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豕步伐,有那么一瞬僵硬。
揚獍便將雙手背在身后,微笑站在原地。
誰也不知道那笑容之后,隱藏著何等心機。
若說元豕之前,只是預謀推翻揚獍,那么此刻,他懷中那半封遺詔,已然印上了揚王后私章。
他所代表的,不再是他一人生死。他覺得,他將整個冀國扛在肩上。
所以,他努力維持鎮靜,甚至拼命擠出一絲微笑。
揚獍問他,為何與揚王后相談甚久。
他便穩住聲線,清晰回應,“舅母與我太久未曾見面,便聊了許久時間。”
“是嗎?”揚獍說得十分隨意,并未將這事兒放在心上。
元豕心中暗嘆僥幸,看來揚王后還是過慮了些。若是她身邊真有揚獍奸細,定然會報告揚王后將那半封遺詔丟在他身上這事兒。
可是如今看來,揚獍并未說起此事,想來是不知此事原委。
換而言之,揚王后身邊宮婢還算干凈。那之前為了防止檢查做的準備,也就沒了必要。
元豕便保持輕松笑容,對揚獍拱了拱手,“大都督若是沒有其他事情,請容在下快些回府。”
揚獍將他上下打量,“我看元公子今日總是出汗,想來是身體不適?”
元豕聽得此言,立即接上話頭,“還是讓大都督發現了,在下今日起來,便覺得頭疼欲裂,想來是昨夜飲酒過度。”
揚獍似是同意,順著元豕話語不斷點頭。
可等元豕說完,揚獍卻是露出為難表情,“我也知道元公子需要休息,可是啊,實在是運氣不好。”
元豕心頭一跳,嘴角顫了顫,只能回應道:“不知道大都督所言何事?”
“是這樣的。”揚獍背著雙手,臉上似有怒火,“也不知道是哪個不開眼的毛賊偷了宮里的東西,被守值公公發現了異狀。這不,我們只能在這里設卡。元公子你說,我們也不能讓毛賊逃了去是不是?”
元豕臉頰抽搐,苦笑道:“大都督的意思是。”
“也不是什么難事。”揚獍微微一笑,“就是想元公子配合我們做一下檢查。”
元豕心頭猛顫,貼身那半封遺詔,便像是烙鐵一般,印在他胸膛之上。
如何能讓揚獍檢查!
元豕只能做最后掙扎,寒聲說道:“大都督,你這可是信不過元某人的為人!”
揚獍趕緊上前,拉住元豕雙手,“元公子可千萬不能這樣瞎想。我怎么會信不過元公子呢,只是啊,悠悠眾口,總會有一兩個有心人。元公子一向愛惜羽毛,若是這事情傳了出去,對你對我,恐怕都不太好。”
這話,揚獍說得輕巧,元豕卻已明白,他全無退路可言。
揚獍已經擺明態度,要在今天,對他搜身。
屈辱,卻也無可奈何。
也不等元豕有何回應,揚獍輕抬下巴。
兩邊侍衛便從兩側過來,將元豕圍在核心。他們有人自提外套,有人搬來座椅。領頭侍衛聲音恭敬卻冷漠,“還請元公子,除了外衣,脫了鞋襪。”
元豕怒氣上涌,“你這侍衛……”
“元公子。”揚獍突然出口,面上仍有笑容,可雙眼無情,“用不了多少時間,不如坐下與揚某人隨意聊聊。”
元豕毫不懷疑,若是他此刻有任何多余舉動,揚獍便會讓侍衛,將自己立即拿下。
沒有選擇。
元豕只能脫了外衣,去了內襯,交予侍衛,又脫了鞋襪,坐在凳上。
侍衛遞來外套,他冷哼一聲,并不伸手去接。
揚獍嘴角含笑,親手接過外套,罩在元豕身上,“元公子,秋深風寒,還是要注意身體啊。”
不等元豕回應,揚獍又對侍衛說道:“都檢查仔細了,定然要給元公子一個清白。”
元豕氣得臉色發青,裹住外套,閉口不言。
卻有另一侍衛,搬來另一張座椅。揚獍便在元豕對面坐下。
元豕知道說得越多,錯的越多。他索性借著氣憤,對揚獍不理不睬。
他不睬揚獍,可揚獍又怎么會放過他?
揚獍身體前傾,溫聲說道:“元公子,在下卻是有一事不明。”
元豕打定主意,不去理他,索性扭過頭去。
可扭頭處,見到侍衛翻找他那衣物,元豕心中更覺氣惱,索性低下頭顱。
揚獍并不在意他的無視,繼續說道:“元公子說和王后娘娘談了許久,可為何我聽聞,元公子很快就被請了出來?”
元豕心臟猛然一顫,硬是接不上話,心中暗想組織詞句解釋。
可揚獍并未準備聽他解釋,徑直站起身來,“我還聽說,元公子給王后看了某物,號稱,影響冀國國運?”
元豕只覺全身血液瞬間冰涼,嘴唇顫抖。
他在心中不斷咒罵。
揚獍明明知道所有經過,卻還要將他搜身,根本就是特意羞辱他!
他仰頭就要反擊,可望見揚獍冰冷目光,他差點繳械投降。
那種冷漠,無視,輕蔑。
揚獍根本沒有將他放在心上。
他在揚獍眼中,宛若螻蟻一般。
元豕心中那種恐懼,便在此刻,化作滔天怒火。
他元豕一生為名,士可殺,絕不可辱!
