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景容在醫(yī)院樓下等了很久,直到確認韓澤越病房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閉超過半個小時,她才從車里出來,往樓上走。
整層樓十分安靜,她穿的平底鞋,并沒有發(fā)出多大的聲響。
韓澤越的病房門沒有上鎖,她輕手輕腳的推開,借著窗外的一點點光亮,她坐到了病床前。
他睡著了,呼吸悠遠而綿長。舒景容揚著嘴角打量他的睡顏,一如既往的好看。
她靠近了些,沒有忍住,輕撫上他的臉。一寸一寸肌膚的感知過去,動作輕柔到像羽毛輕輕拂過。
最后她的撐在床邊,低下頭,輕吻在他的唇上,而后撤離,她低聲的央求:“你一定要再愛上我呀。”
不是想起,是再愛上。
舒景容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離開,她輕手輕腳的掩上門,門內(nèi)病床上的男人,雙眸緩緩睜開,夜色正深,然他再無法入眠。
次日一早,項嘉樹來了醫(yī)院。
韓澤越仍如昨日一樣,半靠著坐在病床上,腰部以下蓋著薄被。
“哥。”項嘉樹在病床前坐了下來:“你身體怎么樣了?”
“大難不死。”韓澤越直截了當:“今天找你來,有件特別的事。”
項嘉樹之前受韓澤越所托,照顧舒景容,這次韓澤越找他,除了舒景容之外,只怕也別無其他。“你說。”
“我會和舒景容協(xié)議離婚。”韓澤越說這句話時,面色十分平靜。他原本以為,舒景容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的身體狀況,不知道他愛她,他想依著舒景容對他的恨意,他假裝失憶之后,她應(yīng)該會樂意離開。但實際上不是,舒景容什么都知道了,在得知他失憶的情況下,不知疲倦的想要和他從新開始。
“所以呢?”對于韓澤越的做法,項嘉樹無法茍同。
“你大概也知道,黃詩安對景兒虎視眈眈,只要我們還在一起,她就處于危險之中。”
“是,我知道,所以呢?”項嘉樹沉著臉,他向來不是個壞脾氣的人,但此時此刻,他有些控制不住:“你保護不了景容?”
“我不一定能護她周全。”比如這次的狙擊,對方是跟著她到了他的公寓,一路尾隨著來的,如果不是他正巧在樓下,她不一定還能活著。他不能看她有一丁點的閃失。
“所以呢?你們離婚,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項嘉樹覺得憤怒,不知道是在為自己,還是在為舒景容。
“我想麻煩你……”韓澤越一句話說得艱難:“照顧她。”
向來高高在上淡漠如冰的韓澤越,竟然用了這樣的語氣這樣的央求他。項嘉樹喉嚨一緊,起身道:“我會照顧她,但不是為了你!還有韓澤越,你不要后悔!”
目送項嘉樹出去,韓澤越失神了片刻,他掀開被子,面無表情的看著空蕩蕩的左腿褲管,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露。
舒景容每天都來報到,一天出現(xiàn)三四次,每次都不會呆太久,她在按照一個陌生人漸漸熟悉的程序接近他,帶著點幾不可察的小心翼翼。
她每次來都會帶一些小禮物,或者一枝桔梗,或者一把紅豆,或者一個她親手縫制的怪異丑陋卻溫馨的手工小布偶。
“最近正跟著我家的小朋友學(xué)手工,縫了這個。”舒景容將小布偶放在床頭,這是一個女孩子的布偶,有長長的辮子,穿著碎花的裙子。
韓澤越在看電腦,只偶爾給她一個眼神,冰冷的,淡漠的,沒有感情的。
舒景容有些微的難過,但還是不露痕跡的收起了難過的情緒:“那你忙,我不打擾了。不過,你身體才剛好一些,多注意休息。”
舒景容起身要走,被他叫住:“舒……景容?你等等。”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開口。
也許每一個受過傷的人對外界都是戒備的,舒景容來了這么多次,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病房里都只有她的聲音。因而他終于開口,她欣喜的神情溢于言表。
“怎么了?”
韓澤越示意她坐,舒景容復(fù)又坐下,專心致志的看著他。此時此刻,仿佛天地間都只有他一個人。
她像回到了十年前,對她充滿熱情和執(zhí)著,但又分明有些不太一樣,少了顧忌,多了小心翼翼。
韓澤越合上電腦,緩緩開口:“我聽安倩說,你們要公平競爭我?”
他的語氣十分嚴肅,舒景容默了片刻,她沒料到安倩會先說出去,她本還想一點一點靠近他,讓他漸漸熟悉她,了解她。這下好了,他對她的接近,想必生出反感來了。
舒景容默了片刻,燦然一笑,大方承認:“是的。”
她很久沒有這般笑過,如十年前的那般,笑得明媚而燦爛。
他移開目光,握了握拳,自一側(cè)取過來一個文件袋:“你出現(xiàn)的頻率太高,我讓孫遠查了查。”他的聲音平靜無波,舒景容有一絲不太好的預(yù)感。
韓澤越自顧自往下說:“我才知道你是我太太,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了。”
韓澤越每一句話語調(diào)都是平平淡淡的,仿佛就是知道了她是他太太,也沒有多么大的情緒波動。
舒景容搖頭:“沒有關(guān)系,我不介意。”
韓澤越把兩人當初結(jié)婚時簽的協(xié)議拿出來:“我想,我們當時結(jié)婚一定是有原由的。”他看向她,以著探詢的眼神。
沒有原由單因愛而結(jié)婚的男女,何必多出來一紙協(xié)議?
