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憶當時月色,只因當時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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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你家小姐每次都是這么趕路的嗎?”奔走良久,楚湦終于忍不住放緩腳步來喘氣。林惜妍行云一去,月下林間已然了無蹤跡。
聶須勇吐息沉重地道:“不知道,感覺今晚小姐特別激動。”
聞言,楚湦不由地想到今早在街上,易夕林避惜妍唯恐不及的模樣,腦海中立刻跳出一個詞: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不過惜妍利用緋霖在半空中疾行,他倆還能不跟丟,已經能算是奇跡了。不過當他們發現地上殘留的血跡與劍痕時,四下望去已看不到人影。
“小姐在這停留過嗎?”阿勇收起所有的倦意,目光謹慎地流過空地上每一個細節。
楚湦將手心輕輕貼在胸口,鼻尖微動了動,特有的直覺告訴他此處方才有介區落下,空氣中甚至還殘留著本靈的游絲。目光驟凜,楚湦閃到阿勇身前,“小心,有人!”
言未落,三個刺客跳出斜坡,小晚娉婷的倩姿從寒影間行出。見此,阿勇早已長劍在手,劍光凜凜迎風,冷然喝道:“果然還是你們!小姐呢?”
楚湦則不語,此時若與黑羽的刺客動起手,即使靈澈的其他人很快趕到,也難免一場傷亡。更何況,阿勇看見小晚眸間的冰冷有幾分黯然,面對著阿勇咄咄逼人的氣勢,遲遲沒有言語,似乎也無心交手。
果然,小晚清冷語調對上了劍光,“你家小姐就在前面,不過你們若是想與我們糾纏的話,我可不知道林小姐還能堅持多久?!?
“小姐如果有半點閃失,我絕不會放過你的!”
阿勇正欲發作,楚湦忙攔住他,“別沖動,先找到林姑娘要緊。”阿勇瞪著小晚如若冰霜的臉,“哼,誰知道這妮子是不是騙我們,可能前邊正有圈套候著。”
“我說沒說假話,由不得你。”語落,小晚對身旁的手下使了個眼神,繞路離開。
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遠方,楚湦便轉身向斜坡行去,“還是先找人要緊。”阿勇收起長劍,想起小晚方才的話,立刻擔心惜妍已經出事,不由地加快腳步。
“本小姐的人應該很快就到了?!彪m竭力克制著自己,然沉默良久,惜妍還是百無聊賴地說道。費了好大力氣,惜妍才掙脫掉夕林那金鎖般的手,同樣感到疲倦,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靠坐在同棵樹的另一邊,刻意與少年保持著一段距離。
見夕林沒有回應自己的話,惜妍有些不適宜地往后一瞥,就看到老樹根上的剪影正漸漸向自己靠近。冷哼了聲,惜妍知道少年又要不老實了,她也不起身去靠其他的樹,而是像有意要與他對著干似的,輕輕往大樹的另一頭挪去。
看見夕林靠近自己方才坐的地方時微微一愣,惜妍撲哧一笑,但又不想讓他聽見,連忙捂住了嘴。夕林知道她仍與自己在同一棵樹下,停頓了片刻,便又開始不依不饒地向她靠近。
惜妍則立刻避遠,卻又不是起身跑遠,而是和夕林一來一去,像頗有默契地圍著大樹捉迷藏。惜妍不緊不慢,瞥見靠近的影子,才慢悠悠地貼著樹干挪遠,存心欺負夕林重傷的身子,給了他點希存,卻又絕不讓他得逞。
又挪遠一些,惜妍很自然地回頭確認夕林的位置,可卻再沒看見靠近的影子。惜妍玩意的微笑一淡,難道他就這樣放棄了,那真太沒意思了。嘟了嘟嘴,惜妍無聊地想要站起,然而身體一斜,熟悉的感覺突如其來,她剛回過神,就與夕林撞在了一起。
“我坐在這里沒動,是你自己靠上來的,”夕林趁機又握住惜妍的手,棱線分明的臉泛起妙計得逞的快意,淺笑地續,“這回吃虧的可是我哦。”
“吃你個頭!”惜妍將他的手狠狠砸在地上,飛快跑到林間小徑旁張望,埋怨道,“人怎么還沒來,再不來本小姐自己回去了!”最后的話明顯要說給夕林聽,可他卻只凝視著她而無言。
突然有種陷入那虛弱目光的感覺,惜妍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最后瞪了夕林一眼,“你看什么??!”
夕林笑,“我覺得現在好像杭州那時,也是林子里,你還靠著我睡呢。”
許多的悵觸若失都緣自物是人非,然此刻,月色不似當初皎潔,煙林不比當初寧靜,物非故物,可只因有她在一旁,一切就都有當初的感覺。
惜妍輕輕低下頭,睫毛伴著眼波流動,再次開口的聲音,有種故意顯得冷淡的感覺,“跟那時有什么關系,打從你把小玉帶走,你就是本小姐的敵人。”
“魘月已經把阿玉放回去了。”
略有些躊躇,惜妍仍沒有看夕林,“那又怎樣?本小姐說過,如果小玉沒事,本小姐跟你的帳就一筆勾銷,但從此以后,咱們再也不認識誰!”
