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楚月宮,令狐謙已經做好了萬全的心理建設。
他不會發怒,更不會惹得淇瀾傷心傷身,如今她的命和她腹中胎兒的命勝過一切,即使她再怎麼如上次般以言語激怒自己,也不會重蹈覆轍了。
出乎意料的,令狐謙邁進楚月宮大門的時候,一直暮靄沉沉了無生氣躺在牀上的淇瀾竟然坐在院子裡的鞦韆上。
雖然還是一副沒什麼精神怔忡發呆的樣子,可是她肯出門,已是一種無言的妥協和變化,聰慧如令狐謙又豈會看不出來。
一霎那的狂喜涌上心頭,是想要衝過去將之緊緊抱在懷中的衝動~
強壓下頻臨破堤的激動,令狐謙走過去柔聲開口:“外面涼,瀾兒怎不多加件外衣?”
足足過了好幾秒,淇瀾才彷彿發覺他的存在般,遲鈍的轉過頭看著他。那眼神空洞無望,陌生的盯著他一會兒才又無聲的轉回去顧自繼續發呆。
“瀾兒,”令狐謙心頭擰的生疼,卻小心翼翼的怕驚到她:“今天感覺怎麼樣?要不要朕讓太醫過來給你看看?”
淇瀾繼續不說話,近在眼前的那株美人蕉彷彿斂盡天地芳華般的吸引著她的注意力,可是細看又會發現,她的目光分明的穿了過去,落入了某處不存在的虛空。
“晚膳想吃什麼?朕讓御膳房做。”令狐謙想伸手抱她入懷,卻怕惹她不快,大手伸到一半,復又悄悄的握拳縮了回去。那個意氣風發的帝王此刻宛如小心卑微的普通男子,一舉一動都想要獲得心愛女子的注意,卻生恐一個不小心惹的佳人發怒。
白芍拿著織錦的湛藍色披風過來,看到令狐謙在,停住了匆匆的步子低身一福:“奴婢參見皇上。”
伸手接過白芍手中的披風,令狐謙揮揮手讓她下去,親自蹲下來憐惜的披在淇瀾的身上:“瀾兒是要做母親的人了,要知道愛惜自己的身子?!?
淇瀾沉默著,不知道有沒有聽進他的話。
雖然不習慣這樣的淇瀾,可是總比針鋒相對永無寧日的好。令狐謙細心的將大氅領口扣好,滿意的點點頭:“這樣纔好……瀾兒不要擔心,你和孩子都會平安無事,朕會視如己出,待他很好?!?
旁邊池塘裡已經養的肥壯的青背鯽魚像是受了驚,一甩尾巴游進黝黑的深處不見蹤影,徒留下水面上漣漪陣陣一圈圈盪漾開來。
微風中,有樹葉搖曳沙沙的輕響,帶著御花園裡怒放的百花香氣,縈繞在鼻端,眷戀不去。
令狐謙凝視著瀾兒清麗脫俗的容顏,清風挑起她鬢角的一縷髮絲,調皮的劃過自己的臉頰,帶著懵懂的親暱,一切都恍惚的像是一個夢,一個讓自己想到心疼的夢。
“敬目那邊送來了新鮮的夏黑,酸甜可口,朕回頭讓人送些過來給瀾兒。”令狐謙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將那縷髮絲別在她的耳後。
只是木偶般的淇瀾卻無意識的避開了他的動作,微顰的眉頭帶著本能的防禦。
令狐謙大手僵在了半空,過了半晌才自嘲的收回來,輕嘆一聲站起身:“就這樣陪在朕的身邊,也很好。”
黯然轉身,令狐謙的腳步如灌了鉛,一步步走遠。
身後背向的淇瀾本是木然的臉上露出一抹嘲諷,轉瞬即逝。
坐在軟榻上,令狐謙動都沒動白芍泡好的龍井,一顆心全部系在外面那個不言不語的佳人身上:“芙蓉公主這幾日怎樣?”
“回皇上,”白芍畢恭畢敬的低著頭:“主子倒是不再絕食相抗了,只是……您也看到了,就這個樣子不說話也不笑,奴才們給吃就吃,讓散步就散步,坐在那裡一坐就是半天……”
“那兩個從王府調過來的丫頭呢?”
“在偏房待著,主子好像,不喜她們接近,會情緒不穩~”白芍謹慎的措辭,生怕一個不小心惹怒了帝王。
令狐謙沒再說話,沉默了片刻後站起身:“小心伺候著,有事通知朕?!?
“奴婢明白?!卑咨止ы樀那バ卸Y,看著高大的背影離開,輕輕的嘆口氣。
夜幕籠罩,昏暗的大牢裡一燈如豆。
“參見皇上~”獄卒跪倒一地。
“都下去。”令狐謙揮揮手,斜睨了一眼連玨:“你在外面等著朕?!?
連玨將手中精巧的酒壺酒杯連著托盤小心翼翼的遞給令狐謙,一言不發的躬身退下。
冷冷清清的大獄只剩下一黑一白兄弟二人。
白衣勝雪姿態如仙秦駿白,黑袍在身霸氣天成令狐謙。
他今日未穿龍袍,一如在寧月城外的裝扮,純粹以長兄之態來爲駿白送行。
兩人站定牢中,昏暗陰森的囚室依舊遮掩不住那耀眼的光芒。這本就是權傾天下不分伯仲的兩位男子,又豈會因爲所處環境的污穢而晦暗丁點的高潔!
“駿白,爲兄親自來送你?!边@是他第一次這樣坦然的以兄之名義自稱,也會是今生的最後一次。
“罪臣不敢?!彬E白微微一笑,是松柏傲雪寒梅競芳的出塵姿容,只是那小小的一朵笑意,卻在牢中揮散開宛如清風霽月一般的驚爲天人之感。
自古以來飛鳥盡良弓藏,又有哪個忠良之臣能夠戎馬一生死於安逸?何況是皇家姓氏的親兄弟?
“下輩子,別再託生帝王家……”令狐謙的喟嘆一聲聲,餘音繞樑久久不絕。
駿白不語,溫和的眸子中並無將死的恐懼,那種坦然平和,是穿透歲月凝結靜好的奇異存在,不嗔不怒不怨不尤~
時光在兩人間悄無聲息的穿梭,即使碾長成細細的麻繩,終有到頭的一刻。
“你可是恨我這般待你?”令狐謙低了聲音,斟酒的手一顫,有幾滴酒液落在他的衣衫上,轉瞬消匿無蹤。
駿白笑意不改,伸手拿過精巧的酒杯一飲而盡,灑脫的將之扔在地上,轉身走向牆壁盤膝而坐:“我若是恨你,又怎會喝了這杯酒……”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終至最後渺無聲音。
令狐謙心思複雜的站在那裡,看著背對著自己的那抹身影,這輩子作爲帝王最後一個血脈相連的至親兄弟,即使是飲鴆而亡也絕不萎頓倒地,折了那份清高的傲骨~
眼眶有微微的溫熱,連帶著身體裡某些再也留不住的親情,消逝無蹤……
次日晨,宮中貼出公告,秦王斃於刑部大牢。
南楚一代神將悄然隕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