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沒有好臉色,光哥也不在意。恐怕再硬氣的漢子,在“活著”這個主題上依然不會表現得太過強硬。感到僥幸之余,光哥對我的態度也軟化了不少。相信這廝也明白,我現在要是想弄死他,也就是一個呼吸間的事兒……
“剛才那個訊息接收器你也看到了。”光哥說話的聲音不大,估計也是在恢復體力,“這東西誕生于大約二十年前,那時候我十四歲。”
我上下打量了光哥一番,試探著問道:“你是官二代?”
光哥沒有否認,苦笑著點點頭道:“也可以這么說吧……我的童年還算幸福,比一般人過得要好一些。”
我撇撇嘴,最討厭這種童年幸福的人了。老子一輩子也不可能有自稱“童年幸福”的時候,恨就一個字。
看我不以為然,光哥也沒有停住講述,怕是這么多年來很少跟人講起自己的事,這會終于有了強烈的表達沖動。
“二十年前,國家保密局和其他安防部門有一個聯合項目。這項目太超前,以至于最高領導層幾乎不肯同意執行。項目的最終目標是通過一種潛在的方式監控每個公民,這和當時的大時代主流相悖,即使是今天也不會被贊同。”
我倒是隱隱從某些過往的資料里看到過這些記載,這些在一部分人中間流傳的傳聞沒有被真正確認過——作為官方,大概是永遠也不會承認這一點的。
望著光哥,我覺得這個男人的平靜讓人有點憎惡,或者說,讓我有點憤怒。
光哥在描述那項計劃的時候,表情異常平靜,這種平靜意味著他已經接受了這個項目,并認為它應該被執行。聯系之前光哥使用的訊息接收器,我大概能猜到那玩意就是這個項目的遺留產物。
我討厭這種想法,不管有什么借口,這都是一個劃分人等階級的計劃。如果一旦實行,這個世界的結構就和人類所憎惡的神國沒有任何區別。在那些夸耀榮譽和偉大的溢美之詞背后,是赤裸裸的階層劃分,和永無止境的對自由的扼殺。
看到我皺眉,光哥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說道:“這個項目的發起者一共十三人,都是國家重要部門的官員,他們當時意圖推動這項改革,讓國家安全得到進一步保障。”
我冷冷看著光哥,接口道:“但是大家擔心這個項目影響團結同胞,影響籌備反抗神族的計劃,所以被廢止了是嗎?”
光哥搖搖頭:“沒有法令禁止,只有無窮無盡的暗殺。”
我想起自己父母的遭遇,默默點頭。這是當時的行事風格,只要解決掉相關人員,所有的責任就不會被人更高層的領導者承擔。更重要的是這些項目都屬于高級保密序列,知情者本來就少。如果首尾干凈,反倒比單純的否定計劃要擔的責任更少。
剩下的話光哥沒說,我也懶得問了。大概就是那種一家人死光光只剩下一個的戲碼,至于他怎么混到今天的并不重要。我不是也好好活到現在了嗎?
“當時的項目預計,用保密局的資料做基礎,其他部門不斷完善,最終可以掌握所有公民的大部分信息。”
我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其他國家也有類似的項目嗎?”
“西聯體是有的。”光哥沉聲說,“有些國家正在進行。當初預定的最終目標還是想要整個世界大同。”
“世界大同?”我忍不住想冷笑,“最終還是要變成一部分人統治大多數人的世界吧?”
“所以你不是贏在起跑線上,是輸在了起跑線上?”我大概也能理解光哥為什么那么痛恨貴族了,估計就是那些上流社會的某個家族否決了這個項目,并直接動手干掉了相關的這些人。
“其實我不明白。”我又說道,“當初為什么要死那么多人,難道不能和平解決嗎?”
光哥緩緩搖頭:“這些問題你要問這個國家最有全力的那幾個人。”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這樣的回答幾乎就等于告訴我沒有答案。有些問題對于統領這個國家的人們而言太小了,小到可以忽略不計。而對于很多人來說,這儼然已經是他們的全部。
光哥臉色黯然,沒有吭聲,我看得出他也很失落。
失落歸失落,我也看得出這人其實沒有放棄,在他心中應該還有一個更偉大的夢想。
“不如說說你的理想?”
面對我的提問,光哥搖搖頭:“不說了……”
“有什么打算嗎?”
想到已經逃走的小正,光哥臉上終于恢復了他的正常表情,兇狠中透著仇恨:“還能有什么打算?先干掉小正,給黑仔報仇。”
我想到那個可以算的上狡猾的小正,搖搖頭:“有信心嗎?”
