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雨夜,我和筱雨并肩走在雨中,我撐著一把從剛才黑衣教中手中搶來的雨傘,筱雨扯著我的衣角。這一幕看上去如此溫馨,又如此孤獨。
我沒有問筱雨那些保守派怎樣對待她,也沒問她被抓走之后遭遇了什么。這些對于我來說都毫無疑義,我愿意去救筱雨回來更多是看在藤秋顏的面子上。對這個倔強的少女,我內(nèi)心之中仍是有點抵觸。
筱雨也表現(xiàn)得比以前更沉默,大概是終于見識到了人性中更黑暗更不講情理的一面,這個少女眼神中那些堅毅的東西似乎黯淡了一些。我雖奇怪那些家伙為什么要找筱雨的麻煩,卻沒有深思。畢竟這些事在我心中都算不上大事,我現(xiàn)在想著的仍是要見到艾雪。
從這里回到十三街區(qū),我打過人的街邊攤?cè)杂锌腿恕S袔讉€小混混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立刻躲入黑暗中沒敢露面。我對著那位仍在專心下面的老板笑笑,撐著傘走向遠(yuǎn)方。
“謝謝……”
快要走出十三街區(qū)的時候,筱雨終于開口說出了她今天的第一句話。
我沒有回答,只是拉著小女孩的手加快了腳步。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筱雨的第二句話聽上去太楚楚可憐了,我忍不住扭頭瞥了一眼清秀纖弱的小姑娘。
“不用說了,回去洗個澡換套衣服吧。”我在心中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筱雨烏黑的長發(fā),“你秋顏姐姐還在擔(dān)心你。”
我們兩個人沒有叫車,就這樣在雨夜里慢慢步行。一個是對疲勞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感覺的怪物,一個是從小就受到艱苦環(huán)境培養(yǎng)的少女,我們誰也沒有再說話,就這樣一路回到了劉洋洋給我們安排的住處。
意外的是房間里沒有人,我不知道劉洋洋和藤秋顏都在什么地方,只能先安排筱雨洗了個澡,又在藤秋顏的行李中找出些亂七八糟的衣服給她穿上。脫開了那些刻意讓自己變得奇怪的打扮之后,筱雨露出一張讓人看了都會產(chǎn)生疼愛之心的臉,那雙眼睛因為沒有之前那么堅毅的神色,也變得靈動可愛了一些。
不知藤秋顏抱著怎樣的想法給筱雨買的衣服,我找了半天依然只能找到那種超級可愛的少女套裝。筱雨配上小上衣和短裙后,加上皮鞋白襪,簡直是雜志上的完美模特,讓我贊嘆不已。
這樣的小姑娘站在我面前,扭捏地不自在著,眼神完全不敢跟我對視,害羞中又帶著一絲興奮和新奇。
這些我都看在眼里,心中嘆息,畢竟還是個小女孩,宗教聯(lián)盟一直讓她受到的各種教育對于她來說,還是太過殘忍了一些。
窗外的雨聲已經(jīng)漸小,我想要聯(lián)系劉洋洋,又覺得有點懶得,干脆坐在沙發(fā)上跟筱雨聊天:“你在宗教聯(lián)盟負(fù)責(zé)什么?跟蹤目標(biāo)人物,還是培養(yǎng)實力,將來成為林莎那樣耀眼的明星?”
經(jīng)歷了這漫長的一天之后,筱雨顯然表現(xiàn)得沒有之前那么堅強,經(jīng)過熱水澡之后的小臉紅紅的,雙腿和雙手都不安地交疊在一起,像是個在大灰狼面前瑟瑟發(fā)抖的小兔子。
“我……”
“我”了半天,筱雨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小女孩的內(nèi)心還在掙扎,也不想過分逼問她。為筱雨倒了一杯熱飲,我們兩人就這樣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窗玻璃上的雨水一層層滑落,像是這個世界在被不斷刷新著。
大約半個鐘頭后,我自己都不知道這里的電話是多少,電話鈴聲居然想起來。
“我去接!”
原本跟我坐在一起顯得極為不安的筱雨一躍而起,快步走客廳另一邊。
“喂,您好……嗯,劉洋洋哥哥,我已經(jīng)回來了。什么?你等一下。”
看到筱雨的目光轉(zhuǎn)向我,我不知為何心中一抖,一個翻身已落在筱雨身邊,抓起電話。
“我現(xiàn)在人在首都中心醫(yī)院,剛剛給藤秋顏辦了住院手續(xù)……”
劉洋洋的聲音像一陣沖擊波,瞬間將我剛剛整理好的心情吹亂。
“等我,我立刻過去。”我打斷劉洋洋的話,直接掛了電話。
自從我和藤秋顏來首都之后,她一直都表現(xiàn)得健康又理性,在今天之前我甚至從未想過她會生病的可能。一直到了今天筱雨失蹤之后,臉色蒼白的藤秋顏才引起我的注意,我完全沒想到她的病來得這么快這么急。
此時此刻我才知道,自己并非無所不能,所有的一切都不可能掌握在我手中。
拉著筱雨趕到首都中心醫(yī)院,這里的消毒水味讓我心煩意亂,除了那一次幫菲特偷身體,我一向討厭主動來醫(yī)院。這里總能讓我想起曾經(jīng)使用過數(shù)次“死亡重生”的經(jīng)歷,那些回憶可并不美妙。
在住院部的頂層我找到了劉洋洋,這貨正蹲在走廊的椅子旁邊,雙手抱頭,一臉痛苦。
“到底怎么了?”