再沒有回答,惜妍身后一片沉默,像是對她所說一切的無言拒絕。惜妍抬頭看去,夕林低垂著頭,黑發從兩側垂下,沿著慘白的臉一直落在肩側。
惜妍想起在靜月橋上與夕林的訣別,當時眼淚滑過臉頰,落在地上,如濺碎的玉,而他所珍重的,也在那一瞬間確實碎了許多。
從今彼此不認識,只做區區陌路人。惜妍可以想盡辦法避開夕林,但又有什么辦法回避他在心頭掠過呢?如今看到夕林受傷憔悴的模樣,離開分明很簡單,可總有多余的擔憂牽絆著欲去的腳步。
“小姐!”阿勇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惜妍身體一輕,陡然有種解脫的感覺。
“這樣便好,有楚先生在,那他應該也不會有事了?!毕у南?,這樣就能說服自己離開了。
阿勇趕到惜妍身旁,“小姐,你沒事吧。”
“沒事,你們又見到黑羽的人嗎?”
“讓他們走了?!?
惜妍嘆了口氣,無所謂地道:“得了,下次就不會讓他們這么走運了,誰叫今天有個累贅呢!”說著,她故作輕蔑地瞥了眼仍靠著樹的少年。
阿勇看到惜妍裙角染上的鮮血,目光隨之落在夕林身上,不由地問道:“他怎么樣了?”靠近夕林的楚湦回答,“暈過去了,我得快點帶他回去醫治?!?
阿勇眉頭一皺,“你們住的地方都被黑羽光顧過了,現在回那兒太危險了?!背ぢ杂行殡y地道:“那我就趕緊找其他地方安頓吧,否則他血流了這么多,耽擱不起的?!?
本要走遠的惜妍聽此,微微一怔地停住。而沒等她回頭,阿勇突然道:“先讓他跟我們回去吧?!?
把夕林帶回去,惜妍連連搖頭,正想說阿勇多管閑事,誰知他緊跟著就對楚湦說:“你放心吧,我們小姐絕對會同意的?!?
呃,有你這么出賣主人的嗎!
惜妍剛想發作,可看著阿勇和楚湦直直地望向自己,她臉色驀地僵硬起來,想說的一切都無從說起,沉默延續了片刻, 她落眼看向無力垂首的夕林,心中剛下的永遠不見的決定,悄然軟化了。
“先帶他回去吧。”惜妍冷冷地說,又如傲立枝雪的梅花,轉身去。
阿勇與楚湦一人一只手抬起夕林,跟在惜妍身后。感受到夕林手中的冰涼,楚湦想到他不久前剛在青田受過重傷,心中的擔憂便難以化開。
只是當楚湦低下頭,片刻之前的擔憂便蕩然無存了,因為他看見側對自己的夕林悄悄睜開一只眼,很調皮地眨了眨。
“這家伙,居然是裝著暈過去了。”楚湦心想,看了眼走在前邊的惜妍,夕林的把戲就全被他看穿了。但楚湦對此似乎很看不慣,用略顯尖銳的指甲戳著夕林的手心。
見夕林陡然變色,楚湦很抱歉的一笑,然后變本加厲地折磨他。反正以前也受過他的氣,正好趁這個機會討回點本錢,再說楚湦有恃無恐,夕林想做什么,都不可能冒著被惜妍發現自己在假裝暈厥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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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子另一處,小晚沿著崔田靖等人離開的路線追了許久,卻都沒看到他的人影。當不安的重量壓著她有些難以呼吸時,傾倒地樹叢旁陡然橫出一個身影。
眾人目光一凜,小晚謹慎地走近,月已沉盡,余留的白光被石面反射,照出了倒地者的臉,是扶崔田靖離開的刺客。小晚看了身后的同伴一眼,往前走了幾步,見到另一個刺客掛在樹枝上,正無風自動。
跟崔田靖一起離去的刺客全都死了,且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小晚臉作煞白,連忙往前跑去,卻再也找不到身影——崔田靖不見了!
“阿靖——”小晚無比擔憂地呼喊,整片樹林一齊搖晃,此起彼伏的窸窣聲像是對她的回答。
“阿靖……”獨立高處的崔間毅感到心中莫名一顫,風在遠近街巷中呼嘯而過,他第一次有了不勝寒的感覺。
而情緒的微妙波動很快就被天生的冷靜所取代,崔田靖走到屋檐的邊緣,目光斜穿過一條街巷,落在一家客店的庭院之中。
殘留的月色,隱約托出濕潤泥土上輪椅走過而留下的淺淺軋痕。布滿傷痕的臉沉了下來,崔間毅冷然自語,“殷冥只知道材料都在徽州,卻不知道月忽寒就在這么近的地方?!?
不用殷冥說,崔間毅也知道月忽寒的麻煩,想要在徽州的材料萬無一失,就必須除掉月忽寒!
“月忽寒,想要除掉你,不一定要我親自動手?!贝揲g毅回頭看了眼冷月下的庭院,冷風吹響檐角的瓦片,但崔間毅的身影已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