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絲夕光像冰雪般在夜幕降臨時完全消融,易翼開了燈。
我低下頭,看見水泥地板上有著自己清晰的影子。
從懂事開始到現在,全部的記憶,我都有。
小學、初中、然后是現在念高中。
什么靈體?開玩笑!
“喂,你這樣行不行啊,她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易翼撇了撇嘴角,遲疑了一下,終究忍住沒有把最后那兩個字說出來。
……死了?
她想說我已經死了?
第一次,我毫不畏縮地看著易翼那張白皙得近乎病態的臉。
“同學,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第六感》,就像里面說的,那些死了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是亡魂。”步允楚的語氣即使再溫和,此刻聽在耳中,也只會讓我感到驚惶。
下意識地縮躲,后背卻已經抵著墻壁,避無可避。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現在感到困擾的是我才對吧。”易翼挨在沙發上皺著雙眉嘟囔。
一瞬間,只感到委屈無比,卻又不知所措。
憑什么說我已經死了?燈光下我也有影子,身體也可以觸摸家具,不過是剛才與步允楚雙手交握時彼此穿透了……
我也可以反過來說她是靈體!
死亡陰影那么明顯地聚攏不散,她才是亡魂!
“同學,你似乎有話想說,一直憋在心里會很難受吧?”步允楚站了起來,走到書桌旁彎腰拾起之前被易翼摔在地上的圓珠筆。
“來啊,再玩一次筆仙。”她朝易翼揚了揚手。
“行不行啊?”易翼看了我一眼,一副不情愿的模樣。
從窗口吹進來的晚風帶著炎夏的溫熱,屋內流動著躁動的空氣。
“筆仙筆仙請你出來。”
我張開五指擋在眼前,視線并不能透過手掌看到任何東西,掌紋深淺清晰,是很平常的手。
“筆仙筆仙請你出來。”
仍記得剛才那瞬間“穿透”的感覺,仿若打散了一團冷風,寒氣一直鉆到心底。
交疊的剎那,不單止是手,感覺連同步允楚整個人,都如幻影般毫不真實。
“筆仙筆仙請你出來。”
我……真的死了嗎?
不要害怕,我們會盡全力幫你。
那些死了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是亡魂。
溫柔的承諾猶在耳邊,然而下一刻卻說出殘酷的話。
——要不要相信她?
“筆仙筆仙請你出來。”
如果……從這所房子走出去,我還能找到更加值得信賴的人嗎?
……要去找誰印證我是個普通人類?
根本沒有人理我。
“喂,是你的手在動吧?”易翼喊了一聲。
“噓——”步允楚全神貫注地盯著開始慢慢移動的圓珠筆。
“你愿意相信我們嗎?”她那柔和的語氣自始至終都不曾改變。
【不知道】
“那么,可以告訴我們名字嗎?”
【不知道】
“年齡呢?”
【不知道】
“住在哪里?”
【不知道】
“搞屁啊!”易翼暴喝一聲,轉過頭來面向著我,眼中滿是怒火。
我低下頭,豎起雙腿,雙手緊緊地抱著膝蓋。
“我們再來一次好不好。”溫和的聲音搶在易翼再度開口前響起,帶著不可違逆的堅決。
【……】
“我叫步允楚,她叫易翼,能夠相遇是緣分,值得開心。”
誰會相信她們會真的開心,口口聲聲認定我是亡魂,她們必定恨不得馬上將我驅除。
“如果你覺得我們把你當做靈體讓你感到不快,你也可以反過來把我們當做靈體。”
我重新抬起頭往書桌那邊看去。
“你有聽說過異次元嗎,我們就像是處在不同空間的人不小心遇到了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同空間……?
“你直接說人鬼殊途不更直接。”易翼已經耐性盡失,“啰嗦那么久,我的手都麻掉了。”
【不記得】
“咦?”易翼瞪大眼睛看著剛才筆尖畫過的那三個字。
步允楚也一臉驚訝地轉過頭來看我。
我把腦袋埋在雙臂間,腦中一片混亂。
寬大的教室,課桌椅排列整齊,有瑯瑯讀書聲在走道上回蕩不停,整個畫面如同褪色泛黃的舊相片在腦海浮現……我一直都只是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上課時老師從來沒點過我的名字。
同學們抱著書本三五成群地嬉笑打鬧,經過我身邊時卻正眼也不看一下,沒有誰跟我說過話。
每次在走道上遇到老師我都會禮貌地打招呼,但每一個都視而不見地與我擦肩而過。
——沒有人理會我。
所以,當我重新遇到易翼時,簡直是毫不猶豫地就走了過去。
我以為她會和大家一樣對我徹底漠視,然而,她卻看了過來。
彼此視線相遇的瞬間,我激動得幾乎要落淚。
干嗎?
終于……有人肯搭理我跟我說話。
于是,從那天開始我便一直跟著她。
【對不起】
零散的記憶一點點地拼湊成過往的畫面……從何時開始,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喊過我的名字。
并非被人忽視,而是他們都看不見我——
我一直生活在不屬于自己的空間。
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