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春,可北塞冰寒,風雪肆虐,一日兩夜不停。
雪過之后,未有明媚春光,只見陰云密布。
布羅軍被逼至山陰,饑寒交迫。
梳辮武將披著白袍,面掛冰霜,臉頰略略發紫。他便是布羅副將,喚作庫坤。
搖了搖皮囊,囊中暖身酒早已喝干,庫坤搓了搓手,又向前匍匐幾步,伏在雪上窺探。
一河之隔,冰封河面。河對岸,燕軍安營扎寨,炊煙裊裊,正在埋鍋做飯。
庫坤咽了咽口水,抓起一把冰雪塞進嘴里,緩緩咽下。
他稍稍支起上身,探查左右,口中念念有詞,“那小將軍,倒是熟讀兵法。”
從略高處看去,燕軍軍帳,安插緊湊,卻不緊迫。
四周豎有臨時木墻,長木在外,短木在內,上有木板,常有士卒來回巡視。
梳辮將領微微皺眉,眉頭冰霜落下幾片。這軍帳雖是簡陋,但短短時日,也看不出破綻。
他卻不能死心,因為這伙燕軍,正堵在歸鄉路上。
庫坤換了個方向,繼續查探。
卻沒想到,換了個方位,正看到幾個人影,披著白色披風,掀開一處木板,躡手躡腳爬將出來。
梳辮將領雙目圓睜。
逃兵?
他心中一喜,目光鎖定那幾道人影,向后退出幾丈,再朝那幾道白披風迂回而去。
從上空俯瞰下去。
見到三道人影直奔南方密林。
而梳辮將領從側面畫弧而去。
三人先入林中,梳辮將領緊隨而至。
林內。
隱隱傳出“嘎吱”聲響。
三人踩雪,只走出不遠,便在一棵樹后停下。
其中一人撩開兜帽,呼出一口霧氣,“總算溜了出來。”
“可不是嗎?”另一人蹲在身子,喘著粗氣,“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呆了這么些天,只圍不攻,也不知道那個將軍在想些什么?”
第三人冷哼一聲,“屁的將軍,不就是個毛頭小鬼,連毛都還沒長齊,也不知是抱了誰的大腿,居然能單獨領兵。老子都比他會打仗。”
“就是就是!”蹲著那人很是不滿,“他這么圍著,怎么,還想讓狄狗餓死?這天寒地凍,不如速戰速決。”
掀開兜帽那人插嘴說道:“什么速戰速決,不如跟著老子去逍遙快活。”
“對對對!”剩下兩人齊聲附和,“省的在這活受罪。”
兜帽漢子笑著點頭,“我們快些趕路,正能趕上進城快活。”他戴上兜帽,“你們休息夠了沒?”
兩人尚未答話,卻聽到頭頂傳來一聲暴喝!
三人驚詫抬頭,人影如同猛禽展翅,從樹上直落而下。
三人躲閃不及。
梳辮將領單腳飛踏,一足踩在領頭那人臉上。
骨骼碎裂,鮮血飛濺。重壓之下,領頭那人頭顱破碎,脊梁彎折,哼都未哼一聲,便立時斃命。
梳辮將領順勢拔刀,一擊橫斬。蹲著那人,立即身首異處。
最后那人轉身要逃,被庫坤從后追上,彎刀一斬,劈倒在地。
那人還要掙扎爬行,被庫坤掀翻過來。他抽出燕軍腰上直劍,全力向下一捅。劍尖刺穿大腿,將逃兵釘在地上。
庫坤,一腳踩在那人胸口,冷冷一笑,血濺臉上,分外猙獰。他擰動劍柄,用著生硬漢語,緩緩說道:“現在我有幾個問題。”
逃兵痛苦哀嚎。
一個時辰后。
狄軍軍帳。
掛霜寨門,緩緩開啟,背光處顯露出一人剪影。
頭梳臟辮,提刀拎劍,腰掛三顆人頭,快步走入寨中。
守門侍衛看他腰間人頭,驚得目瞪口呆。
庫坤目視前方,腳步不停,順手解下人頭,往那人懷里一拋,“軍功送你。”
說罷,徑直入得主帳。
帳內昏暗,隱約能見一道人影。
布羅。
行軍地圖隨意鋪設,其上兵棋傾倒雜亂。
布羅低著腦袋,披頭散發,看不清他面上表情。
庫坤微微皺眉,向前兩步,還未說話,布羅先行開口,嗓音沙啞低沉,“斷糧了。”
庫坤停下腳步,“我知道。”
布羅微微抬頭,眼中似有希冀,“赤娜,赤娜她還未有回應?”
