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窗花有多薄,燈火能輕易滲透,卻透不過遠望你側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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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將盡,薛宅的門庭愈添冷清。褚光越走到門前,琚知言與王蒙跟隨左右,然結果卻是,薛宅的新主人月忽寒并不在家,問是去哪兒了,答不知,似乎是出遠門了。
剛花了重金買下如此豪宅,卻急著出遠門。褚光越窈陷在陰影中的雙眼頓時閃過幾絲銳利的光。
而在不遠處,危劍看著褚光越等人的側影,抬頭看向突然在墻檐上閃現的韓鳶,刀削的須角微微抽了一抽。
“看來讓褚光越活下來,還是有點用的。”
也許在韓鳶看來,失去雙腿的月忽寒已然沒有任何威脅,可危劍卻沒法釋懷月忽寒的存在,這份感覺,甚至要比殷冥還要強烈。不過現在,想要除掉月忽寒,看來是不必親自動手了。
深秋霜風雖顯凄緊,然所幸天晴,明輝滲過寒風依舊柔和溫暖。林惜妍靠坐在床上,只能凝視著透窗灑落地上的光輝,與裘膺一戰,雖然最后贏了,但背上的傷口卻又裂開了。
就此良久枯坐,毛晟婷說惜妍現在必須好好休息,謝絕一切地打擾,這反倒讓惜妍無聊死了。惜妍無力地嘆了聲氣,張開纖細的素手,又看見那白色面具的碎片,她沉思了片刻,突然望向窗子喊道:“陸聿,陸聿!”
窗外并無人影走過,惜妍黛痕微蹙,“陸聿,你忘了跟本小姐的約定了嗎?在本小姐面前,你不能做啞巴的!”陸聿的側影這才從窗紙一側浮出,“我只是隨便路過而已。”惜妍婉然笑道:“呵呵,路過?本小姐都看你在那愣好久了。”陸聿道:“你哪只眼睛能看得到我?”
“……本小姐看不到,聽總能聽到吧!”惜妍裹著棉被,往靠窗一側傾了傾,“好了,先不說這個了。陸聿,本小姐問你,你今年幾歲了?”
似乎不明白惜妍為何突然這樣問,窗紙上的側影沉默了須臾,“皇慶元年(1312)。”
“皇慶元年?”惜妍微微一怔,隨后又急切地問,“那你是幾月份的?”
“你干嘛突然問這個?”
“誒喲,本小姐問你,你就說嘛!”
陸聿無奈,“庚戌月乙巳日丁丑時,這總行了吧,你該不會是想幫我算命吧。”惜妍扳著手指算了一算,“也就是說,你是十月十三日出生的嘍!原來是這樣,真的太好了!”
太好什么啊?陸聿聽到房間里傳出惜妍欣喜鼓掌的聲音,仿佛突然解開了什么心結,真是難以理喻,女孩子難道都是這么奇怪的嗎?
惜妍靠坐回去,黛娥宛若春風吹展,心里想著道:“陸聿是皇慶元年十月十三日生的,而本小姐是皇慶元年十月十二日生的,這么說本小姐就要比陸聿大一天,本小姐就算是陸聿的姐姐了。”
那既然是姐姐,對小弟稍微好一點,和他走得近了一點,應該也就不算奇怪了吧。
惜妍抿唇輕笑,然隨即又斂起了笑意,少女的心思每每飄忽如萍,連自己也捉摸不透。她躺下將側臉貼在枕頭上,望著窗紙上一縷縷透過的光線,在發間與指間流瀉,悄然西斜漸昏了色調,在眸間含著的光暈染上秋暮,然又很快黯淡下去,連同窗紙和她的側臉,都仿佛化出了新研的水墨。
這時之箋推門而入,點上的燈火將墨色驅散了,惜妍從恍惚間醒轉,殊不知已如此凝望了多久。
“林姐姐,你該餓了吧,來吃點東西。”之箋的聲音總是那么清澈,讓人心曠神怡。
惜妍輕輕“嗯”了一聲,然側臉剛要離開枕頭時,感覺那枕頭冰涼了許多,用指尖捻了捻,竟是微濕的。指尖隨即滑上了眼角,惜妍自己也有些訝異,自己怎么會好端端地流淚了,好在殘留的只是淺淺干涸的淚痕,指尖揩過,就不再留下讓人察覺的痕跡。
“對了,薛廷他現在怎樣了?”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青梅竹馬。
“婷姐姐說不能來打擾你,所以薛大哥只能去隔壁房間照看那位楚先生了。”
“就是楚湦嘍。”惜妍又想到了薛叔叔,楚湦是他身前接觸過的人,然惜妍對這楚湦并不了解,不過他千里迢迢趕到清漾村幫自己,應該不會有敵意。
惜妍側臉看向燈花籠上的窗戶,突然微笑道:“之箋,能不能把窗子開一下?”之箋道:“別吧,外邊晚風很冷的。”惜妍道:“沒事,窗子閉了一整天,屋子里都悶死了,你就開一會會,通通風就行。”
之箋襯著燈暈打開窗子,燈花映照的微黃被夜色取代,那一片墨色流進了惜妍的眼眸。晚風吹著之箋的臉,“林姐姐,行了吧,我把窗戶關上了哦。”
“等一下,幫姐姐看一下,今天有月亮嗎?”
