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我很討厭看到這個拖著破舊書包的小女孩。看到她,我總覺得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時候我扭曲,任性,偏執,帶著更強烈的自卑和哀怨。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時光。那時候我一直覺得,自己死了也就死了。對這世界沒有留戀,對周圍的人和事也毫無信心。如果不是入學之後被國家制度保護,也許我在寄人籬下的生活裡就熬不住了。
那時候我的眼神也像眼前這個小女孩,就是不如她這麼堅毅。
到底是什麼環境才能造就這種眼神?
“岑先生,是林莎姐讓我來找您。”
小女孩重複著和上一次毫無區別的話,目光死死盯在我臉上,那感覺彷彿她光用目光就能把我抓走。
我嘆了口氣,在門口蹲下,讓自己的目光從俯視變成仰視。
“你們宗教聯盟的人都這麼執著嗎?”
小女孩的目光保持著堅毅,抿著嘴脣沒有說話。她打開書包,從書包裡鄭重地掏出一樣東西。
“林莎姐說,你看到這樣東西,大概就會願意跟我談談。”
“跟你談什麼?”我沒看那東西,反而轉頭看了一眼正在熟睡中的藤秋顏,剛纔我試著用艾爾西婭教我的安神咒對她用了一下,效果似乎很好。
轉頭過來,我臉色就變了。
小女孩手裡拿著的東西相當輕薄,簡單又樸素,上面有一絲血跡和兩個破洞。我當然認得這東西是什麼,看到它的一瞬間,我原本以爲足夠堅強的心臟不爭氣地跳動了一番。
那是一塊摺疊很整齊的方巾,顏色和我記憶中的那塊如出一轍。曾經在一次深夜的魔法幻境裡,我和某個少女分享過它飛揚的樣子。
艾雪,這個名字在我心中如此深刻,我現在才發現自己居然無法忘記她。
屏住呼吸,我讓自己的心跳儘量平靜下來,低聲問道:“這是林莎給你的?”
“不,林莎姐只告訴我,你看到它應該會想跟我談談。”小女孩依然盯著我不放,“你現在願意跟我談談嗎?”
壓抑住自己心情的我決定鬆口:“談什麼?”
“讓我跟在你身邊。”
小女孩的回答倒是沒有出乎我的意料,宗教聯盟自從對艾雪動手之後,再也沒有我所知道的大動作。這種蟄伏姿態說明那些人所爭的目標並非一朝一夕。現在仔細回想當初,他們曾經對艾雪展現出的敵意和重視,彷彿都是爲了向我證明些什麼。
太可怕了,難道那個時候宗教聯盟已經意識到了什麼?
無論如何,我當然不會答應這種請求。
“不,我不想從你們口中知道任何關於艾雪的訊息。”我仰著頭對小女孩說,“你回去吧,告訴讓你來的人,我對這些爭鬥毫無興趣。”
“我們可以讓你找到她。”
面對小女孩的承諾,我冷笑道:“找到了又如何?如果不能打破放浪師們的牢固同盟,我能讓她爲了我背叛家族嗎?”
“你最初的目的也不過是找到她。”小女孩的口氣有些老成,“如果連見面的勇氣都沒有,你何必來首都。”
小女孩的這種口吻又一次激怒了我,就像我上一次看到她,從她背影裡看到了自己的過往一樣。
“不用浪費口舌了。”我站起來,指著門外,“請你離開,我現在很討厭你們。”
這次換成小女孩仰起頭看我:“爲什麼?”
我拼命壓抑住心中的不快和憂慮,冷冷地對少女說道:“你們的做法我沒辦法贊同,這樣的回答你滿意嗎?”
說完,我右手涌出一股柔和力量,將小女孩推到門外,自己轉身回首關上房門。
一直以來,我總覺得林莎不是一個特別有威脅性的存在,哪怕是她曾經說破過我內心最渴望的事實之後,我都不這麼認爲。從小在粗暴環境中長大的我過於相信絕對的力量,而自從女神出現之後的所有遭遇又讓我擁有了這種絕對力量。
我總覺得林莎不過是個有點名氣的邪教幹部而已,她的存在對我來說更大的意義不過是能多認識一個美女。
現在看來我錯了。
來到首都之後,我依然生活在林莎的虎視眈眈中。
宗教聯盟從一開始就沒放棄過對我的拉攏,只是現在他們的做法更加隱晦,更加不著痕跡罷了。
關上門,我讓自己的情緒略微平復了片刻之後,透過門鏡往外看,小女孩如我想象中的那樣沒走,就這麼倔強地站在門口。她的眼神依然讓人不快。
小女孩就這麼站在我門口站了一個多小時,一直站到藤秋顏從夢中驚醒,看見傻乎乎同樣站在門口不動的我。
“怎麼了?”意識到自己又一次在我面前軟弱了一下的藤秋顏剛睡醒,臉紅紅的。
我嘿嘿一笑,腦海中仍是一片混亂。
“沒什麼,有人要跟咱們3P。”
藤秋顏愣了一下,長久以來的習慣讓她沒法在我這種下流對話中繼續。輕拂自己耳畔的青絲,美麗的女子笑著搖搖頭,下牀走到門口把門拉開,看見了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的小女孩。
“這是誰家的孩子?”藤秋顏驚訝了一下,對我居然把這麼可愛的女孩拒之門外有些驚訝,“你就忍心讓她在門口站著?”