看見我來了,劉洋洋這才從地上站起來,臉上的沉重卻怎么也抹不掉。
“你跟保守派們起沖突了嗎?筱雨呢?”
“她沒事,我把她留在家里了。”我對劉洋洋的顧左右而言他表示不滿,“快說,藤秋顏到怎么了?”
劉洋洋嘆了口氣,把懷里的一紙診斷書遞給我,轉(zhuǎn)身走到走廊的另一側(cè)又蹲下了。
我把診斷書攤開,看了一眼就覺得眼前一黑。
“藤秋顏什么時候得了這種病?”我扔掉診斷書,一把拽起蹲在地上的劉洋洋,怒吼道,“你給我說明白,這他媽的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不早點打電話告訴我?”
縱然我不想承認(rèn),首都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權(quán)威醫(yī)生給出的診斷書,白紙黑字放在那里,讓我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可能早就有癥狀了,她從沒跟人說過。”劉洋洋被我抓著衣領(lǐng)也不在意,聲音里透著一股無奈,“我剛才問過她,她對自己身體狀況一直很清楚,只是沒想到全面發(fā)作會這么快。電話是她不讓我打給你的……”
那邊一個小護士正走過來,對著我喊了一聲:“醫(yī)院里禁止喧嘩,你們注意點!”卻不知她的聲音比我們都大。
小護士的呼喊讓我冷靜下來,無力地松開雙手,我退回到墻邊差點沒站穩(wěn)。縱然經(jīng)歷過各種大小磨難,哪怕連自己的死亡我都經(jīng)歷過好多次了,此時我的心中依然感到一片混亂。藤秋顏的病房就在我前方十幾步遠(yuǎn)的地方,我甚至不知道走進去之后如何面對她。
劉洋洋比我冷靜一些,他深深嘆了口氣,拉了我一把:“還是去看看她吧。”
我木然點點頭,一步一步挪到藤秋顏的病房里。
病房很素凈,沒有什么多余的裝飾,就像藤秋顏這個人一樣簡單干凈。我看到身穿一身病號服的女子坐在床上,背后墊著枕頭,臉上掛著淡然的微笑,望著我。這一幕讓我覺得心一下子就碎了,那個之前強硬、高傲乃至于有些讓人討厭的藤秋顏早已不見了,坐在我面前的女子是一個平靜到了極致的女孩,她很年輕,她沒多久之后就要死了。
沉默片可口,藤秋顏先開口了。
“不要這么看著我,我還活著呢。”
我心中一酸,走到藤秋顏面前,望著她。
“看到這樣的你,我很不習(xí)慣。”
房間里只有靜音空調(diào)的聲音在微微顫動,這種級別的聲音也只有我能察覺,我卻覺得自己遲鈍死了,為什么沒有早發(fā)覺?
藤秋顏凝視著我,聲音依然很平靜。
“別在意,人生而已。”
我迎著那雙落在我臉上的目光,努力搖頭:“不,我不能接受這種事。”
藤秋顏無聲地笑了:“那你能怎么樣?讓我康復(fù)嗎?真的別在意,這只是人生的一部分。”
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地步,根據(jù)我對歷史的了解。即使是史前文明也未曾有過如今的發(fā)達(dá)水準(zhǔn),在針對各種疾病的治療上,我們這個時代無疑是最優(yōu)秀的。但即使這樣,某些疾病依然無法治愈,譬如藤秋顏這種遺傳性的血液絕癥。
據(jù)說這種病到最后病人會覺得全身冰冷,四肢無法動彈,只能眨動眼皮表達(dá)情感。
眼前的情形讓我想起一句話,好像是古代某個科學(xué)家說的——“你可以改變世界,但你不能改變命運”。以前我不相信,現(xiàn)在我有點信了。
坐在藤秋顏的床邊,我看著面色蒼白的她,心中一陣陣絞痛。我們彼此之間的好感還沒上升到至交好友的程度,依然有一股灼烈的痛楚在我胸口涌動。面對冷靜的藤秋顏,我終于知道自己其實沒她成熟。
“筱雨沒事吧?”
我默默點頭,仗著自己強勢救回筱雨的得意之情早就煙消云散。此時此刻坐在藤秋顏身邊,我多希望時光能夠重回到她對我怒目而視,我們之間互相敵視的那些日子。
“我本來以為自己還能有多兩三年的時間。”藤秋顏說起自己的病情語氣平淡,我能聽得出她曾經(jīng)為了這些問題掙扎痛苦過很久,“沒想到居然提前發(fā)作了,看來我是沒機會陪你一起去見艾雪了。”
“說什么傻話。”我想努力裝出生氣的樣子,可惜沒能成功,“你是贏在起跑線上的人,一定會活得比我長。”
藤秋顏笑了:“我為這一天準(zhǔn)備了二十年,現(xiàn)在它來了,我為什么要逃避?真的不要在意,我沒什么。”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人生的痛楚總在不經(jīng)意間浮現(xiàn),譬如失去親人,譬如失去寄托,譬如失去好友,譬如失去自己想要愛的人……也譬如失去每一個可能相伴一生的好朋友。
人生總是失去,真讓人痛恨又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