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翼的誠意, 只維持了兩天,直到原遠出院爲止,都沒再出現。
【所以說, 她那個人不單止卑鄙, 還毫無良心。】我唾棄地看了一眼牀頭櫃上放著的水果籃子, 千篇一律的提子草莓香蕉龍眼, 沒有一點新意。
原遠撐過了最痛苦那兩天, 眼睛沒有發炎沒有感染沒有病變,不再疼痛難耐,如無意外, 明天便可出院。此時此刻,正津津有味地吃著草莓, 聽到我的抱怨, 便擡起頭衝我笑笑:【雖然她本人沒有來, 但還是有叫人每天探望,風雨不改。】
易翼懶得御駕親臨, 於是指派手下每天提一個水果籃子來醫院報到,一個禮拜七天,每天皆是不同面孔,以顯示她幫中人多勢衆。
【沒有親自來就是沒有誠意,我真擔心明天她會不會叫人來結了醫藥費, 隨便給你一筆錢當作賠償就不再管你。】
【這樣的話不更好嗎?不用煞費苦心去騙她。】
【……對哦。但那種不負責任的行爲實在讓人痛恨!】
淺紅色的草莓汁順著原遠的手指緩緩滑下, 她把手腕舉到脣邊, 慢慢舔著。
【果籃旁邊有捲筒紙。】我好意提醒。
這些天, 原遠都在勤奮地學習現代日常用品如何使用, 現在已懂得便後怎樣衝廁,水龍頭怎樣開關等一系列高難度技術操作。
除了行動實踐外, 我還給她灌輸了一大堆理論知識,單是解釋電視劇爲何物就花了我半天時間去說明。
【你不是說紙是用樹木製成的嗎,動不動就用的話多浪費。】
一個古代的靈,居然跟我談環保。
【你的覺悟真高,是羣衆學習的好榜樣。】
她若有所思,笑笑道:【龍城只有鳳凰樹,開花時節滿城馥郁,我只是想,用那樣的樹來造紙,多少有點可惜。】
【難道你們生火煮飯時不用柴木?】我反問。
她困惑地皺皺眉:【我沒煮過飯,不是很清楚。】
我詫異:【你不是被主子呼來喝去地使喚嗎?】
她悠然拿起顆草莓輕咬一口,姿態說不出的斯文優雅。
【是啊,每天伺候她們更衣梳洗,打扮上妝,她們接客的時候我還要在一旁奉茶倒酒。】
我愣,怎麼和我想象中的差了十萬八千里?
【既然不是粗重活兒,生活也還過得去,你何苦尋死覓活?】難道那些頭牌花魁個個性格刻薄,私下裡折磨丫鬟?
她捏著半顆草莓,臉上露出淡淡的憂鬱。
【七歲那年,老鴇不再讓我伺候別人,開始訓練我琴棋書畫曲藝歌舞。十二歲的時候,她將自己的近身丫頭配給我用,我正式登臺獻藝。不到半年,我和醉夢樓的頭牌齊名,再不久,我成爲龍城當紅花魁。】
我一直以爲她只是個目不識丁的苦命丫鬟,誰知道居然搬出了琴棋書畫詩酒花,名妓風流,名動一時,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明明如此風光,你還說什麼生不如死?】
【紅塵裡打滾的,有多少個有好歸宿?大多賣作官宦人家當小妾,即使萬幸嫁給商賈做正房,也有年老色衰的時候,待到昨日黃花,誰還稀罕?】
【難道老鴇將你許給官家做小妾,你不堪忍受正房欺凌,所以自尋短見?】
原遠慢條斯理地將剩下半顆草莓吃完,微笑著搖頭。
【欲娶我過門的人,是龍城城主,他承諾明媒正娶我爲夫人。】
一城之主,聽起來該是有權有勢,普通青樓□□可以嫁入豪門就該偷笑,還是明媒正娶做夫人,這個淨戈還有什麼不心足的?
【你太貪心,難道真想飛上枝頭變鳳凰?】
她苦澀地笑笑,垂下頭去。
【淨戈從未想要攀龍附鳳,嫁得再好,也只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我要的,是展翅飛翔。】
她只差沒說出那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是我過分膚淺,只知道良禽擇木而棲,沒想過自由革命這麼深遠的主題。
她原是錯生了時代,難怪紅顏薄命。
淨戈能這般灑脫,是因爲心無旁騖,了無牽掛,就如武俠小說裡那些愛到處找人挑戰的高手,大多數無家眷拖累,可以全力以赴,生死相搏。
我不相信誰能夠永遠不羈,除非他命犯天煞,窮盡一生等不到一個心動的對象。
【淨戈姑娘,等你遇到了命中剋星,自然甘願被囚愛籠。】我忍不住調笑。
她已經把籃子裡的草莓吃光,舔舔指間的果汁,一臉不以爲然的表情。
【小笨姑娘,淨戈得罪說一句,是你的話,的確甘願被囚,但是換我……】她笑得有點頑劣,卻不肯接著說下去。
【你的話會怎麼樣?】我好奇追問。
【我更樂意把那個人囚進籠子裡。】她表情半真半假,更像是說笑。
電光火石剎那,我突然悟到,無論是人抑或是靈,都可以進行歸類,而淨戈,分明與捷同屬一類,對於喜歡的東西,都熱衷主動出擊,將感情當戰爭,轟轟烈烈廝殺一番,再把俘虜關起來圈養。
【淨戈姑娘,請你熱愛和平,遠離戰爭。】我說。
【你說話太深奧,我聽不明白。】她從果籃裡摸出一根香蕉,慢慢剝皮。
易翼是忠是奸,全看她今天如何表現。
快到探病時間,我靠在窗邊往下張望,心裡七上八下,爲淨戈的人生焦慮擔憂。
【要來的自然會來,小笨姑娘無需著急。】當事人一臉淡定,閒閒地靠坐在牀上玩弄衣角。
【我不是著急,只是看看風景。】我一邊說著,一邊四下裡搜索,眼角餘光瞥見一輛黑色豪華轎車正緩緩駛進醫院大門,不禁喜不自勝,【來了來了,總算她尚有點良知。】
副駕駛座的玻璃窗是拉下的,正好看到易翼一臉冷漠地坐在裡面,手臂搭在車窗外,手指捏著一副墨鏡,十足黑社會大家姐的派頭。
【小笨姑娘,等一下我該怎麼做?】原遠問。
【當然是跟她回家。】我答得理所當然。
原遠點點頭不再說話。
不一刻鐘便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最後停在門外,門板被有力地敲了三遍,最後被人推開。
“原遠,是我。”易翼帶著一干手下走了進來,陣容強大,不像是探病,更像來搶劫。
原遠往她的方向略略擡頭,沒有吭聲。
易翼示意手下站在門邊,獨自走到牀前,微微俯下身體,審視她眼部纏著的那層白紗。
“我問了醫生,他說再過半個月才能拆線,但今天可以出院,我已經替你辦好手續。”
原遠面無表情地開口:“我還有地方去嗎?”
