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打量了昌平公主好一會。
等昌平公主和梅子排到跟前的時候,老者將手中的漏勺交給另外一個年輕的夥計,然後走到竹扁跟前:
“這位太太,小老兒看您很面熟哎!”
“章師傅,您還認識我?”
“怎麼不認識?您這麼貴氣的人,在這條街上找不到第二個人。”
“太太和孩子就喜歡吃我家的芝麻饊子酥,十幾年前——掐指一算,快有二十年了,太太經常帶著孩子到我家來買芝麻饊子酥。”
老人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了一番站在昌平公主旁邊的程向東,“這位就是那個孩子吧!”
“老人家,十幾年過去了,您的身子骨還這麼硬朗。”
“是啊!託老天爺的福。”
“老人家,我們母子倆就是來尋您家的芝麻饊子酥的,沒想到章師傅的店鋪還在。以前,你們做的是黑芝麻饊子酥。”
“是啊!幾年前,我們又增加了白芝麻饊子酥。”
“章師傅這麼大年紀,還在忙碌著呢。”
“不做不行啊!一大家子全指望我這個店鋪,我章家在這裡做了三代,總不能在我手上丟掉吧!”
“章師傅,生意還和過去一樣紅火吧!”
“太太,您也看見了,感謝大傢伙的幫襯和擡舉,生意才這麼好。”老人一邊說一邊把一個年輕的姑娘招到身邊,“珍子,你裝兩袋饊子酥給這位太太——兩種各裝一袋,太太,今天,小老兒不要您的錢。”
昌平公主看了看梅子,梅子從衣袖裡面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櫃檯上。
老人趕忙拿起銀錠,想遞到梅子的手上:“太太,區區一點饊子酥,不值幾個銅板,千萬不要客氣。”
梅子後退一步,老人沒有夠著梅子的手,便轉身走出櫃檯,走到昌平公主和梅子跟前。
“老人家,這點銀子,您老且收著,以後,我再來買的時候,您老不收錢就是了。”
“這——這合適嗎?您現在還住在這附近嗎?”
“老人家,不錯,我還住在這附近,今天,我們出來轉轉,身上沒有帶零錢,您就收下吧!”
“以後,我們的賬,您都記在板子上,到時候一起算,不就兩不相欠了。”
昌平公主朝身後看了看,她的身後已經排了十幾個人,
“老人家,我們就不耽誤您老人家做生意了。”
昌平公主說完後,轉身朝街西走去,譚府老宅就在這條街的西頭,右拐向北走半盞茶的工夫就到了。
十九年前,昌平公主每次到章記饊酥鋪來買饊子酥,都是從這條路來,然後沿著這條路打道回府的。
老人和年輕的姑娘走進店鋪,繼續忙自己的事情——排隊的人越來越多。
程向東回頭看了一下,章記饊酥鋪前的隊伍越來越長。
昌平公主將一包饊子酥遞到程向東的手上:“琛兒,你嚐嚐是不是原來那個味道?”
程向東打開袋口,從袋子裡面捏了幾個饊子酥放進母親的口中,然後捏了幾個饊子酥放進自己的口中。
就是這個味道,既香又脆且酥。
這個味道,程向東想了很多年,始終無法具體描述,現在,他終於知道是什麼味道了。
時間過去了將近十九年,但饊子酥的味道始終沒有變。
走到一個街口的時候,身後跑過來一個年輕的姑娘,她就是老人口中的珍子。
珍子走到昌平公主的跟前,將用繩子繫好的四包芝麻饊子酥遞到昌平公主的手上:“太太,這是我爺爺讓我交給您的。”
“謝謝——謝謝你爺爺。”
昌平公主的話還沒有說完,珍子就轉身跑回去了。
出西街,右拐向北,走了不一會,就看見一座石拱橋,石拱橋的名字叫“鴛鴦橋”。
“鴛鴦橋”只能走人,不能行車。
這正是程向東苦苦尋找的石拱橋。
在橋的北邊,有一個比較空曠的廣場,廣場上停著很多馬車和板車,中間還有一些轎子——這大概就是最早的步行街吧!
石橋上有很多級石街。
程向**然有一種莫名的衝動,他走上石階,站在平坦的橋中央。
他看了看橋欄桿,橋欄桿上有很多石刻,程向東從橋下看到橋上,他一邊看,一邊摸,他看的、摸的是一隻只不同模樣的小鳥,十九年前,他就是這麼看、這麼摸的。
站在欄桿前,兒時的記憶全部復活了。
“琛兒,你是不是全想起來?”
