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三十一日，天氣非常惡劣，北風(fēng)拼命地吹，風(fēng)雪交加，不斷將雪片吹落在地，或在空中盤旋。親人們都勸我推遲出發(fā)日期，雪停了再出發(fā)，但我擔(dān)心如果我去工作的第一天就不守時，這樣我的僱主們會對我產(chǎn)生偏見，於是我堅持要按約定的時間日期出發(fā)。
爲了不讓讀者們看得厭煩，在那個黑沉沉的冬日早上離家時的情景，和那充滿愛意的話別，我就不詳細描述了。
去O．地的路途遙遠而且漫長。在旅舍等候馬車或火車（當(dāng)時有些地方已經(jīng)通了火車）時，寂寞和寒冷伴隨著我，最後我和默裡先生派來的僕人在O．地相會，他趕著一輛四輪的敞篷馬車來接我去霍頓宅邸，我只想說，雪下得太大了，覆蓋了整個道路，給火車的蒸汽機和拉車的馬匹造成的障礙都是無比巨大的。
直到天黑，我們離目的地僅有幾英里的路程時，一場令我手足無措的特大暴風(fēng)雪來了，這讓我覺得O地與霍頓宅邸之間的幾英里路程是如此的遙遠和可怕。我坐在冰冷的車中，寒冷刺骨的飛雪鑽進我的面紗，車裡的厚厚的積雪蓋滿了我的下半身，我?guī)缀跏颤N都看不見，我真不知道那趕車人怎麼還能往前趕路，還有那倒黴的馬是怎麼前進的？當(dāng)時馬車前進的速度不僅僅是慢，甚至可以說是在艱苦地爬行。
走了好久，我們的馬車停住了，我聽到趕車人在叫門，然後有人出來撥開插銷，那門吱吱作響，打開的像是花園的兩扇大門。接著，馬車在平坦的道路上前進，我在黑暗中偶爾能識別出有一些巨大、灰白的東西在閃爍，我想那些應(yīng)該是被白雪覆蓋的樹木吧。不一會兒，馬車在一座有巨大落地窗，氣勢雄偉的大廈門廊前停下。
我好不容易纔從堆滿積雪的車上站起身來，辛苦地下了車，我希望他們對我親切熱情的接待，以補償我這一天的辛勞疲憊。一位頗具紳士派頭的穿黑衣服的男子來開了門，把我領(lǐng)進了一間寬敞的大廳，大廳的天花板上懸掛著琥珀色的吊燈。我們穿過大廳，沿著一條走廊向前，然後他打開了後面一個房間的門，他告訴我，這間就是教室。我走進教室，有兩位年輕的小姐和兩位年輕的紳士坐在裡面，我估計他們就是我未來的學(xué)生。我們進行了簡單的禮儀性的問候，那位年齡較大的姑娘正在用一塊帆布和一籃子德國毛線做手工活，她問我是否想上樓去休息一下，我說當(dāng)然願意。
“瑪?shù)贍栠_，拿上蠟燭，帶她到她的房間去。”她說。
瑪?shù)贍栠_身材高大結(jié)實，穿短大衣，長褲子，是個帶點男孩子氣的十四歲女孩。她聳了聳肩，悄悄地做了個鬼臉，但還是拿起蠟燭走在我前面帶路。我們登上房間後面又高又陡的兩截樓梯，穿過了一條長長的走廊，然後來到了看起來但還算舒適的小房間。瑪?shù)贍栠_問我是否想喝點茶或咖啡。我有點約束，本來想謝絕的，但想到我今天從早晨七點鐘到現(xiàn)在什麼東西都沒吃，快要餓暈倒了，就說我想喝杯茶。她說她會吩咐“布朗”的，說完後瑪?shù)贍栠_就離開了。
我剛脫掉披巾、帽子，還有那沉重的溼斗篷等衣物，一位年輕女人走過來了，她告訴我，小姐們想知道，你是想在樓上用茶，還是在教室用茶？我說我行了一天路，身體非常疲憊，就在樓上用吧。她退了出去，不大一會兒，捧著小小的茶具盤進來了，然後放在那張作梳妝檯用的五斗櫥上。我禮貌地道了謝，然後問她我明天早晨什麼時間起牀合適。
她回答說：“小姐、少爺他們一般在八點半用早餐，雖然他們起得早，但在早餐前是從不做功課的，所以我想你過了七點再起牀就差不多。”
我問她是否可以在七點鐘時來叫我一下，她答應(yīng)我後就退走了。餓了這麼長時間，現(xiàn)在總算可以喝上一杯茶了。加點黃油吃上薄薄的一小片面包，然後我坐在那一小堆燒得不旺的爐火前，心裡冒出一陣酸楚，索性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以緩解我心頭不愉快的心結(jié)，哭過以後，我再念了些祈禱文，覺得心裡舒坦多了，就準備上牀睡覺。