揚王后在他離開之前,曾經給他支了一招,本意是讓他能夠在危急時刻,稍有報名機會。如今,他卻要用這物件當面當面羞辱揚獍。
打定主意。
元豕猛然站起,赤足立于地上。
他將身上外袍抖落,徑直迎面深秋寒風,面對揚獍破口大罵,“大都督!真是好大的本事!你不是想要知道發生了什么嗎?好!我現在就告訴你!”
元豕猛然向前一步,伸手掏向懷中。
揚獍微瞇雙眼,四周侍衛立即停下手中活計,紛紛按住刀柄。
元豕,從懷中掏出一塊殘布,狠狠擲在揚獍面上,“這就是你要的東西!”
揚獍似是也未料到元豕會如此剛烈,不及躲閃,那布便糊在臉上,飄落下來。
四周侍衛拔刀出鞘一寸,就要沖來。
揚獍撿起地上殘布,只看一眼,便抬起手臂。
周遭侍衛立即頓住腳步。
揚獍將那殘布朝元豕揚了揚,“空閣錦?”他眼中,似是也有那么一絲茫然。
眾人去看,揚獍手中那塊殘布,雖然褶皺,卻仍難掩其細膩順滑。
然而空閣錦,其名便是空中樓閣。
元豕絲毫不怕,與揚獍直接對視,“沒錯,我給舅母看的,便是這空閣錦。”
揚獍看了一眼元豕,又低頭看了一眼手中錦布,眼神頗為玩味,“空閣錦,關乎冀國國運?”
元豕趁著一股血勇之氣,撒謊眼也不眨,“這空閣錦極為難制,市價極高。況且其材料,只有我冀國獨有。若是將這空閣錦用于商業。”
揚獍輕蔑搖頭,“你可知道,造這空閣錦,要用多少人力物力?你又可曾知道,這空閣錦一年能夠售出多少?你這樣做,根本就是問吃不上飯的百姓,何不……”
“何不食肉糜!”元豕收起表情,淡淡說著,“舅母,也是這樣想啊。”
揚獍沒有立即答話,他靜靜看著元豕,“從會見偏廳到這東華門,元公子走得可真是慢啊。”
謊話已經說出,元豕反而不再緊張,隨意說道:“失意書生,大都督還不允許我失魂落魄一會兒?”
揚獍瞇起雙眼,還要再問。
元豕反而搶先出手,一步竄到揚獍面前,“大都督!你還要問什么?你便要我在這大庭廣之下,將臉面全部丟盡?是啊,你是大都督!你在這冀國,想做便能做什么!我只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外戚,我們這些外戚在你眼中,不過是一只螞蟻,可以讓你隨意欺辱!”
揚獍面上毫無變化,只是搖了搖頭,“元公子,你怎么能這般想呢?我揚某人絕對不敢侮辱王親國戚。”
“您敢!而且您正在做!”元豕音調驟然拔高,“你看不起我,但你別忘了,我元豕既是外戚,也是書生!世人皆說書生百無一用,但書生至少還有氣節!你這般折辱我,我已存死志,但臨死之前,我要將這一身清白留于世間!”
說罷,元豕拽住貼身衣襟就要掀開,“你要檢查!我便讓你檢查得徹徹底底。”
他在賭!
揚獍攔他,他便逃出生天。
揚獍不攔,那半封遺詔,便會大白天下。
下一瞬,勝負立分!
揚獍猛然伸出手掌,將元豕手腕按住,“元公子剛烈,是揚某人之錯。”
元豕心中巨石落地,但他穩住身形,還做掙扎,“大都督不要攔我!”
“哎!”揚獍按得他手腕一動不動,對左近侍衛喝道:“還不快把元公子的衣物送過來?”
周遭侍衛趕緊將衣物送來,手忙腳亂給元豕披上衣袍。
元豕怒哼一聲,卻也未將肩上衣袍撇下。
揚獍見此,繼續微笑勸慰,“元公子消消氣,這件事情,確實是我不對。這樣,過些時日,我在靜寧閣做東,給元公子賠罪。”
元豕也知道見好就收,他裝作憤憤不平,甩開揚獍手臂,又不發一言,將衣袍鞋襪穿戴整齊。
揚獍還想說話。
元豕卻頭也不回,徑直出了東華門外。
他能感到揚獍目光,始終定格在他背后。可他硬是昂首挺胸,一路向前,快步行到自家車馬之前。
車夫向他行禮,他也未曾理會,迅速鉆入車內,喝了一聲,“回府!”
“啪!”馬鞭空揮。
元豕便像是一團爛泥,瞬間癱軟車中,大口喘息。
馬蹄響起,車輪滾動。
元豕心臟便像是萬馬奔騰,身上更是連一根汗毛都不愿動彈。
回想方才遭遇,如今是遍體發涼。
他躺在車上,盯著馬車內頂,口中喘息漸漸平緩。
隨后,他盯著車頂愣了片刻,狂笑出聲。
他方才當面頂撞揚獍,他駁了揚獍面子,可他活了下來。朝中多少重臣,想做卻不敢做之事,被他輕而易舉拿下。
“哼!”元豕收了笑聲,發出一記冷哼。
九霄揚獍?
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