有帥哥在公寓樓下香車接送,或山頂吹風,或豪門夜宴, 樂而忘返。二四六有美女在酒吧裡殷切等待, 歡聲笑語, 縱情豪飲, 不醉無歸。
我連續幾晚都悶悶不樂地跟在她身邊, 明明有立場開口說話,話到嘴邊卻未能言。
“這樣的場合你不習慣,先回去吧。”在洗手間裡補妝的時候, 她先我一步說道。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她的酒量我在前幾晚已經見識過,千杯不醉, 但喝多了總是傷身, 而那些客人又意圖不軌地輪番灌她, 我在一旁看著,心疼焦慮, 卻無能爲力。
“不要緊,老闆會罩著我。”她理了理些微凌亂的髮絲,然後衝鏡中的自己笑了笑。
【你可以當我不存在,我不出聲,不會打擾你。】雖然忍得難受, 內心痛苦而煎熬, 但起碼仍能陪在她身邊。
喜歡一個人, 本就希望朝夕相對, 共處的每一寸光陰都彌足珍貴。
“看到你這副表情, 我還怎麼能玩得開心。”她嘆了口氣,彷彿有點責怪我不懂事, “工作的時候我不想分心,乖,先回去。”
她的工作內容就是玩得開心,唯有忘我投入地吃喝玩樂纔是盡職盡責盡忠職守。
我答應一聲,悶悶不樂地回到公寓。
電視機開著,賈天真懶散地抱著枕頭靠在牀上看得專注。清減的臉容始終毫無血色,終日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無精打采。
步允楚說,甄鯊去世後賈天真並沒有表現得太竭斯底裡,葬禮完畢後便照常去上課,也和大家一起到飯堂吃飯,只是吃什麼吐什麼,日漸消瘦。
無論是誰,失去了重要的人,總是難以抑制悲痛。
當初不顧家人激烈反對毅然選擇長相廝守,愛得義無反顧,不計後果。結婚戒指訂造了,卻終究沒能爲彼此戴上。
最近,我聽到的愛情故事都沒有好結局,愛別離,怨憎聚,求不得。人生之苦,無處不在,無需感同身受地爲別人的遭遇哀慼落淚,也許下一個不幸的人,就是自己。
我的想法太悲觀,時常戴著有色眼鏡,看世界一片灰暗。賈天真和我不同,儘管日復一日地憔悴著,卻沒有自暴自棄,要生要死。
除了吃東西會吐。
步允楚說,那段時間,賈天真每頓都只喝一碗粥,卻仍是吐,到醫院檢查,醫生認爲是妊娠反應外加悲傷過度,沒有開藥,只叮囑病人要放開胸懷,淡看往事。
大家都刻意地避免談論甄鯊,就像從來不存在這麼一個人。與賈天真交談時,每個人都小心翼翼,誠惶誠恐。
只有甄珠帶著淡淡的笑容暖暖地對她說:哥哥不在了,今後由我來照顧你吧。
甄珠熬了香味四溢的豬骨瘦肉粥,賈天真沒有說什麼,接過碗筷小口小口地吃完,安穩地過了一夜,居然沒有嘔吐。
次日,甄珠一大早起來煮麪條,還煎了個雞蛋蓋上面,賈天真用小勺子將煎得金黃可口的蛋黃挖出來吃掉,剩下的步允楚接著解決,一滴麪湯也沒有浪費。
美味的食物可以治癒傷痛,這是步允楚得出的結論,那樣說來,心理醫生都必須廚藝高超。
“出去散步嗎?”乾淨柔和的聲音帶著一點暖意傳來,甄珠剛洗完碗,走出廚房時雙手還是溼的。
賈天真慵懶地打著呵欠,目光依舊停留在電視屏幕上:“外面熱,我不想出汗。”
“晚上有些涼風,我們慢慢走,不會出汗。”甄珠柔柔地笑道。
“那讓我看完這一集。”
“嗯。”
甄珠坐到牀沿上,靜靜地陪賈天真看黃金劇集。兩個人捱得很近,肥嘟嘟胖呼呼的甄珠將賈天真襯托得無比嬌小瘦弱,那畫面就像□□熊和 Jerry鼠。
插播廣告的時候,賈天真突然開口:“聽說電視機有輻射。”
甄珠一愣,隨即點點頭:“是啊。”
“那我以後會不會生下個外星人?”賈天真略微擔憂地摸了摸稍稍隆起的肚皮。
“啊,如果不是經常看的話應該不至於。”甄珠溫和地安慰。
賈天真放心地吐了口氣:“那就好,如果出生的寶寶不像地球人的話傻瓜會懷疑我在外面養小白臉。”
甄珠笑道:“哥哥大概只是會認爲寶寶像媽媽。”
賈天真:“……”
看到他們居然能這般平靜地聊起甄鯊,實在讓我非常意外。大多數受傷的人,都習慣性地將傷口捂得密不透風,層層封鎖,不能碰,不能提,即使血肉化膿了,腐爛了,也不爲人知。
賈天真要比外表看上去來得堅強,讓人欽佩。
出門的時候賈天真磨蹭了半天才換好衣服,甄珠也不催,極盡耐心地等待。
好不容易把鞋子也換了,甄珠正要關燈,卻被賈天真攔住:“不要關燈吧,現在小偷那麼多,學校管理又不嚴,亮著燈讓別人以爲房間裡有人會比較安全。”
“好啊。”甄珠微微點頭,把門合上正要上鎖,賈天真又急急地阻止。
“還是把燈關了吧,老是亮著不知道會不會短路,萬一著火就糟了。”
甄珠應了一聲,開門把燈關了。
剛鎖好門走出兩步,賈天真便停下來,戳戳甄珠的背脊問:“出來的時候窗戶都關好了嗎?”
