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楚生嘛,停好自行車,看著撞他的傢伙一進店裡,還回頭朝著他瞧。禁不住兩眼也朝著這傢伙瞪,看著這傢伙一臉黑紅滲半的青春痘,就感覺,年紀跟他差不多。
這市糖菸酒專賣公司第一門市,楊楚生當然也清楚,這裡面賣的煙和酒,那是全市最高級的。因爲所有白紙條,都得到這門市裡來,這年頭吧,白紙條也有人買賣,外面幾個坐在椅子上,眼睛都閃爍著貪婪光芒的傢伙,就是專門賣證的。
確實,楊楚生看著自己的身上,偏偏那套在香港帶過來的衣服沒有穿上,大熱天的就是一套兩年前,當知青時穿的那套工人所穿的工作服。這衣服本來是灰藍色的,現在已經洗得有點發白,腳下是一雙綠色解放鞋,一看就是剛剛回城的知青。
“看什麼看,你是剛回來的知青吧?要不就是農民?這裡不是你買東西的地方。”撞他的那傢伙,見這土得掉渣的哥們還朝著他瞪眼,歪著脖子就說。
“我爲什麼不能買,我的錢就不是錢啊?”楊楚生也朝著這傢伙說。
後面的那幾個,也在看著楊楚生,一個傢伙眨著眼睛,上下打量他一下,然後又看著他的自行車,笑著說“你以爲向人家借一輛新車,就那裡都能進呀?想買幾兩紅糖,到別的門市去。”
“嘿嘿嘿……”那傢伙的話,還讓排隊的人都在笑。這些人雖然老老實實排隊,但不管男的女的,看身上的衣服,就猜測出,大多是某個機關裡上班後,偷跑出來排隊的。這些人看著楊楚生,立馬就讓他們心裡滋生出某種優越感,能拿著白紙條在這裡排隊,也是一種優越。
楊楚生也笑,看這些排隊的人,笑起來的眼睛裡,含著幾分譏笑的神色。感覺這些人都將他變成了發泄的對象,那就發泄吧。
世道就是這樣,這些排隊的人,本來心裡就憂鬱。還有比他們更牛的,就是一進門市裡,就直接往櫃檯邊的小門裡面進,這些人就是不用排隊的。笑楊楚生的人,看著不用排隊的人,那目光裡都充滿著羨慕和佩服,現在終於有一個能讓他們笑的對象,不笑白不笑。
“對呀,我這車是跟人家借的,因爲我買不起。”楊楚生也說,然後往前面走。
“喂,你還想走進來呀?”那個滿臉長著青春痘的傢伙,又衝著楊楚生說。
“嘿嘿,我想瞧瞧人家是怎樣買的。”楊楚生說完了,朝著這傢伙又是一瞪,他要再敢搞什麼,那是在等著捱揍。
“洪姨,拿兩條大前門。”滿臉青春痘的傢伙,說完了,拿出一張白紙條,然後側臉看一下楊楚生,往櫃檯跟牆壁中間的那小門裡走。
楊楚生看了在點頭,瞧這傢伙,顯然是某位幹部的兒子,後面幾個瞧架勢,就是舊社會的那種狗腿子。
這哥們再看這門市裡面一個小房間裡,原來還站著不少人,看一些拿白紙條的,都將紙條給坐在辦公桌子邊的一個老頭,然後這老頭看一下,拿起筆在紙條下面畫著什麼,這白紙條就成了。
裡面那老頭楊楚生認識,是市糖菸酒專賣公司的主任,只是人家不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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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這些排隊的,就沒有這樣直接了,聽到那位被滿臉青春痘稱爲洪姨的中年女人,朝著排到的人喊“拿證。”
楊楚生瞧一下,立馬就笑,人家的白紙條跟他的一樣,也簽著開紙條人的名字,不過旁邊還有一個圓圈。再看從那位主任那邊走出來的人,走到中年女人面前,將紙條給她的時候,他也看一下,也有一個圓圈。
太好笑了,楊楚生看著這圓圈就明白,這主任老同志肯定不識字,同意兩個字懶得寫,乾脆就畫圓圈。這也是這年頭的一種特式,能畫圓圈的,也就是掌握著實權的人。
這年頭就是這樣,官不用大,誰要能當個有資源的什麼小主任,就是掌握物資分配的實權。所有的白紙條,不管開條子的人官有多大,都得經過這位主任畫個圓圈。好傢伙,這個圓圈就如一道什麼“符”一樣,那叫管用。
楊楚生又在點頭,那位滿臉疙瘩的傢伙,走到主任旁邊,還沒亮出紙條,這主任那個笑啊。反正他們說什麼,他也聽不見,總感覺這傢伙的爹應該是個不小的官。
“你這張不行。”那位中年女人喊起來的聲音,那叫高亢。可能也是喊習慣了,嘴裡喊還連帶翻白眼,完全就是一氣呵成。
