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棉回家的時候,雨還沒停。他問黑子,作業做得怎麼樣了。黑子說,才做了一半。林楓說,現在的學校怎麼佈置這麼多作業?孩子那是回來過週末,這作業完成了,週末也過完了,一點玩耍的時間都沒有。柳三棉說,現在整個教育系統都這樣,拿學生分數拿升學率考覈教師,教師只得用這種最笨也是最實際的,填鴨式應考式的方法教育孩子。黑子問,爸爸,你這幾個週末爲什麼總是出差?
柳三棉笑笑說,這是工作,要你出差,就要出差,沒有理由的。黑子又問,以前,你出差回來,都給我帶禮物的,這幾次怎麼什麼也沒有?柳三棉說,是嗎?是嗎?竟一時答不上來。柳三棉摸摸兒子腦袋,說:“黑子長大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能爸爸每次出差回來,都向爸爸要禮物。”林楓嘴角撇了撇,似是想笑,但比哭還難看。他意識到林楓知道他在說假話了,於是,便小心翼翼躲著她,怕她會借什麼話題,戳穿他的謊言。柳三棉不想讓黑子認爲,他是個不誠實的人。他要以身作則,教育兒子做一個誠實的人。
柳三棉原以爲劉道傑的事對他來說,該告一段落了,那邊還發生什麼事,自己都不會插手了,再插手,就像市長龍彪說的那樣,管得太多了。各人有各人的職責範圍,各人有各人管的事,管過了界,就是搶奪人家發揮的空間,搶奪本該是人家的功績,如強盜搶奪人家的錢財般。何況,劉道傑那邊是趙後禮管轄的地方,屬城郊區的事。
城效區的區委書記是誰?是趙後禮。他們是副市長柳三棉候選人的競爭對手。在這種關鍵時刻,他搶奪趙後禮的發揮空間,搶奪本該是趙後禮的政績,居心何在?雖然,他和趙後禮是朋友,趙後禮也沒往心裡去,相反地,在遇到波浪村村民糾紛時,趙後禮還主動要求他去處理,但是,他不能不考慮到其他人。那些人是怎麼看的呢?怎麼想的呢?他們知道他柳三棉和趙後禮是朋友嗎?是什麼樣的朋友?官場上的朋友也算朋友?他們知道趙後禮曾給你打過電話,叫他柳三棉幫忙處理嗎?
這麼想,柳三棉就有點心虛了。他問自己,趙後禮是不是那種人?是不是在暗算自己?他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要他幫忙處理村民糾紛,是否別有用心?正像志華說的那樣,如果,把事情搞砸了,那他柳三棉就是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即使現在事情處理好了,也會在別人眼裡留下一個搶奪功績的嫌疑。他想,不管處理好,處理壞,他柳三棉都兩頭不是人,而怎麼樣的一個結果對趙後禮都十分有利。
柳三棉沁冷汗,背脊發涼。不過,他認爲趙後禮不會是那種人,更不會那麼可怕,只是,不可避免地,這事已產生了不利於自己的影響。在墟城機關大院裡,柳三棉覺得他和趙後禮的關係不應當是政敵,但也不是朋友。朋友應當很在乎自己的,柳三棉覺得最在乎你的人,在乎你的喜,在乎你的憂,在乎你的歡笑,在乎你的眼淚,在乎你的悲傷,在乎你的每一句話,在乎你的每一個神情,所以也在乎你對他的傷害。但是,趙後禮傷害的語言是刀刃,能刺痛愛人敏感的心。他的態度是冷冷的冰霜,能凍結柳三棉的一腔沸騰激盪的熱血。
柳三棉很快調整自己的情緒,他告訴自己要沉著,要冷靜。
柳三棉想感到自己的確是急進得過頭了,讓取得的勝利衝昏了頭腦。他告誡自己,要低調!制服了林老闆,顯示了他的技高一籌,他就應該低調了。在低調中享受勝利,享受別人的稱讚,享受別人在副市長候選人的天平上加重他這邊的砝碼。他安慰自己,現在低調還爲時不晚。柳三棉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軌道,管自己範圍內的事,幹自己應該乾的活。然而,他還是成了議論的焦點。聽說,許傳生在市委常委、市長龍彪聯席會議上,不點名地批評了柳三棉。他在闡述某一個觀點的時候,提到了柳三棉處理村民糾紛這一事件。他說,我們的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不能只關心企業發展,而不考慮人民羣衆的利益。
前幾天,就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在這裡就不點名了。柳三棉說,表面看,羣衆有誤會,對政策不理解,但我們有沒有從自己身上找問題?羣衆爲什麼會集體鬧事?用肉體阻檔推土機,不準企業施工建廠房?主要原因,就是我們脫離了羣衆。我們在幫助企業的時候,考慮到羣衆了嗎?注意到他們的情感了嗎?沒有!羣衆這種情緒的聚集不是一時半會的,這種有組織的集體行動是有計劃的。爲什麼我們竟不知道?我們就知道爲企業辦事,爲老闆辦事。他說,我承認,事件處理得還讓人滿意,影響沒有進一步擴大。但是,我們不能因爲事件處理得讓人滿意,就不查找自己存在的問題。我們共產黨人要敢於面對自己存在的問題,這樣才能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糾正不足。當然,我在這裡並沒有批評的意思,只是給大家提個醒。哪一天,我們每做一件事首先考慮到人民羣衆了,這個幹部就成熟了。
來傳話的人說,當時,市長龍彪就不客氣了。他對許傳生說,有一個概念我們要搞清楚,是我派去處理這件事的幹部沒考慮到羣衆呢?還是城郊區那邊沒考慮到?我派去的幹部應該要考慮羣衆可能發生的各種思想動態,但城郊區更應該負主要責任。柳三棉不發表任何意見。他想,這傳話的人和他說這事,當然是在站柳三棉和市長龍彪的角度,挑那些柳三棉和市長龍彪聽了都舒服的話說。如果,傳話人是和許傳生那邊的人說這事,那就會是另一種說法了。但是,柳三棉卻掌握了這樣一個信息,許傳生批評了他。