庫坤嘆了口氣,“只怕公主她也……”
“庫坤!”布羅猛然站起身來,死死盯著庫坤,“赤娜絕不會那樣!她從小便跟在我身后打轉,我和她……”
梳辮庫坤按住布羅肩膀,“人是會變的……”
布羅沉默片刻,將他一把推開,“我不信,我不信赤娜會背叛我!再說這話,我就治你死罪。等我活著回去,我會親口問她!”
庫坤搖了搖頭,取出火石,點上帳內油燈,“無論怎樣,先得活著回去。”
布羅并未搭話,調勻呼吸,安坐一邊。
庫坤嘆了口氣,走到布羅身前,“此處已是絕境,士氣低至極限,唯有突圍,方有一線生機。”
布羅抬頭看著庫坤,“你發現了什么?”
庫坤將方才所見所聞,詳細訴說。
布羅閉目沉思,眉頭微鎖,“你是說,那營寨有一漏洞,且靠近馬廄?”
庫坤點頭稱是。
布羅沉默無言。
庫坤怒道:“怎么?不可一世的三王子,這就被燕軍打怕了?”
布羅驟然睜開雙眼,站起身等著庫坤,咬牙吼道:“傳令全軍,今夜突圍!”
庫坤揚起笑意,得令而去。
夜。
深夜。
無聲之夜。
燕軍暗哨在寨外潛伏,藏于石后,不時飲兩口烈酒。寒風起,灌進脖子里,他趕緊裹緊衣袍。卻未發現,身后多出一道人影。
彎刀從頭頸繞過,緩緩抵住咽喉。
直到刀鋒貼上皮膚,暗哨方才反應過來,急忙轉身,卻被一只手掌堵住口鼻。
彎刀一劃,熱血流淌,身軀緩緩倒下。
庫坤將彎刀上血,抹在暗哨衣上,面若寒霜。
他揮了揮手,身后奔過九人,各個身披白袍,目標直指燕軍營寨。
庫坤蹲下身子,為暗哨合上雙眼,低聲低喃,“戰場,勇士,死得其所。”說著他望向燕軍營寨方向。只是這話語,不知是說給那死去暗哨……
還是說給自己。
十人,穿過雪原。
貼緊墻邊,庫坤尋到那處暗門,四下張望,輕輕掀開木板。九名狄軍魚貫而入。
寨內稍有光亮,偶有巡邏兵來回走動。
庫坤張望一番,尋到馬廄位置,下壓雙手示意。
十人縮起身子,貼緊木寨,匍匐前行。
爬爬停停,終是避過所有崗哨。
馬廄就在眼前。
十人貼在馬廄墻后,庫坤張開雙手,朝兩側一揮。
將士立刻翻入廄中,拴馬繩索一一落地。
一切悄無聲息。
沒等多久,將士重回庫坤身側。庫坤站起身來,從懷里掏出火折,拋入干草之中。
火光印在他瞳孔之上,熊熊而起。
他轉過身來,重新面向剩下將士,低聲呼喝,“巴圖魯。”
其余眾人同時一手捶胸,“巴圖魯。”
十人分散而去,肆意放火,見人就殺!
火借風勢,勢不可擋。
河岸對面,布羅瞇起雙眼,望著沖天火光,彎刀出鞘,朝天一指。
剩余殘軍,鐵馬踏冰,呼嘯而去。
燕軍亂作一團,營房遍地是火。
狄軍長驅直入,如同利刃出鞘,緊湊的營盤,此刻如此弱不禁風。
老子曰:“自知者明。”
布羅謹記此行目的,不為殺敵,只為突圍。
沖殺至半路,布羅已能望見歸鄉路途。
就在此時,兩側突然傳來炮響!