甄珠轉過頭,柔和地笑笑:“都關好了。”
“不如我們回去檢查一下吧?”賈天真不放心地道。
甄珠微笑:“好啊。”
於是又折回去,仔仔細細地查看每個房間的窗口,果然都關得嚴嚴實實。
重新鎖門的時候,賈天真發作似的又再惴惴不安地道:“要不還是把燈亮著吧。”
甄珠白胖粉嫩的臉上沒有絲毫不耐煩的表情,依舊淡淡地笑著,卻沒有開門。
“不要緊的,我們只出去一會兒。”
“但萬一被闖空門怎麼辦?”賈天真認真地苦惱著,“我是沒什麼財產啦,但云楚賺錢很辛苦,不知道她有沒有把存摺放好。”
我:【……】
甄珠陪她一起思考這個嚴肅的問題:“小步那麼精明,我想小偷沒有那麼容易翻到她的存摺。”
“那你的貴重物品放好了嗎?”賈天真擔心完那個又開始擔心這個。
甄珠略帶柔情地笑笑,低頭看著賈天真的肚子道:“已經帶在身邊了。”
賈天真會意,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也笑。
“你那麼疼寶寶,等他出生後我讓他認你做乾媽。”
甄珠困頓地側了側頭:“我本來是寶寶的姑姑,變成乾媽不就疏了一層?”
賈天真恍然:“那你還是繼續做姑姑吧。”
說話的時候,賈天真總把目光投到宿舍的門上,不肯邁步離開。
“今天到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候聽到一年級的學妹說東院區的梔子花全開了。”甄珠似是不經意地提起,賈天真卻頓時雙眼發亮。
“我們去看看吧。”她終於下定決心,轉身離開。甄珠跟在身後,亦步亦趨。
走到樓下,賈天真又慢慢地放緩腳步,仰起臉默默地看著夜幕下的學生公寓。
“我們看了梔子花就回來。”甄珠走到她身邊,伸手輕輕地拉住了賈天真垂放身側的手。
“嗯。”賈天真的神色雖有猶豫,但卻低低應了一聲,任由甄珠拖著一步步往前走。
我無端地羨慕起甄珠來,能在賈天真最無助的時候溫柔地陪伴身邊,對她悉心關懷,讓她毫無保留地信任依賴。
這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做到的事。
心裡不禁隱隱惆悵。
柏拉圖式的戀愛到底可以持續多久?人性貪新厭舊,等到步允楚倦了,這場遊戲便該結束了吧。
【羨慕人家牽小手嗎,怎麼不呼喚我呢?】
空靈悅耳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驚得我差點跳起。
轉頭,發現捷不知何時竟站在身邊,正笑吟吟地看著我。
【你……你來了?】不知道該不該說好久不見,她消失得那麼徹底,我幾乎以爲結界裡度過的那些時光只是我的一個夢。
【哎呀呀,不是來了,而是我一直都在。】她甩甩頭,髮絲便在風中散開。
我吃了一驚,半信半疑。
【你和步允楚的事我都知道。】她聳聳肩,報以一笑,【感覺比小孩子玩過家家還不如吶。】
心臟尖銳地疼痛著,既感到憤怒,又無法反駁地生出哀傷。
她意義不明地嘆了口氣,眉目間帶著淡淡笑意。
【兩個人交往的話……至少也該牽個手。】她低下頭,目光停留在我的手上,我立刻反射性地將雙手藏到身後。
她【嘖】了一聲,脣角浮現起一絲嘲弄的笑。
【單靠語言無法完整地傳達心情哦,觸碰很有必要。】她繞到我身後,緩慢而強硬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固執地握著拳頭,不肯與她交握,她便幼稚地用手指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搔著。
【……你!】總感到那樣的動作過於親暱曖昧,我不由自主地雙頰發燙。
【叫捷。】她輕笑,烏黑的眸子閃爍著狡黠的光芒,神情仿若天真的頑童,讓人無法生氣。
【除了我之外,你還能拉誰的手啊?】她那句仿似不經意的話語重重地撞擊著我的心臟,天地這麼大,人這麼多,能夠相互依偎相互觸碰的人,卻只有眼前這一個。
沒由來的心酸……卻又隱隱生出那麼一絲慶幸。
還有她。
至少還有她是同類。
拳頭,不知不覺間已經鬆開,和她的掌心相互貼著,無法否認的溫暖傳入心頭。
【你喜歡玩戀愛遊戲便去玩吧,玩膩了,跟我一起回結界。】
夜色下,校園的街燈略顯昏暗,藉著一點淡薄的光,可以看見她的眸子清亮有神,彷彿熠熠星子。
【在此之前,你就盡情玩吧。】她低笑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