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萍難駐,哪怕目光留住多久,一個轉身,卻又遠去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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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林靜靜地灑下一段陰鬱,讓惜妍清雪般的衣裙與容顏,彷彿化入了水墨畫間的留白。而曉風帶著夜裡未褪盡的微寒,卻襯得惜妍的臉頰愈發有些熱了,“你留在蕭家是因爲本小姐?到底是什麼事啊?”她故作平靜地笑。
王蒙走到惜妍的面前,第一次面對面地離她這麼近,目光又在躊躇間微微飄忽,所幸這次僅延續了片刻,他便開口,“林仙……姑娘,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惜妍沒有說話,只是擡頭看著他。
“我能不能爲你畫一張畫?”王蒙輕聲地詢問,簡單的一句話,在喉嚨中是那麼沉重,可一離開嘴,卻又顯得那麼輕飄。
惜妍卻無言,而沉默只會加深等待的煎熬,王蒙凝住心跳,不想漏掉她眼眸的一閃,她毫無徵兆地道:“這就是你要問本小姐的?”
“是啊……”王蒙拿捏著她話裡的意味,卻只會越陷越深。她這樣問算是什麼呢?是拒絕,還是不在意呢?
惜妍突然撲哧一笑,纖手輕落在胸前,“哎喲,本小姐還以爲你要說些什麼呢?原來你是想給本小姐畫畫呀,那還弄得這麼緊張兮兮的!”王蒙道:“那你以爲我要說什麼?”惜妍道:“當然是說你喜歡本小姐啦!”
少負才名的王蒙在別人面前一直都是從容自若,可此時則是完全被惜妍這句話給擊得潰不成軍,他耿著滾燙到難以喘息的脖子,“那你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啊?”
惜妍笑了,“當然好呀,本小姐長這麼大,都還沒人給我畫過畫呢!有個叔叔說本小姐長得像畫裡的人兒似的,本小姐倒想看看畫裡的自己是什麼樣子的。”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王蒙不知道該用哪種心情去面對,“一定會很美很美的,因爲你本來就是仙……”他又四下看了眼,確認沒人走過,方纔續道,“你是仙子,入了畫,那就是畫中仙了!”
到了現在,惜妍也懶得管他怎麼叫自己了,此時聽他這般說,還頗爲得意地點了點頭:“嗯,這話中聽!”
王蒙滿懷喜悅,“那……那我們現在……”
惜妍搖頭道:“但現在不行,本小姐還有些其他事情要忙。反正都住在杭州……”她原本想讓王蒙到時來自己家玩,可想到他拜訪了兩處,結果這兩處的老爺全死了,她就立刻閉口不談了。
“沒關係的,用不了林仙……姑娘多少時間的……”
王蒙的話裡又有停頓了,且後來用的是“姑娘”而非“仙子”,這說明是又有人走近了。惜妍用餘光一瞥,就看到阿勇站在庭院邊上,這時,有些微風貼地吹過,將清晨未掃的落葉吹開一條淡痕,惜妍漫不經心地順著淡痕往前看,淡痕的延長線越過正兀自滔滔不絕的王蒙,與前方不遠處的大樹交叉成一點。
風飄然而過,但惜妍驀地凝起眉睫,心中瞬過一抹閃念,似乎在提醒她去注意什麼。下一個剎那,她緊蹙的眼眸綻出清光。
“原來是這個樣子!”心裡喊了一聲,眉間的愁緒像被流水載去,頓時一片清澈,情急之下,惜妍也沒有向王蒙告別,轉身就向阿勇跑去。
“……你只要在隨便一個地方站一下,那人景相宜的畫面就可以全部印在我腦海裡,然後我就憑著記憶去畫。我只怕自己的畫工太差,沒辦法把林仙……”又說到對惜妍的稱呼,王蒙便又下意識地去張望附近是否有別人,然這一張望,卻發現連惜妍的都不在了。臉上的陶醉陡然一滯,王蒙擡頭望去,只見惜妍那如染雲霞的裙衫掠過樹邊疏影。
王蒙久久佇立,褪去的陶醉變作深深的仰慕,“果然是天上仙子呀,來去都如行雲一般,讓凡人無從捉摸。”其實對他來說,方纔那一幕就是很完美的一幅畫卷,可他也就在這時候,才第一次覺得自己即使筆墨再轉,也難以將其描繪出來。
而轉念一想,他又長長嘆了口氣,奇女薄蓬萊,羞崑崙,凡塵怎能親近?倘若她不答應自己爲她畫畫,那眼前這條小園香徑,又怎會再有與她成雙的影子?(曉墨:奇女可見柳宗元《謫龍說》一文)
“來找本小姐有什麼事?”惜妍急促地問,一邊已經跑上臺階,往房間裡趕。
阿勇道:“小姐,除了您說的那個路路外,像黑羽還有臉譜人都沒有可供調查的線索。我想問的是,是繼續在他們身上花費時間麼,那太老爺他……”惜妍道:“你著什麼急,本小姐現在就要出發了!”阿勇立刻激動起來,“是先去處州嗎?”