“娘,琛兒全想起來了,娘經常帶著孩兒到這座橋上來,那時候,那時候,孩兒還沒有這橋欄桿高,孩兒每次來都要摸這些小鳥,母親還經常抱著孩兒看橋下過往的船隻。”
程向東站在欄桿邊看了看河道兩岸,記憶中的東西逐步呈現出來。
在河道的南北兩岸,有很多垂柳,其中一棵垂柳盤曲嶙峋,異常蒼老,這棵柳樹距離石橋有十幾步遠,柳樹下也停著一條大木船。
程向東終於看到了他尋找了十二年的石橋、柳樹和木船。
一個兩歲的小孩子的記憶裡是不會儲存多少東西的,即使儲存了一些東西,也是凌亂不堪,模糊不清的。
只有在那些凌亂、模糊的東西活生生地呈現在他眼前的時候——或者說被激活的時候,纔可能慢慢變得具體、清晰和完整起來。
程向東走下石橋,來到那棵老柳樹下。
船的大小和程向東記憶中的那條木船差不多,是不是原來那條船,程向東無法確定,因爲他記憶中的那條船非常模糊。
一個兩歲大的小孩子的腦袋裡面只會有物體的大致模樣,不可能具體到細節。
一根船繩拴在柳樹的樹幹上,船艙的底部汪著淺淺一點水。
在距離柳樹十幾步的地方有一個小院子,小院子的門口,坐著一個彎腰駝背的、頭髮全白的老太太。
老太太抄著雙手,坐在一個小板凳上看來來往往的行人。
在程向東的記憶中,也有一個彎腰駝背的、頭髮花白的老婦人,老婦人整日坐在門口,目送來來往往的船隻。
在距離橋洞十幾步的岸邊——在老槐樹的旁邊,有一個用毛竹搭起來的高臺,高臺的三分之一在水中,三分之二在岸上。
程向東終於想起來了,這個用毛竹搭起來的高臺是捕魚人架網打魚的高臺。
每年夏天,江水倒灌,河水猛漲的時候,在這個高臺上就會有一張很大的漁網。
漁網一落一起,漁網裡面會跳動一些大大小小的魚,母親經常抱著他站在橋欄桿邊看打魚人放網收網。
在老太太后面的院牆裡面靠著十幾根很長的毛竹,這些毛竹應該就是打魚人用來架網的材料。
這個院子應該就是打魚人的家。
昌平公主走到程向東的跟前:“琛兒,小時候,娘經常抱著你到這座小石橋上來。”
“母親,琛兒全想起來了,現在就差一樣東西了。”
“還差什麼?”
“在琛兒的記憶裡還有一條石船。”
“娘現在就領你去找那條石船。”
離開鴛鴦橋,向北走一段時間,又向西走了一會,便看見一個高大氣派的門楣,在幾級臺階上有兩扇紅漆大門。
大門上整齊地、勻稱地鑲嵌著幾排饅頭大小的銅鉚釘,門頭上方掛著一個很大的牌匾。
牌匾上刻著“曾府”兩個醒目的楷體字。
“琛兒,這就是譚家原來的老宅。”
程向東仰臉看看高大的門頭,又看了看門頭兩邊高大的院牆,院牆裡面有很多高大的樹木,不少樹的樹冠已經伸到院牆外。
在正門的東西兩邊還有兩個小一點的門,門楣下面沒有門檻,門前也沒有臺階,這兩個門應該是走馬車——或者轎子的。
這就是自己兩歲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快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從後面過來一頂八擡紫衣大轎。
轎子的旁邊跟著一個十五六歲的書童和兩個帶刀護衛。
轎子在大門前停下,不一會,從轎子裡面走出一個頭戴銅盔,身穿鎧甲,腰掛長劍的人來。
一個轎伕將轎桿按到地上,書童將主人扶到轎桿外。
歐陽大人大步流星走了過去:“曾大人,請留步。”
曾大人轉身看了看身著微服的歐陽若愚,愣了一下,然後迎了上來:
“歐陽兄,怎麼是您啊!若愚兄不是在青州丁憂嗎?”
兩個人一邊打招呼,一邊施禮。
曾大人的年齡在五十五歲左右,嘴脣上有一抹濃黑的鬍鬚,下巴上有一小把濃黑的美髯。
“若愚兄,難道是皇上招你回京了。”
“非也,曾大人,您看看這是誰啊!”
昌平公主走到曾大人跟前:“曾大人,民婦有禮了。”
“這——若愚兄,這位婦人是誰啊?”
“曾大人再仔細看看。”
曾大人認真打量了一番,然後搖搖頭。
“曾大人,她是昌平公主啊!”
“昌平公主?當真是公主殿下?”