舒景容沒有馬上回答,她在猜測韓澤越的用意,她要怎么回答才比較好。
韓澤越翻看到某一頁,而后抬頭看她:“現(xiàn)在申華隸屬于啟思集團,總經(jīng)理是你姐姐。”
當初協(xié)議里約定,她嫁他,他要保證申華不被收購。依著韓澤越的睿智,不可能猜測不出來當初結(jié)婚的原因。
男人打量了她片刻,再次開口:“我現(xiàn)在想不起來我們結(jié)婚的目的,但從協(xié)議來看,一定不是因為彼此相愛才結(jié)合。”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才又繼續(xù):“也難怪我對你沒有多大的印象,也難怪我在滬城命懸一線的時候,只看到了安倩。”
舒景容微微皺眉,想要開口,但韓澤越?jīng)]有給她機會:“舒……景容,我們離婚吧。”
他連她的名字都叫得不連貫,不自然。
他看著她,舒景容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抓錯了重點,她下意識的抬頭:“你剛剛說什么?”
男人眸子微收,眉頭微皺,端了杯子喝了一口,覺得喉嚨依然干澀,卻還是說出了口:“我說,我們離婚吧。”
舒景容站起來,拿了保溫瓶往他杯子里加水:“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把保溫瓶放回原位,她沒再坐下,只微彎了腰看他:“你要覺得我出現(xiàn)的頻率太高,你有壓力,我以后一天就來見你一次。說實話,我現(xiàn)在和人開了個工作室,要接項目什么的,也還挺忙的。”
她彎低了身子替他掖了掖被角:“我約了客戶半小時后見面,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她拿了包包就要走,大有落荒而逃之感。
男人閉了閉眼睛,再次出聲:“等一下。”
舒景容回眸,韓澤越又從另一個文件袋里抽出來一份文件:“這是離婚協(xié)議,我簽過字了。”
舒景容怔怔的,眼前這張臉棱角分明,卻沒有半絲表情。
她想要扯開嘴角掩飾的笑一笑,可是做不到。她覺得呼吸都不太順暢,眼前這張看不厭的帥氣的臉,竟也覺出幾分可惡來。
“那什么,”她回身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我可以告訴你,當時嫁你的確并非出自我的意愿。你拿申華逼迫我嫁你,后來還拿申華逼迫我和你生個孩子……”她抬頭看他,努力不讓眼眶酸澀:“以前呢,你的確讓人恨得牙癢癢,可仔細回想,我們在一起還是有蠻多快樂的。我們養(yǎng)了一只貓,你其實一點都不喜歡小動物,還是任由我養(yǎng)著了,明明是一只通體銀白色的金吉拉,我偏要喊它小番茄,你也隨我;你有一段時間,每天下班回家吃晚飯,給我?guī)б皇酃!N乙欢扔X得桔梗并不好看,但后來才知道它的花語;你規(guī)劃了我們的日本旅行,在北海道的那幾天,是我覺得最幸福最彌足珍貴的。”
眼圈已經(jīng)泛紅,她卻始終微笑著。這不再是那個在c市的夜里看見他時,一臉冷清的女人。她臉上的笑意,是為他而洋溢的,可是很抱歉,這種笑,他要親手毀滅掉。
“如果你不是愛我,不會獨自承受著失去孩子的痛苦,如果你不是愛我,不會在日本北海道的那個小教堂外單膝跪地,送我一枚戒指,讓我和你在一起;也不會在我被困霜雪冰雹的山里時從天而降,不會在我我被困在泥石流的山村里時,一睜開眼就看見你站在門口……”終于還是沒忍住,眼淚落了下來,啪的一聲在她的手背上濺開,她微低著頭,另手蓋上手背上的淚,不想讓他看見。
可他已經(jīng)看見了,淚濺開的碎沫,燙在他的心里。
“你在滬城命懸一線,我買了機票要趕過去的,但很不巧,申華被人陷害惹了事故,我姐被警局帶走。如果你因為這個生我的氣……”
“你說的那些,我都不記得了。”他打斷她:“所以不存在生不生氣的問題。”將離婚協(xié)議遞到她手里:“啟思集團內(nèi)部動蕩,我需要借助安家的力量。”
舒景容怔怔的看著他,眼前的男人,她像從未認識過一般。
他的面容是熟悉的,但又十分陌生。
她還是扯了扯嘴角,眼圈還泛著紅,流過淚的眼睛十分清明:“所以,安倩不戰(zhàn)而勝?”
韓澤越點頭:“可以這么說。協(xié)議內(nèi)容你好好看看,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你說,我改。”但求離婚再娶安倩。
她怔怔的看著他半晌,最后才朝他伸出手去,有如慢鏡頭一般,她纖細的指尖觸到那份協(xié)議:“這樣對你比較好,對嗎?”她問得小心翼翼,仿佛回到十年前,他的喜歡,他的需求,勝過一切。她追著他跑,他說一她不二。
她臉上盡力扯出微笑,喉間卻浮上一抹腥甜。
韓澤越移開視線,心臟像被人緊緊的掐住一般,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眼神清冷。
舒景容將協(xié)議攥在手里:“我會考慮看看的。”
“明天股東大會。安家需要看到簽過字的離婚協(xié)議。”
舒景容用力的吸了口氣,終于崩不住了,她抬頭望著他,眼里的淚已經(jīng)干了:“韓澤越,如果我真的簽了字,我們就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了。哪一天你恢復(fù)了記憶,后悔了怎么辦?”
“我不會。”他迎著她的視線。
她咬了咬唇:“離婚協(xié)議我簽,你可以去找安倩。但離婚手續(xù)我不辦,除非兩年后你還選擇安倩!”
她態(tài)度倔強,翻開離婚協(xié)議,條款什么的一個字都沒看,徑直翻到最后一頁,在他的名字旁邊簽下了“舒景容”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