說起這個,光哥臉色一正,仿佛無窮自信又冉冉浮上,低聲說道:“只要我手中還有這個東西,小正就會來找我。只要他肯找我,我就有機會。”
我卻不這么認為:“也許他會準備得更充分。這次要是沒有我,你估計已經栽到他手里了。下次再出現,他的手段肯定比現在強百倍。”
光哥微微黯然地沉默了一下,不得不承認我的話有道理。小正跟在光哥身邊那么久才露出獠牙,哪怕是掩飾功夫做得不夠好被看穿,隱藏實力的那份隱忍依然讓人心悸。
我懶得問光哥這二十來年的各種艱辛,相比之下我自己過得可能比他還慘,就不用問這種事兒了。
光哥的傾述欲很快就被揮霍光,這個光頭男人盯著自己手臂上的紋身圖案,口叼香煙迎著暮色。我蹲在地上也懶得起身,有氣無力地對著他問道:“不用去看看你那個破機器嗎?”
光哥揮揮手:“無所謂,剛才一瞬間忽然有點想通了。就是因為過于依賴機器,才落得這么慘的地步。”
我也懶得起身去看,雖然很震驚那儀器的功能,相比之下都對這東西的興趣卻不大。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夠讓人動心的東西不是窺探多少秘密,而是認定多少信念。我一念之差愿意動手救下光哥,也是因為這人還算有點理想。
理想不分崇高卑賤,也不分好壞。即使讓人厭惡,它也是理想。
頹然坐了一會,光哥起身過去收拾東西。鐵皮棚子在兩人一番拳腳后已經搖搖欲墜,光哥把東西收拾完出來,看見我還靠在車旁不言不語,不禁苦笑一聲:“你去哪里,我送你去。”
我一躍而起:“你之后怎么辦?還繼續做黑車司機?”
“至少不會隨便綁架了。”光哥知道我在揶揄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再激烈的手段也解決不了階層問題,我知道。”
我無奈地揉揉眉心:“你最激烈的手段,在很多人看來連瘙癢都算不上,還會被人利用。對于這個國家,對于利益階層來說,你所做的一切又算的上什么呢?一個惡性事件,反過來更有理由鞏固現狀罷了。”
被我這么個小小年紀的少年教訓,光哥也感覺挺不自在。可惜形勢如此,也只能認頭聽著。
我跟光哥這種糙老爺們沒有太多共同話題,又噴了他幾句之后起身打算走人。光哥也站起來,回屋收拾好那個便攜儀器,順手丟了點東西進鐵皮棚子。我知道這是打算毀掉這窩,沒吭聲正要轉身離去,卻見光哥已經拉開車門問道:“去哪?我這一程還沒送到呢。”
我倒是沒不好意思,上了車:“之前說過了,舊時代圖書館。”
光哥應了一聲,發動車子。我們身后的鐵皮棚子在一聲炸響后轟然倒下,留下一堆碎片的廢墟。我在倒視鏡里看著這一切,心中微微慨嘆人生何處不過客。隨后這輛車就駛入茫茫暮色中,帶著我呼嘯奔向舊時代圖書館。
在進駛出市區之前,我和光哥在街邊隨便吃了點東西,當然是他請……我們都很沉默,互相看了對方幾眼沒說話。有時候男人之間的對話的確不用太多,光哥吃了很多,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傷口。這種形象在路人看來不免有些兇悍,可我知道他這時也在悲慟。黑仔的死對光哥來說是一種打擊,愿意為理想努力的老實人一個個死去,狡猾兇殘的則活下來。對這種世界游戲規則光哥顯然看不慣,他在內心此刻肯定彷徨又憤怒。
吃飽之后我沒再用光哥送自己,也沒跟他交換聯系方式,只是揮揮手道別。我對改造這個世界毫無興趣,現在我更關心的是自己和自己周圍的人。光哥看我離去也沒出言挽留,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背后停留了許久,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暮色將近的遠方。
碰見光哥這事兒在我心中沒停留太久,不知道為什么,我對這種事的感覺越來越淡。此時靠近舊時代圖書館,心中那股奇妙的澎湃感反倒變得強烈。
這種感覺相當微妙,好像是體內有些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又跟那個愛嘮叨的女神姐姐無關。為此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會在某一天分裂成三份乃至于更多……一份自己,一份不死王,一份女神姐姐。
我靠不敢想下去了,這太可怕鳥。
我抬起頭,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在夜色中,那棟一分為二的建筑就靜靜佇立在不遠處,仿佛一直在等待我的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