昌平公主微笑道:“曾大人,歲月不饒人,昌平到底是老了,老的竟然連曾大人也不認識了。”
“德煌眼拙,德煌罪該萬死,”曾大人匍匐在地,“德煌給昌平公主請安,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書童、兩個帶刀護衛和八個轎伕同時跪下。
“曾大人快快請起。”
書童站起身,將曾大人慢慢扶起。
“昌平公主駕臨寒舍,令寒舍蓬蓽生輝,這裡原是昌平公主的府邸,德煌鳩佔鵲巢。羞愧難當,惴惴不安。不知昌平公主駕臨寒舍,有何訓示?”
“琛兒,快給曾大人行禮。”昌平公主將愣在一旁的程向東拉到身邊。
程向東學著曾大人的樣子,給曾大人行了一個禮。
曾大人上前一步,將程向東從地上扶起來:“公主殿下,這是——”
“這是國凱和昌平的兒子琛兒。”
“琛兒?十九年前,他不是?”
“曾大人,事情是這樣的,”歐陽若愚道,
“十九年前,完全是一場誤會,琛兒還活著,昌平公主和琛兒剛剛母子相認。今天,公主殿下想領著琛兒到老宅來看看。”
“德煌明白了,公主殿下,歐陽大人,請——寅兒,快去通知夫人,公主殿下駕臨,讓秦管家準備酒宴。”
“今天晚上,德煌和夫人要好好款待昌平公主、公子和歐陽大人。”
紅門已經打開,書童寅兒衝進院門,八個轎伕擡著轎子左拐朝西偏門走去。
曾大人在右前方引路,將昌平公主一行領進院門,兩個護衛跟在後面。
院門內也有幾級臺階,臺階下有一個很大的照壁。
程向東在照壁前面停留片刻。
現在,在他的記憶裡面,又多了一個照壁,走進曾經生活過的環境裡面,許多潛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都浮現出來。
照壁就是其中之一,那上面雕刻著松鶴圖。
繞過照壁,沿著青磚鋪成的甬道一路向北,一個高大的歇山頂式建築出現在眼前,這座建築的中間是一個門廳。
一行人走上臺階的時候,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在一羣丫鬟的簇擁下走出門廳、迎面走來,然後齊刷刷地跪在門廳前的臺階上:
“小女子華幽蘭攜曾府山下給昌平公主請安,恭祝公主殿下福體安康。”
“曾夫人快快清起,昌平早就是鄉野民婦,怎麼受的起曾夫人這麼大的禮呢。”
“昌平公主無論身居何處,公主的身份是沒法改變的。這裡原來就是昌平公主的府邸,幽蘭反客爲主,慚愧之至。”
“曾夫人客氣了。”昌平公主走上臺階,將曾夫人攙扶起來,。
程向東走到曾夫人的跟前,欲行大禮,但被曾夫人搶先一步托住了雙臂:“這位公子是——”
“幽蘭,這位公子是昌平公主失而復得的兒子琛兒——德煌跟夫人說過這件事情。”曾大人道。
“是啊!德煌經常在奴家面前提這件事情,只要德煌提到這件事情,奴家就感嘆公主殿下命途多舛,敢情是命不該無後,這可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啊!”
“夫人,昌平公主這次來,是想領公子在府中轉轉。”曾大人道。
“公主殿下,請——”曾夫人在前面引路。
昌平公主在這裡生活了很多年,她對這裡的一草一木太熟悉了,雖然已經過去了十九年,但府中建築物的格局沒有絲毫的變化。
和琛兒一樣,昌平公主對這個院子裡面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有一肚子的感概。
曾德煌和華幽蘭夫婦領著昌平公主、程向東母子去了兩個地方:
第一個地方是昌平公主和老爺曾經住過的房間,房間的格局和十九年前並不半點不同,房間裡面原來的傢俱和所有琛兒用過的東西都被挪到歇馬鎮去了。
儘管如此,程向東還是有那麼一點印象,傢俱雖然全換了,但房間還是原來的房間。
地板、門窗,包括房頂上的精美圖案還在。
他雖然無法記住圖案的具體內容,但房頂上有圖案,他是有很深的印象的——也是非常確定的。
特別是房間門前的欄桿,在程向東的記憶中,母親經常抱著他站在欄桿邊眺望遠方,剛學會走路的時候,母親經常在走廊上拉著他的小手蹣跚學步。
稍大以後,他就拿著風車在走廊上跑來跑去。
第二個地方是後花園,走過一段彎彎曲曲的甬道之後,眼前出現一個不大不小的湖,湖中有很多折斷、枯敗的荷葉。