布羅心中發寒。
大批燕軍,從寨營兩側直沖而來。
又是伏兵!
獨孤孝站于山巔,望著滿營火光,揚手一握,“幾個逃兵,將計就計。”
老子又曰:“知人者智。”
布羅目眥欲裂,卻未失方寸,他知道此時若是回頭,絕無幸免之理,唯有向前!向前!向前!
夾緊馬腹,馬鞭急揮,胯下黃馬發足狂奔。
寨尾就在眼前!
而那寨尾門前,已經立有一人。
庫坤!
他已滿身是血,一手持刀,一手提槍,側身讓開通途。
兩人擦肩,布羅凝視庫坤側臉,庫坤望著追擊燕軍。
黃馬奔出幾步,布羅抓緊韁繩,調轉馬頭,望著庫坤背影。
火光沖天,一人攔道。巨焰之下,那身影如此渺小,可火光之后,地上黑影如此偉岸。
庫坤沒有回頭。
布羅張嘴欲言,最終挪動嘴唇一言不發。他低下頭顱,調轉馬頭,飛奔而去。
庫坤笑了。面對洶涌燕軍,狂妄而笑,“戰場,勇士……”
雙臂下揮,持刀提槍,朝著人流逆行而去,伴隨激昂咆哮!
“死得其所!”
狄軍潰敗,三王子布羅逃離,僅剩六騎,突圍而出。
全體剩余狄軍,全部戰死,無一人投降。
打掃戰場,獨孤孝站在庫坤尸首身側,沉默無言。
副將認出庫坤身份,喜道:“恭喜將軍,此為狄軍副將。”
獨孤孝瞥他一眼,“厚葬。”
副官微微一愣,“將軍,放走布羅乃是戰略,可這副將,應當梟首請功。”
獨孤孝狠狠瞪他一眼,冷冷說道:“厚葬!”
副官渾身一顫,低頭諾諾應下。
獨孤孝抬目望向北方,喃喃自語,“榮耀,即吾命?這死法,全無榮耀可言。”
他這話,是在說庫坤,說他自己,還是布羅?
布羅孤身一人,滿面塵灰,披頭散發,卻不曾停下腳步。
他必須回到北方,他不能讓數萬將士,白白犧牲。
一天一夜,馬不停蹄。
終在第二日清晨,黃馬將他摔落鞍下。它側身倒在雪中,痛苦喘息。
布羅掙扎著爬到愛馬身側,撫著它的脖頸,虎目含淚。
黃馬踢動四肢,似乎想要重新站起,可終究再無體力。
布羅伏在馬上,低聲嘶吼。
蒼茫雪原,將死戰馬,破損甲胄,唯獨無人回應。
他終是抽出彎刀,了解了愛馬苦痛。
血浸染雪地,暈開一攤。
所謂英雄末路,不過如此。
就在此時,四周響起蹄聲。
布羅握緊彎刀,站直身姿,環顧四周。
三面狼旗,從遠處越靠越近。
布羅識得,這些是另外三位王子的旗幟。
可笑的是,那三支騎兵,竟都停在五十步外,不再踏前一步。
布羅望著三面旗幟,緩緩笑出聲來,越笑越響,越笑越狂,“你們都想殺我!可你們誰都不愿動手!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突然!
一支鐵箭,從四王子陣中,激射而出。
笑聲戛然而止。
布羅捂著喉嚨,轟然倒下。
倒在愛馬身側,死不瞑目。
狄軍自亂陣腳。
一個時辰后,赤娜營帳,鶯聲燕語。
有一侍女,從帳外而來,湊到赤娜耳邊,輕聲細語,“計劃已成,四王子成眾矢之的。”
赤娜微微一笑,繼續舉杯作樂。
是月,狄軍后撤。
是年,燕狄兩軍小有交鋒,狄軍終不能克,退回北方。
燕王武睿,凱旋而歸。
歸王城,百官接駕百里,萬民夾道朝拜。
萬歲之聲繞梁不絕。
一年奮戰,武睿精瘦不少,他立于龍輦之上,意氣風發。
觀大燕子民,山呼萬歲,他仿佛又能預見。
大燕千秋萬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