我沒好氣地答道:“宗教聯盟的孩子,你喜歡的話你帶著好了。”
敏銳如藤秋顏,當然從我這句信息量巨大的話裡讀出了許多意思。藤秋顏的目光瞬間銳利,看著小女孩的眼神又如她平時審訊犯人一般。
我在旁邊哆嗦了一下,好久沒見藤秋顏露出這種恐怖氣質了,今日一見,美女跟我在一起溫順了這麼多天,手藝還是完全沒丟下嘛……小女孩被她的目光一瞅,那股堅毅眼神兒微微顫抖了一下,又很快恢復平靜,直接對視著藤秋顏的目光。
“你叫什麼名字?”藤秋顏的職業氣質一上來誰都擋不住。
我倒吸一口冷氣,對藤秋顏豎起一根大拇指,後退幾步坐在椅子上看專業人士表演。
“我叫……筱雨……”
小女孩可能是沒面對過這麼強勢的姐姐,吞吞吐吐地回答了藤秋顏的第一個問題。
“筱雨,你沒有姓?”藤秋顏皺眉,很好看,也挺兇狠。
“沒有。”
藤秋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緊接著下一秒鐘忽然繼續提問:“你來做什麼?”
“我……”筱雨猶豫了一下,在藤秋顏的注視中瑟瑟發抖,像個可憐的小動物,“我來找岑夢無。”
“找他做什麼?”
“……”
這一次小美女不說話了,雙眼剛剛流露出的一絲怯弱又被堅毅取代。
藤秋顏大皺眉頭:“奇怪……”
“怎麼?”我其實已經知道原因,還是給了藤秋顏發揮的機會,“有什麼不對?”
“她的意識深層好像都被人鎖住了一樣。”藤秋顏用相當科普的口吻對我解釋說,“稍微試探一下就知道,只要涉及到某些話題,她就會自覺產生警惕心理。這樣的孩子我見過不少,問不出什麼問題的。”
“類似於曾經被催眠術心理暗示過?”我儘量裝作不懂繼續求教。
“差不多。”
“那怎麼辦?”
藤秋顏反手將自己的長髮束成漂亮的馬尾,朝我眨眼:“這當然要問你了,神徒閣下。”
“滾……”我笑罵道,“難道就讓她這麼跟著咱們?”
“也不算是個壞主意。”
藤秋顏低頭捏捏小女孩的臉,大概剛纔表現得過於凌厲,筱雨渾身發抖地接受了藤秋顏的親暱表示。
“你覺得宗教聯盟對你有什麼企圖?”
這個問題太深刻,我想了想沒有答案,只能搖頭。
其實不是沒答案,是不願深想。我隱隱約約覺得宗教聯盟找我,可能會跟那些神明的事兒有關。在這個是人類漸漸寧願信仰自己的時代,哪怕是古雷巴斯多教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前,人類社會的一切文明都建立在人類的自信和科技基礎上。宗教聯盟在這時代洪流裡肯定越來越艱難,他們需要某種東西能夠證明自己是對的。
我和艾爾西婭之間的事肯定是秘密,但順著我周圍生活改變的蛛絲馬跡去尋覓,敏感的宗教人士們肯定察覺到了什麼。我爲什麼能迅速變強,爲什麼被古雷巴斯多教承認爲神徒,爲什麼讓放浪師們另眼相看……通過種種痕跡猜測,他們不難推斷出某個可怕的結論。
這個結論哪怕不是真相,也夠接近的了。我相信宗教聯盟能維繫到今天,聰明人肯定多如狗,憑他們不難想到這一層。
同理可證,我相信首都的某些人應該也已經想到了。
“不管他們有什麼企圖,我們現在是不是應該做一些更麻煩的事了?”我反問藤秋顏,“放浪師協會裡的人,現在恐怕對我要怒目而視了吧?”
“不會的。”藤秋顏知道我所指的是什麼,“你和果多還有芝芝之間的恩怨都是私人恩怨,放浪師協會纔不會管。”
“那協會主要管什麼?”
“放浪師之間也不禁止私鬥。”藤秋顏身爲高幹子女,對這些細節瞭解得相當清楚,“放浪師協會的管理非常鬆散,只有在關鍵時刻會以國家名義召集放浪師們進行集體行動。這種行動一般來說個人不能拒絕。”
我斟酌了一下,想到某些刺痛的事實,小心問道:“那……聯姻之類的呢?”
藤秋顏立刻察覺到了我的情緒,瞇起眼睛上下打量我。
我翻白眼:“幹嘛?”
“真沒看出來,你居然這麼多情。”
“不是多情。”我認真地跟藤秋顏解釋道,“你是不知道,在這世界上找一個懂你的知心人有多難。”
我的話讓藤秋顏低頭思索了片刻,恐怕是聯繫到自己之前從來不被人理解又彪悍的生活,藤秋顏難得地承認了我的話。
“好像是這樣……”
我笑笑,攤開手:“所以說,你看……我努力一下並不算過分吧?”
其實藤秋顏當然不會知道。
那些曾經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那些回憶,對於曾經渴望溫暖的我來說有多重要。爲了那些溫暖,我願意嘗試一下,去做自己從未想過的瘋狂之事。
小女孩傻傻地看著我和藤秋顏轉眼間把話題轉移到了放浪師身上,最終又變成了人生討論。她瞳孔裡閃爍著堅毅的同時也充滿了疑問,好像是在奇怪爲什麼我們不再繼續問她問題,也奇怪爲何那個凌厲又兇狠的姐姐一瞬間柔和下來。
這世間許多事就他媽的沒有答案啊……我看著小女孩在心中暗自嘀咕,每個人涌動在內心之中的情感,就比看上去的要複雜千萬倍,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