距離那次初見,已經時隔五年,突然聽到原遠的聲音,有種遙遠的熟悉感在心頭散開,明淨清朗的聲音,讓人聯想到一碧如洗的藍空,聽著十分舒服。
易翼直起身子溫和地道:“你可以來我家。”
我等的就是這一句,此刻終於放下心頭大石,鬆一口氣。
“爲什麼要去你家?”原遠的話不帶絲毫情緒,輕輕淡淡地飄出。
易翼一愣,不自覺地反問:“難道你想回精神病院?”
“至少不是寄人籬下。”原遠說。
“你來我家,自然貴爲上賓,我保證服務周到,絕不讓你委屈。”易翼難得低聲下氣,面色緩和的時候五官顯得格外清麗。
原遠不再說話,算是默認了她的提議。
易翼伸手小心翼翼地攙扶原遠下牀,把站在門口的一個壯漢招了過來,揹著原遠走出病房,下了樓梯,送進車子裡。
“開穩一點,不準有半點顛簸。”易翼戴上墨鏡,威風八面地吩咐司機。
“是,小姐。”
結果一路塞車,車子開得極慢,大半天才到達目的地。
和想象中類似的別墅加花園,身穿黑色西裝的老管家拉開鐵門,把車子放了進去。
原遠下了車,那個壯漢在她身前蹲下,她卻搖搖頭拒絕。
“我想自己走。”她說。
馬上有人從車後蓋裡拿出一根柺杖,雙手送到原遠手邊。
“你試試看好不好用,如果覺得不順手就再換一根。”易翼果然考慮周到,體貼入微。
原遠拄著柺杖走了兩步,點點頭表示滿意。
易翼走在她身邊,引導她慢慢走進大廳。
“你的房間在二樓,我已經叫人收拾乾淨,現在就上去看看吧?”
旋轉樓梯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紅毯,不知道是原裝正版就這樣還是顧慮到原遠行動不便特意爲之。
看來易翼並非十惡不赦之人,她的險惡奸詐,都只針對我。
原遠的房間不大,除了必要的傢俱外再無任何多餘雜物,桌子上的四角、櫃子的四角還有其他成角或突出的地方,都已經纏上厚厚的一層布,即使不小心碰撞到也不易受傷。
“我帶你走一圈習慣一下環境。”
易翼邊走邊向原遠詳細地說明各種傢俱的方位擺設,還有門窗位置。
“我的房間就在隔壁,這裡有個電鈴開關,連接我房間和大廳,就算我不在,管家聽到鈴聲也會上來。”
易翼頓了頓,略帶遲疑地問:“那個老管家在這裡工作了幾十年,做事周全,不過如果你希望換個女管家,我也可以多請一個專門照顧你。”
原遠淡淡地道:“不必,我只是看不見,又不是手腳殘廢。”
易翼點點頭,走到窗邊將窗門推開,一陣暖風帶著青草的香味灌了進來。
“樓下的院子種有些花草,你平日無聊的話便下去走走,曬曬太陽。”
“都種著什麼花?”原遠出人意料地問了一句。
易翼探頭往院子裡張望一陣,沒能回答得上。
“紫色紅色都有,很大一朵,花瓣層層疊疊,十分豔麗。我想應該是月季或者牡丹吧。”
原遠出了一會神,像在想象著花的模樣。
易翼趁機問道:“你喜歡什麼花?”
“牡丹。”原遠說。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她本是豔壓羣芳的花魁,看得上眼的,自然只有那花中之王。
易翼略微驚訝地挑挑眉,轉過頭來看向原遠,直到此時此刻才肯認真地注視此人,彷彿想透過她那張表情平淡的面容去窺探她真正的內心世界。
【你不該引起她的注意。】我不安地責備。
【有什麼要緊,你以爲淨戈就那麼容易被人看透?】
【我只是想提醒你,要小心她……】
【哦?怕被她識破身份嗎?】
【不是,而是……】說到一半,我突然感到好笑,笑自己想得太多。
就在剛纔,易翼看向原遠的那瞬間,我居然生起了一個極荒唐的錯覺。
我居然認爲,這兩個人之間,彷彿有些什麼,即將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