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啦!”易夕林突然出現(xiàn)在楚湦邊上,翻過護欄跳進半廊,“讓你們等久了。”
楚湦起,“怎么樣了?”
“沒有事了,”夕林撣掉落在發(fā)上、肩上的枯葉,看了之箋一眼,“我們走吧。”
蕭晗玉被送回去了,縈絆良久的心事自此有了了解,夕林的腳步也不由變得輕快,踏在竹板編就的路上,蕩出久不停歇的韻節(jié)。直到現(xiàn)在,夕林才留意到三衢山的美,小徑兩旁的山石形態(tài)各異,惟妙惟肖,有些掩在晚霧里,似乎在偷偷看著自己。
沿途還看見趙抃在石上的許多刻字,夕林只記得有一首《元日偶成》,可走得匆匆,根本來不及細看。走出石林,四周群山似乎都在遠去,天地從未顯得如此寬闊,易夕林極目遠眺,好想放聲呼嘯一回。
離開三衢山,三人便往徽州趕去。說實話這幾個月來,夕林在外遇到了這么多的事與人,每一段記憶細細編織,已漸漸將他與那魘月的窒悶氣息隔開,而自從他有了自己的名字以后,他就對夜中行走的感覺更為陌生,此時若再戴上面具,他覺得定會難以習慣自己的呼吸。
雖然是魘月將自己從死亡邊緣拯救回來,可夕林現(xiàn)在想來,魘月救了自己就并不意味著要將余生交給魘月,否則這和當時死去就沒任何區(qū)別了。夕林覺得有必要認真地為魘月完成一些事,不過要做到何種程度,或是多久,他卻沒有足夠的根據(jù)去思考。然而現(xiàn)在,他第一次有所想法:等把楚湦這件事了解,差不多可以好好考慮新的生活了。
此去徽州,并沒有坐船,白天趕路,夜晚則尋客店休息。已臨近徽州邊界,夜幕仍然降臨得很早,窗外晚風畢竟還未脫去經(jīng)冬的寒意,讓人不禁瑟縮著肩。
夕林原本尋思著早些入睡,次日可以早些起來,多趕些路,或許就能在傍晚前看見徽州的城郭。然這晚也不知是什么在心中長縈不去,幾番輾轉(zhuǎn)反側(cè),燈盡已久,而好夢難成。
睡在同個房間的楚湦已漸漸有了鼾聲,如此一來,夕林便更睡不著了。翻身坐起,瞪了那死算命一樣,夕林披上衣服,揉著惺忪的眼走出房間。
過道中還有幾扇窗戶透出暖黃色的光,打在地板上,又被黑影截成好幾段。夕林這才回過神——自己沒事出來干什么?
然夕林正待回房的目光疏忽傾落在身旁三步外猶透燈火的窗紙上。夕林驀地站住,走近彩繪雕花的窗子,有一抹模糊的剪影輕輕搖晃。
“之箋?”易夕林輕喚了聲。
“是易大哥嗎?”少女果然還沒睡。
夕林正為去留猶豫,門卻已被之箋打開,看見她仍然明澈的雙眸,他也擠了擠眼中的倦意,“之箋,怎么還沒睡呢?”
“你不也沒睡嗎!”之箋輕笑著回到房間里,門卻開著,夕林走入,房里便有微寒的風將門吹上,這才留意到之箋并未關(guān)起桌案旁的窗子。
方才起來后,夕林眼皮就有輕微的抽搐,此時站在之箋房中,看著燈火旁的少女,目光卻仍一顫一顫的,給他很不協(xié)搭的感覺。
之箋請夕林坐,自己則來到書案旁做整理。看夕林的模樣,似乎根本沒要睡的意思,漏斷人靜,易夕林自知不便在少女房間久留,并未入座,而是稍稍往桌案上一瞥,一面卦盤就映著燈火照上他臉。
“之箋,你到徽州還把這些東西帶上呀。”
之箋便把卦盤撿起,用手帶動著輕轉(zhuǎn),“是啊,這些東西一直都放在身旁的。”
夕林知道之箋家族對占卜之術(shù)都有些涉及,相比之下,楚湦雖自稱是算命先生,但他那所謂的算命其實就是坑蒙拐騙,所以在之箋面前,從未聽他談及過算命相關(guān)的事。
之箋止住卦盤,講其他物什都整理在一起。她不施粉黛,卻又不顯蒼白,如閑花淡春,頰上透著微紅。易夕林借著燈火凝視著她的側(cè)臉,微微有些出神。他不禁在腦海描摹出林惜妍的臉龐,然后靜靜地與眼前的少女放在一起。
倘若說惜妍是淡妝輕抹的西子湖,之箋便是澄澈見底的溪流,她纖塵不染的氣質(zhì)無須純白衣裙的渲染,就能讓人由自內(nèi)心地感到寧靜。
這是夕林第一次覺得之箋不尋常,找不出理由,而他也喜歡這份不尋常。東西磕在案角發(fā)出的脆響扯回他的目光,看見之箋已捧起卦盤,他微微一笑,“要不給我算上一卦?”
