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往西苑的一路上亭臺水榭，花木假山，每一處都別具匠心，然不知是因深秋的蕭索，還是因染上夜深的氛調，都顯得黯淡無光。

西苑尺寸玲瓏，一灣月牙形的湖水便佔據了大半面積，秋風不至，宛若寒鏡，湖水中央有一條石板砌成的小道，直通湖對岸的樓閣，那樓閣斜月相映，就是挽月閣。

看著挽月閣的鏤空雕窗裡透出猶明的燈火，惜妍趕緊往湖面當中的而小道跑去，腳步踏在石板上，湖水似乎被驚動，泛起交錯的漣漪。

挽月閣朱扉掩閉，可見薛員外還跟往常一樣，進了這挽月閣就不想有外人打擾。然這時卻顧不得這麼多了，惜妍與阿勇互換了個眼神，兩人一人一手將兩扇門給推開。挽月閣外廳無人，只有薄紗的窗簾被開門的冷風吹起，陰陰的影子散落在雲毯上，其餘一切擺設整齊有序，可以想見薛員外平時對這裡的愛護，也可以想見這裡並沒有任何人爭鬥過。

然通往裡邊的門卻搖曳著，此時官兵和薛夫人等人也已趕到，衆人不由放慢腳步，最後當惜妍推開門時，斜光瀉入漸開的門縫，赫然落在房間深處的人影身上。

是薛員外，只見他仰天躺在地上，左手掌壓在胸前，右手則伸在外邊，像是睡著了，在他身旁的牆壁上，有垂落的淡青色的簾子，隨著風微微晃動，使得薛員外的側臉忽明忽暗的。

“老爺！”見薛員外躺在地上，出於擔心，薛夫人立刻撥開人羣向丈夫跑去。

官兵一把拉住薛夫人，三兩個就往倒地昏迷的薛員外走去，惜妍本想搶在前頭去確認薛員外的情況，然剛一起步，就覺得腳下踩到些什麼，鎖著眉頭彎下腰去，發現是一張紙條，上面有幾行字跡。

走到薛員外身旁，他大張著口，眼珠瞪得幾乎要凸出眼眶的模樣立刻把人嚇到了。走近的官兵彎起食指在他鼻子前湊了湊，隨後搖搖頭，已然沒有氣息了。

惜妍驀地怔住，茫然地垂下頭，目光正好落在紙上，“蓮步漫舉踏宵虹，清影徘徊……”纔看到沒一半，惜妍就嚇得把紙條揉在了手心，她轉過身，就見搖搖欲墜，別旁人急忙扶住的薛夫人。

官府的人把薛員外擡出了挽月閣，怔在原地的惜妍這才意識到，薛叔叔死了，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薛叔叔真的死了！

渾濁的視線裡閃過蕭老爺倒在血泊中的畫面，只是他的臉，此刻換成了她的薛叔叔。惜妍趔趄地向後退了兩步，好像若沒有人扶，就要很快摔在地上。阿勇扶住惜妍的肩，與她往挽月閣外走去，她眼眸變成兩顆黯淡而易碎的琉璃，輕輕地眨眼，便破碎零落。

“怎麼會這個樣子？”夜愈深，月愈涼，湖水愈寒，而望著殘月湖水中搖碎的影子，惜妍的雙眸已然變作成了灰褐色。

阿勇再次走到惜妍身旁，“小姐，這次薛老爺他，他身上沒有新的傷痕，跟蕭老爺一樣，看來又是黑羽刺客做的……”惜妍靜默著沒有說話，當初目睹蕭家人的苦楚時，惜妍有深深的同情，卻也有些慶幸，慶幸好在死去的不是自己的親人，倘若死去的是爹，是爺爺，或者是像薛叔叔這樣親近的人該怎麼辦？但她沒想到，老天爺還真是如此愛作弄人，才過了多久，就讓她嚐到她最不願面對的痛苦。

惜妍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黯黯地道：“都怪本小姐……”

“小姐，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你不要因爲難受就這樣自責……”