剛纔還在笑楊楚生的一個哥們,一臉的苦相,傻笑兩聲向中年女人來個申請“那麻煩你給主任看一下。”
中年女人又是一白眼,回頭朝著一個下在拿香菸的女售貨員說“拿進去吧。”
真慘,這年頭有條件走後門的,還得過了幾道坎,才能買到東西。
“喂,你還沒走呀?”那位滿臉青春痘的傢伙,拿著已經畫好圓圈的紙條,走出來又朝著楊楚生喊。
“老子站在這裡,擋著你的道還是什麼?”楊楚生也不爽了,兩道濃眉一瞪,也朝著這傢伙說。
“喂,你站在這幹嘛,要買東西就排隊,別打插隊的主意。”那位中年女人也朝著楊楚生喊。
這滿臉青春痘的傢伙卻笑著又說“可能他就是插隊的,不過是插隊知青。”
“撲!”這話對於這中年女人聽來,好像還覺得挺好笑,笑得下巴露出三道橫紋。
“給我拿一條大前門!”楊楚生突然說,然後將張主任開的白紙條,往玻璃櫃臺上放。
“在門外買的吧?”那傢伙又在說。
中年女人卻朝著楊楚生又瞪大眼睛喊“到後面排……”
好傢伙!這女人喊了一半,突然眼睛傻傻地看著白紙條,下面寫的可是張主任的名字。這些銷貨員看的字條何其多,張主任的筆跡,她還能不認識。一般來講,地區主任的條子,並不是隨便就能得到的,不管什麼人拿著這樣的字條,這中年女人還是不敢怠慢。
“怎麼,我的字條不好使啊?”楊楚生還故意提高聲音。
那位滿臉青春痘的傢伙更傻,因爲他也是看著字條。
“你等等,我給你請主任批。”中年女人急忙笑,不敢叫別人,自己拿著紙條就往主任身邊走。
怎樣,楊楚生看著排隊的這些人,這些人剛纔不還在笑他嗎,現在倒好,臉上的笑容換成驚訝,都在看這位土得不能再土的哥們。雖然他們不知道字條是怎麼回事,但瞧那位女人的樣子,就感覺這哥們的字條,比他們手裡的份量重。
“看什麼看?”楊楚生卻在朝著滿臉青春痘的傢伙喊。
“嘿嘿!”這傢伙兩聲傻笑,臉上的青春痘還真的青春得不行。紅的還真的閃爍著青春的紅點,可惜那些黑的,卻是一種未老衰的徵兆。
也怪不得那位中年女人這樣勤快,這位剛纔還一臉我爹是好爹的傢伙臉變得這樣快。張主任的條子,誰也不敢拿到黑市上賣,他的字條,上面還有冠名,“茲有楊楚生同志……”。
聽說地區就三個人的條子就是這樣子的,一個是地委書記,一個就是張主任,另一個是軍分區司令員。
“嘿嘿!”那位青春痘哥又是傻笑,只是這笑臉,讓楊楚生的眼前,好像浮現著一個相當成熟的苦瓜。這傢伙拿出一包大前門,抽出一根就遞上。
楊楚生先不接,笑著問“你爸是誰呀?”
“嘿嘿,地區革委會辦公室主任。”這哥們說完了,還將香菸再遞近楊楚生一點。
“哈哈,原來是那個老頭。”楊楚生說完了又笑。
這話就有點嚇人了,反正跟青春痘進來的幾個傢伙,有兩個還張開嘴巴。地區革委會辦公室主任,聽起來官也不小了,還被這哥們叫成老頭。
這青春痘的哥們卻還在笑,老頭就老頭,有什麼了不起,反正他爹又不知道。
“我不抽大前門!”楊楚生突然冷冷地說,怎麼著?要不是想讓這傢伙沒臉,他還懶得跟他說話呢。
“同志,你的香菸。”那位中年女人一出來,手裡的字條先往楊楚生面前的玻璃上放,然後拿起給青春痘兩條中的一條,說著還帶笑。
楊楚生看著字條也樂,感覺這主任的畫圓圈功力,已經達到登峰造極。這圓圈畫得那叫圓啊,看起來,平時要沒事的時候,這主任應該經常練習。
錢還了,楊楚生拿起香菸,朝著青春痘又說“你爸我認識,他也認識我,跟他說,我叫楊楚生。”
楊楚生這是故意說的,這青春痘要是在他爸面前這樣說,那完全就是白癡一個。
這青春痘的傢伙,看著已經走出去的楊楚生,卻還在發傻。不傻也得傻,剛纔在排隊的人們面前那樣得意,現在卻又變成這樣衰落。這些排隊的人,目光都往他瞧,也讓他感覺,這目光也是滿含譏笑。
楊楚生撥起自行車的腳架,還回頭朝著那傢伙看,看到他手裡還拿著準備要請他的香菸在發愣,感覺也太好笑了。然後又看著排隊後面的幾個人,這幾個本來也是傻傻地在看他,看他的目光往他們掃,倒還急忙轉過臉。
楊楚生剛纔說不抽大前門,現在卻撕開一包,抽出一根點上了,又朝著那傢伙看一眼,走了。這傢伙,還不值得揍他兩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