之箋一怔,很快笑道:“易大哥,你也信這個呀?”
夕林沖她搖了搖符袋,“不信我?guī)н@個做什么?再說你又不是楚湦。”之箋撲哧一笑,“這話陸大哥也說過,楚先生好像的確不大合適給人家算卦。”
聞言,夕林連連點頭,“英雄所見略同。”這一路上,他見楚湦在客棧總共給三個人算了命,這三個人無一例外,一出客棧就被天上飛來的瓦片砸得腦袋開花。
之箋用挑了挑燈芯,然后將紗罩蓋回,抽出椅子在案前坐下。易夕林見她將本要收起的物什重擺回去,不禁問:“這些夠了嗎?”
“差不多了,稍微算一下,我之前還給陸大哥算過哩,但也不一定會靈。”之箋因為在清漾村給陸聿算命時,頗受了冷遇,此番易夕林主動請求她給自己算卦,言語間便透出許多興奮。
夕林也裝模作樣地在桌子前正襟危坐,“在下賤字辛亥丙申壬子丁未,還請先生不吝賜教,指點迷津。”之箋笑彎了眉,輕捂著嘴,“易大哥,你說話好有意思啊。”
不過之箋很快抿了抿唇,將笑意斂起,默念著夕林的八字,纖指就在算盤上輕快地敲打起來,仿若撫琴一般。夕林也不知她是按何種規(guī)律敲算盤的,正想向前傾去,一看究竟,之箋卻不知有意還無意地用輕袖遮住了算珠,輕掩上眸,細枝輕柔地轉(zhuǎn)變蘭花般的姿態(tài)。
這下便更看不出端的了,夕林便重新坐正,稍稍放慢了呼吸。之箋啟眸,似乎為確認心中的答案,她延續(xù)了片刻的沉默,隨后笑著說:“易大哥,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嗯,看得出來。因為我沒戴面具。”
之箋沒有笑,而是微微蹙起眉黛,平靜輕緩的聲音,沒有過多情緒的蘊存,“你會失去很多,但放心好了,你會重新得到失去掉的。不過……”她頓了頓,生生地將判詞割裂開來,“這一生似乎要為保守秘密,還有自己珍重的東西,而付出許多。”
“保守秘密?什么秘密啊?”
“天機不可泄漏哦,否則就不靈了。”之箋重又笑道,然后將算盤上的珠子打回原位,“不過易大哥你別擔心,每個人活在世上,為了留住自己珍重的東西,都要付出很多努力的,而你能得到已經(jīng)失去的,一定會很幸運的。”
“多謝先生良言。”易夕林起,笑著給之箋行了個禮。他并不知道這讖語是否會靈驗,不過倘若是真,那么他自小失去家人,而現(xiàn)在取回月光,有了自己的名字,這件事該是對應著“失去許多,但又會重新得到”的部分。可秘密與付出的,便就無從得知了,可能很快就會應證,可能永遠也不會。
而在夕林顧自思量之時,骰子已在卦盤里發(fā)出滾動的聲響。他回過神,見那骰子已然停住,他湊上前去,想知道自己抽到的卦象是什么,然而目光正欲傾落,紗罩里的燈倏然熄滅,房間里頓時只余下地板上的一段白霜。
“我還是把窗關(guān)上吧。”夕林尋思著看卦象,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窗前,寒風又起,窗被吹得呼呼作響,冷月猛地從片云中掠出,照亮他整張臉。
憑窗遠望中,別館寒砧,孤城畫角,一派涼意的寥廓,滿目被蕭索占據(jù),夕林不知為何想到這一個月的奔波,突然生起一種江海寄余生的況味,方才與之箋言笑的快意瞬間濺了冰霜。
夕林關(guān)上窗戶,之箋也將燈重新點上,可當夕林回到案前,那骰子卻已被放在了桌上。
夕林當然可以讓之箋再丟一次,但他覺得這樣或許就不靈了,隨后又覺得無所謂,然,心中仍有一絲難言的惋惜。
夕林就此別過,臨走時還不忘提醒之箋早點休息。當推開房門,他又轉(zhuǎn)過身,“之箋,以后在房里的話,把窗戶掩緊一點,當心著涼了。”
“嗯。”之箋對他甜甜地一笑,隨后便低下頭去,目光正對著桌上算命的道具。
重燃的燈火漸漸變明,卻回不到方才的光亮,之箋獨在燈畔,那身影在夕林眼中掠過瞬間的黯然。夕林皺起眉頭,但他自然不會讓一瞬間的感覺牽絆自己。
回到房間時,楚湦仍延續(xù)著他的鼾聲,夕林靠在門上,耳畔又響起骰子在卦盤里轉(zhuǎn)動的聲響,但很快,四周就又只有楚湦的鼾聲了——是骰子停住了。
雖然不知道屬于自己的卦象是什么,但夕林覺得,自己此生奇偶,在方才的一剎那,已然定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