“本小姐沒有自責，就是本小姐的錯！”惜妍說著，顫抖的嘴脣已被流過的淚水沾溼，浸成冷白的顏色，“爺爺剛剛失蹤……後、後來第二天薛叔叔來找過爹，本小姐是去送她的。那時薛叔叔他……”惜妍捂住嘴，聲音終於忍不住抽噎起來，“那時薛叔叔誇本小姐很漂亮，就跟畫裡似的。本小姐問那是什麼話，薛叔叔就說是他從徽州搞來的……後來蕭伯伯死時，他們說那幅被盜走的美人畫也是徽州的，那時本小姐就應該想到的，那畫共有四張，薛叔叔也藏有其中一張，所以會跟嚴老爺還有蕭伯伯那樣被黑羽盯上。本小姐應該想到這點的呀！如果本小姐早點想到，早點讓薛叔叔知道，讓他提防著，他就不會出事了！都怪我，都怪我……”

見惜妍說到急處，竟連“本小姐”三個字都不說了，這反而更令阿勇擔心，他連忙安慰她，可手剛碰上她的肩，話也沒來得及說一句，惜妍就轉身推開他，“你別給本小姐煩了，跟著出來就沒幫上過什麼忙，要不是你，本小姐白天就到薛叔叔這了！”

明明是惜妍白天在巷子裡與黑羽刺客大打出手才耽擱了許多時間，但阿勇這時哪會跟惜妍計較，他只想讓惜妍儘快冷靜下來。但惜妍根本不給阿勇機會，她越說越急，轉身往冷湖對岸跑去。

“小姐！”阿勇急得喊了一聲，惜妍這種狀態，怎能讓她隨便往外面跑呢。阿勇用盡全身力氣追趕，惜妍畢竟是女孩，盡力奔跑還是跑不過的他的，然眼看就要被抓到，惜妍手中不知何時握起的緋霖，朝天春雷一聲，她便扯著飛燕的鎖鏈往天上飛去。

見惜妍落向湖的對岸，阿勇知道是再抓不住她了，只得沮喪地停下腳步，望著她再次向夜幕飛遠的背影不住喘氣。

惜妍落在牆檐上，憑著未能宣泄的心緒繼續跑了一陣，幾次差點從牆上掉下來。這時又一批官兵走到薛家大門前，領頭的無論從氣質還是長相，一眼看去就和方纔的大不相同。突然留意到跟在一旁的王蒙，惜妍心裡“咯噔”一下，而聽他喊那領頭的叫“褚大哥”，惜妍更是一怔，難道這人就是褚光越，知言與王蒙口中共同的“最聰明的人”？

接著王蒙左一句“褚大哥”，知言右一句“褚大人”，看來就真的沒錯了。惜妍斜靠進牆檐之畔的樹影裡，看著褚光越走上薛家門前的臺階。

看見迎面出門的手下，知言立刻問怎樣了，答覆卻是默然地搖頭。知道不幸已然降臨，王蒙目光一頹，黯然了片刻，他又趕緊追問：“那那幅畫怎樣了？”

“畫？什麼畫啊，薛員外死的地方沒有畫啊。”

“薛員外既然已遇害，那幅畫自然也被盜走了。”褚光越淡淡地道，往薛家的大門裡走去。

王蒙卻在這時追到褚光越面前，“你明明知道薛員外會遇害，爲什麼不早點過來，這樣他老人家或許就不會有事了！”

牆檐上的惜妍聽到這話，心中更痛，隨後是知言的聲音，“叔明你幹嘛！褚大人一到江山就派人來薛家了，薛員外被人刺殺，這事能怨在褚大人身上嗎？”王蒙道：“你們在杭州的時候就應該提醒江山官府的人注意了，這樣那幫刺客哪能明目張膽地闖進人家裡行刺！”

在離開杭州前，知言的確有按照褚光越的指示傳信讓江山這邊的人暗中注意薛員外，但不知是傳信人耽誤，還是江山的官府沒當回事，反正現在事情已經出了，什麼也無從挽回了。本來也可以直接在江山張貼告示，這樣就能讓黑羽刺客團有所忌憚，可褚光越的本意卻是要在薛家守株待兔，然自己還沒到，鉤子的魚餌就被魚給叼走了。看著王蒙此刻激動跳動的臉，知言也沒辦法這樣向他解釋，否則定然又要被他說成只顧查案，不顧別人的死活，知言自己被說了倒不打緊，就怕王蒙一心急說朝廷的不是，那可就麻煩了。

知言久無言語，王蒙帶著質問的目光立刻轉向了褚光越，後者對上他的目光聽了須臾，隨後輕輕說了句，“叔明，你給我閉嘴。”推開擋道的王蒙，他在大家還有牆檐上惜妍的目光注視下，走進了薛家，剛剛染上死亡陰影的大門……

第九十一章 挽月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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