柳三棉知道被趙後禮耍了,但他怎麼也笑不起來。他想,趙後禮怎麼會提這話題?這話題不管怎麼說,對他柳三棉都不是好事。既然是哥們朋友,他就不應該提這話題。
趙後禮說:“不跟你開玩笑了,再說下去,我怕你就跳樓了。”
他收斂了笑,很認真地說,我說過一句話,不知道你有沒記住。我說,這個市長候選人你最合適?不管從哪個方面比較,你都比我強!我這話不是隨便說說的。我說的是真心裡話。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現在證明給你看了。
他說,你知道我現在在哪嗎?我在市委大院。我剛從許傳生辦公室出來。我被他狠狠罵了一餐。罵我不長進,罵我稀泥扶不上墻,罵他瞎了眼看錯了我這個烏龜王八蛋。趙後禮問:“你在聽嗎?”柳三棉說:“聽著呢。”趙後禮說:“我以爲,你他媽真跳樓了。”他說,你知道許傳生爲什麼罵我嗎?因爲我對他說,我不想當市長候選人。我說,他批評你柳三棉批評錯了。所有的一切責任都應該由我承擔。我說,真正脫離羣衆的是我,這些年,我只顧經濟指標,只顧所謂的政績,眼裡沒有廣大人民羣衆了。我說,我的這些缺點,你柳三棉在早就看到了,早就向我提出了。我說,那個不成熟的幹部應該是我。他說,你不要以爲我不想當那市長候選人。誰都知道,這市長候選人到市人大走走程序,就是市長了。在官場上混,圖什麼?不就是想官越做越大?官越大就越能辦大事,就越能體現自己的價值,就越能讓更多的人過上好日子。
柳三棉有些感動了。他說:“你別太激動。”
趙後禮卻吼了起來:“我能不激動嗎?我要跟你爭,你爭得過我嗎?許傳生是支持我的,是要我當這副市長候選人的。你不知道嗎?你比我還清楚!”
柳三棉想說,你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事先不徵求我的意見?
然而,趙後禮已收了線。柳三棉忙撥打過去,鈴聲響停了,他也不接。柳三棉便發信息給他。他發道,你不應該退出。趙後禮沒有回信息。柳三棉再撥打他的電話,趙後禮還是不接。說老實話,柳三棉已被趙後禮的真誠深深打動。他一點不懷疑趙後禮在說假話。他根本沒必要挖空心思編這麼長篇大段的假話。如果,他真想當那市長候選人,只要保持默沉,一句話也不說,事態就會向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柳三棉感到慚愧,剛纔還對趙後禮存有戒心呢!這樣的人,對他還存有戒心,那自己還是人嗎?柳三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趙後禮最清楚他和李冬子的關係。他親眼看到他們親熱,卻閉口不提。趙後禮要算計他,稍露點口風,許傳生在市委常委、市長龍彪聯席會議上說的話,就不是現在這個內容了,就更具爆炸力了。那時候,市長龍彪還能反駁嗎?一點脾氣都沒有!他很爲趙後禮擔心。他覺得趙後禮太傻。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呢?他這麼做就能改變許傳生?許傳生是那麼容易改變的嗎?他這麼做,只能改變許傳生對他的看法。他將有可能爲自己所做的這一切付出他的政治前途。這時候,柳三棉最關心的反而是趙後禮了,他又撥打他的手機,還是沒人接,只好再發信息。
柳三棉做爲市政府秘書長,一直和市長龍彪在一起。整個晚上,他們幾乎沒說一句話。市長龍彪滿臉凝重,坐在辦公椅上不說一句話。柳三棉曾勸他去回休息間睡一會,說有什麼事,我會馬上向你彙報。市長龍彪只看了他一眼,還那麼坐著,手一揚說:“沒事你出去吧。”
柳三棉到秘書科看了看,只見那位許林一人守著電話,就問,其他人呢?許林支支吾吾,說,其他人都在文印室,說是他叫他們去合合眼,說電話一響,他馬上就叫他們出來。柳三棉沒說什麼,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許林明白柳三棉的意思了,衝他笑了笑。
柳三棉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想看看電視,打開電視,才知道,爲避免雷電襲擊,所有電視信號都關閉了。他便也像市長龍彪那樣,坐在辦公椅上閉目養神,迷迷糊糊地,他見到了趙後禮。趙後禮說,你這市長是我讓給你的,你要好好幹,你不好好幹,最對不起的就是我。他見到了許傳生。許傳生握著他的手說,祝賀你,祝賀你。然後把鮮紅的市長任命書頒發給他。他見到了市長龍彪。市長龍彪依然很嚴只說了一句話,努力工作!他見到了自己。自己坐在市長寬敞的辦公室裡,洋洋自得地說,當市長的這感覺真好!醒來時,柳三棉罵了一句自己,白日做夢。想想又不對,這是夜裡值班呢!他看了看時間,天快亮了,推開窗簾看看外面的風,已逐漸小了,心裡想,這個強颱風襲擊的夜晚還算平靜。於是,他又到了秘書科。他對許林說,叫他們起來吧。大家都惺忪著眼從文印室出來後,柳三棉說了幾句話誇獎的話,關心的話,然後,要求他們通知各部門單位,颱風一過馬上做好清理工作,特別要注意那些已被颱風破壞的空中物,比如懸在空中的廣告牌,發現情況要及時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