走過一個涼亭之後,程向**然加快了腳步,在距離涼亭一百多步的地方還有一個比較大的軒榭,在軒榭旁的湖邊有一條船。
它就是經常出現在程向東夢境中的石舫。
昌平公主和程班主緩步跟在程向東的後面:
“程班主,琛兒一定是想起了這個石舫,兩歲前,我和翠雲每天都會帶他到這裡來玩,這種船很特別,他的印象應該很深。”
程向東走上石舫,這裡看看,那裡摸摸,石舫上有一個石艙,石艙有一人多高,兩邊還雕刻著鏤空花窗,花窗裡面還有一排石凳。
程向東坐在石凳上,側身靠在窗框上,看著在微風中泛起漣漪的湖面和在風中搖晃的枯敗的荷葉。
至此,潛藏在程向東記憶中的影像全部呈現出來。
石舫是程向東記憶中最清晰的東西。
晚上,曾大人和華幽蘭不但熱情款待了昌平公主一行,夫妻倆還強行將一行人留在曾府。
這次的應天府之行,昌平公主還要帶著琛兒拜見皇帝陛下。
琛兒還活在人世上。這個好消息一定要告訴皇兄。
十九年前,昌平公主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皇兄在聖旨中深表愧疚,將母子相認的消息告訴皇兄。
一可以平復皇兄愧疚的心情,二可以修復彌合兄妹之間的感情,三可以使譚家——特別是琛兒得到皇上的庇護,這比什麼都重要。
以前,她是想平平淡淡過一輩子,現在,爲了琛兒,她也要這麼做。
當然,爲了應對譚家即將面臨的困局,她也必須這麼做。
皇上不是想見就能見的,先要把帖子送進皇宮,然後再等皇上召見。
所以,昌平公主要耐心等待。
高鵬沒有隨行,昌平公主派他到皇宮送帖子去了。宮中是怎麼回覆的,要等見到高鵬才知道。
最後,昌平公主答應曾老爺和曾夫人,她和琛兒,還有冉秋雲,包括梅子、阿玉留在曾府住下,其他人仍然住到如歸客棧去。
酒宴結束以後,曾大人匆忙出府,他這是要進宮去。
等宮中的回覆會慢很多,曾德煌想直接去見太監侯總管,時間不等人,必須儘快把消息遞到宮中去。
這裡面有兩個因由:第一,北京的皇城已經竣工,皇上正打算遷都到北京,日子就定在新年之前。
第二,皇上登基後不久,便留下太子監國,自己經常往北京跑,所以,皇上在應天待的時候不多。
這次,昌平公主到應天府來,幸虧皇上在應天府,但保不準皇上會突然離開應天府。
所以,這件事情是不能久等的。
曾大人出府之後不久,高鵬來到曾府。
果然不出所料,帖子是遞進去了,但回覆是明天辰時到宮門口候旨,一有皇上的宣召,宮中就會傳出話來。
得知曾大人已經連夜進宮去見侯總管,高鵬懸著的心才落了地。
歐陽大人、程班主等人隨高鵬回到如歸客棧休息。
酒宴結束以後,曾夫人領著昌平公主和程向東走上樓來。
按照曾夫人的吩咐,傭人們已經收拾出五個房間來,牀已經鋪好,洗漱、上妝所需的東西一應俱全。
昌平公主還住以前住過的房間,一共有三間。
華幽蘭是一個有心人,她也懂得昌平公主的心思。
三個房間有主臥室、輔臥室和會客室。
主臥室是主人睡覺得地方,輔臥室是貼身丫鬟休息的地方。
昌平公主被安排在第一個房間休息,程向東被安排在第四個房間休息,冉秋雲被安排在第五個房間休息。
冉秋雲提出和昌平公主睡在一個房間裡面,昌平公主也有此意,兩個人一拍即合。
於是,梅子和阿玉就住進了輔臥室裡面,一邊是昌平公主和二太太,一邊是大少爺,夜裡面伺候起來也方便一些。
住在自己以前曾經住過的房間裡面,昌平公主感概萬千。
推開房間的後窗,後花園盡收眼底。
空氣中瀰漫著梅花的香氣,這是素心臘梅——是雲南巡撫杜國基進獻給父皇的。
父皇命人在侯爺府栽種了幾十珠,這種素心臘梅是梅花中開的比較早的哪一種。
梅花的香味勾起了昌平公主許多回憶。
昌平公主和程向東都無睡意,決定到後花園去走一走,於是,冉秋雲、梅子、紫蘭和阿玉,還有曾夫人,連同曾府的三個丫鬟。
三個丫鬟提著燈籠在前面引路,幾個人跟在燈籠的後面。
程向東剛走到石舫上,突然看到一個家丁拎著燈籠由遠而近。
“夫人,皇上派人來接昌平公主母子進宮。”家丁一邊走,一邊道。
昌平公主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有消息了。這要感謝曾大人連夜進宮,如果等宮中的回覆,恐怕要等到明天——或者更長時間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