之箋探窗颙望幾眼,“有啊,今天的月亮雖然不圓,但卻很亮,很白的呢!”
惜妍輕點了點頭,隨后呢喃著自語,“要是可以的話,能在樓下的竹林里看一看月亮,應該會很好吧。”聲音輕得沒讓之箋聽見,她也只是不知為何地說說而已。
之箋把窗關上了,窗紙隔阻了望向房間的目光,只映出了背對而去的影子。
那背影也不是虛己此刻所在意的。
虛己來到生塵堂前的竹林里,是要帶走在此養傷的楚湦,然虛己也明白,在他仰望的燈火點亮的窗戶里,有一扇一定映過林惜妍的影子。
如果虛己要帶走楚湦,惜妍肯定是不會同意的,她現在受傷未愈,若硬拼起來,她是沒辦法阻攔虛己的。然,虛己輕輕一聲苦笑,就算如此,能說服自己再傷害她嗎?
仰望中,竹影相伴一抹缺月。此刻浸滲燈火的窗紙,仍舊薄如蟬翼,只是成了最無聲遙遠的隔阻,明明一指就能戳破的距離,惜妍在這邊,憔悴的倦眸微光輕漾,看不見窗外月華傾落的竹林;虛己卻站在竹影中,墨瞳化入夜色,卻不能像夜一般滲入窗縫,看見她是怎樣的伴燈清坐。
之箋讓惜妍早點休息,離開前吹滅了燈火。惜妍的臉化作掩入水墨的細膩線條,想起來江山的這些日子,雖沒有什么有關爺爺的線索,然同樣經歷很多,見到了許多人,同樣的,也失去了許多人……
斜光穿朱戶,月華落竹林,明月靜照兩處人,然這兩處人,其實也就相隔樓上樓下,窗前窗外。
灑在臉上最后的燈火也黯淡了,虛己踩著如水荇交橫的竹影,在月光中背對著生塵堂漸行漸遠,一襲墨衫,很快化入了夜色。
幻緣驚夢之暗里白花
第二單元 完
看著毛晟婷喂楚湦喝下了一碗藥,候在一旁的薛廷也松了口氣。楚湦與月忽寒交手,身上的很多傷痕都是靈云留下的,是以傷痕在介區破碎后也沒有消散。所幸并沒有生命危險,需要的只是時間調養罷了。
晟婷端著藥碗離開了,讓薛廷也早點走,別打擾楚湦休息。薛廷應允地點了點頭,對楚湦道:“楚先生,你就安心在這養傷吧。養好之后,說好要一起去找易英雄的兒女,將月光給他們的。”楚湦微笑,“那是當然的啊,咳咳……”
“楚先生,你還是別說話,快點躺下來休息吧。”薛廷看著滿身纏上繃帶的楚湦躺下,才放心離去。本想把燈吹熄,楚湦卻表示讓燈自己燒熄好了,反正燈油將盡,沒多久好燒了,薛廷直接掩門而去。
腳步聲逐漸遠去不聞,楚湦又撐坐起來,將裹在胸膛上的繃帶扯出一條口子,然昏暗的燈火里,繃帶的縫隙里也只是一片漆黑。
就在這時,原本緊閉的窗戶被冷風吹開。楚湦的心滯了一滯,房間的窗戶可都是鎖著的,怎么可能會被風吹開?
透過窗子,能看見窸窣擺動的竹林,甚至還有蒼白的殘月。那殘月像水中的倒影微微漾動,又像被風吹動一樣,一點點向窗子這里飄來。
當殘缺的月亮占據整個窗戶時,楚湦的雙眼也漲出了血絲,那殘月逐漸飄入窗子,被簾子一過,化作成一張蒼白冰冷的面具,簾子再一擺,漂浮的面具下面連上了一副蒼白色的身軀,步履搖晃地向楚湦走來。
“神月……”楚湦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液,聲音僵硬得沒了顫抖。
神月已然走到楚湦面前,面具覆蓋的臉朝向他,突如其來地發出聲音,“好久不見了,冤魂。”
被風吹動的窗戶重重砸在墻上,光影一閃,楚湦面前的神月就消失不見了。楚湦全身都冒出冷汗,將繃帶浸得透濕,而窗戶仍舊緊閉著,從沒有被風吹開過,只有燈火已然熄滅,映著月光,還冉冉升起幾縷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