“錯,先去把小玉救回來!“惜妍說著,將繪有杭州地圖鋪於案上,虛己與晗玉的位置都以黑點表示在地圖上,她捏起炭筆,以黑點的趨勢畫出一條長長的延長線,一直穿過杭州東南邊郊的村落之中。
纖指在這片村落中游動,杜家塘、琴山下、楊樹下……等一下,琴山下!
惜妍驀地擡起頭,琴山下村,這不是蕭延俊說過的,蕭晗玉跟著他爹唯一出門去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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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躺在椅子上,久久注視著透窗灑落地板的斜暉,心中忖思著:今天是不是該找她去畫畫?當斜暉偏到何處時去找她,她才一定會有時間呢?
也許晚飯前那段時間她會很空吧。反正不用耽擱她很多時間,只要她那一瞬的身姿以及陪襯的景色而已。
離吃晚飯還有好長一段時間,王蒙卻有些坐立難安了。覺得應該先做一些準備,便起身將畫畫用的工具全整理起來。手指有些不自然地跳動,彷彿只要一摸到筆,就能揮灑自如,完成整片畫卷。
所謂的靈感稍縱即逝,他再也無法等待地向門外跑去,風捲著落葉都從身後吹來,似乎催促他再快一點。
他好想用盡全力奔跑,又怕跑得太快,沒時間考慮見面時說的話語——到時該讓她站在什麼地方呢?是臨水照花,還是斜倚梧桐,還是憑欄悄悄……
反正所有景緻在她身邊都淪爲陪襯,即使一片留白,也顯得那麼自然,這倒反而讓他難以選擇了。
惜妍的房間很快就出現在眼前,王蒙迫不及待地奔上臺階,又在臺階中央停住,想要呼喊卻又擔心驚到她,想要低喚卻又擔心她無法聽見,最後還是先低聲,“林仙……仙子,你在嗎?”
沒有迴應,他謹慎地提高了音量,“林仙……林姑娘,你在房間裡嗎?”
仍然沒有迴應,王蒙熊熊燃燒的神志清醒了幾分,自語地道:“難道不在房間?”說著便又一笑,心想倘若她真在房間,肯定會被自己這般急切的模樣嚇到。
“還是晚飯以後再說吧。”王蒙走下臺階,突然又感到些不甘,便走回到房間前,輕輕叩向門扉。也不知是因爲他輕敲的手指,還是因爲忽起的冷風,門緩緩地開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房間裡,沒有看見她的影子。
風猶未止息,吹動門影搖晃。站在庭院間的王蒙擡頭看到長天近暮,冥冥中彷彿被什麼提醒,他立刻找到延駿,“延駿,林仙……林姑娘去哪裡了?”延駿從未見他這般焦急,稍怔了怔道:“怎麼了,林姑娘剛纔跟她一起的那些人走了。”
走了,她已經走了。
即使再從她的窗前走過,也不會再有人把窗戶推開。
王蒙恍若失神地說沒什麼,心裡的畫卷飄落在了地上,有種難以消遣的失落。回到庭院,滿目的黃昏落葉,他停在臺階上,望著已無人影的房間,良久良久,他露出釋然的微笑。
今生能見到她,這種緣分,已是上天無可挑剔的恩賜,而對她去留的任何感懷,不過只是多情自傷,謾謾惆悵罷了。
此次前來拜訪的人當中,很多人明面上擺著弔唁蕭老爺的名號,實際上是爲了暫住蕭家的王叔明。幾天以來,有不少名門貴人想要見他一面,更不惜一擲千金,請他獻畫一幅,然都被他婉言拒絕了。問其緣由,他對著向晚庭軒默想片刻,隨後落筆成詩一寸:情切輕叩玉樓門,玉樓人去徒消魂。從此萬般難入畫,只緣心繫畫中人。
王蒙心想,至少在爲她畫出最美的畫之前,他筆下的宣紙再也畫不出其他了。而即使她不在身旁,滿腦海也都是有她的畫卷,與她相處的短短時光,任何一瞬她的模樣,都足以讓他傾盡筆墨。
第五十二章 萍水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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