我發(fā)現(xiàn)我的行李箱還在下面，沒有送上來，就四處尋找那種呼喚用的鈴鐺在什麼地方，整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我都搜索了一遍。也沒有發(fā)現(xiàn)存在這種設(shè)施的一點兒跡象。於是我鼓起勇氣，決定自己出去取我的箱子。我拿起蠟燭摸索著穿過走廊，又下了那道深深的樓梯。在途中遇到了一位穿戴體面的女子，我就告訴她我要取行李，不過說話時我心裡充滿了疑惑，因爲我不能肯定她是誰，是家裡的高級女僕嗎？要不她就是默裡夫人？事實上，她就是專門負責(zé)默裡夫人梳洗的貼身女侍。她表現(xiàn)出一副對我特別照顧的態(tài)度，答應(yīng)馬上叫人把我的行李拿上來。
於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焦急地在房間裡等待著，心中充滿了忐忑。（我怕她會忘記了或忽略了剛纔對我說的話，我應(yīng)該是繼續(xù)等下去呢，還是湊合著先上牀睡覺，要不再下樓去看看？）終於，門外傳來了一片說話的聲音，還聽到走廊裡有腳步聲，我那顆忐忑的心總算安定了下來。不一會兒，一名樣子有點粗魯?shù)呐畠W和另一名男僕把行李箱送了進來，不過我覺得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都不夠尊重。他們走後，我關(guān)上房門，馬上打開行李箱，取出幾件我要用的東西后躺下休息了，躺在牀上的感覺真舒坦，因爲這一天，我的身體已經(jīng)極度疲乏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心頭情不自禁地涌起一種淒涼的感覺，還有一種就是自己對處在一個陌生環(huán)境的強烈的新鮮感，同時又充滿了對不能給我?guī)砜鞓返膶ξ粗挛锏暮闷嫘摹Ｎ矣X得自己像中了魔法一樣，首先把我捲上雲(yún)端，然後把我丟在一個與以前迥然不同的遙遠的世界，從熟悉一下變得非常陌生。或者說，我就是一粒被大風(fēng)吹跑的薊草別名乳薊，種子入藥，原產(chǎn)於西歐和北非。種子，然後落在一塊不適宜生長的土壤裡，它必須在那裡躺很久才能生根發(fā)芽（要是能夠發(fā)芽的話），還要從那極不適宜的土壤裡汲取養(yǎng)料。我覺得這些都不能恰當(dāng)?shù)乇磉_我的感覺，沒有經(jīng)歷過像我這樣以前生活在那種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中的人，是根本無法想象的。若是有人早上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巴哈馬羣島巴哈馬羣島（Bahamas）是西印度羣島的三個羣島之一，位於佛羅里達海峽口外的北大西洋上。的納爾遜港或是在新西蘭，和他所有熟識的人遠隔重洋大海，你就可以想象其中的感覺。
我那天早上拉開窗簾向窗外看去，看到那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的感覺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我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廣闊的荒野，那看不到盡頭的荒蕪的原野，還有那被冰雪壓得沉甸甸的樹叢，這一切彷彿已在冰雪中被拋棄。
我下樓到教室裡去。我並不急於特別想見到我的學(xué)生，雖然我對我和學(xué)生之間的進一步相識會帶來什麼情形仍充滿好奇。不過，我自行決定了一件事，就是一開始就稱他們爲小姐和少爺，我感覺它應(yīng)該比別的事情都重要。在我看來，在家裡孩子與他們的老師之間使用這種所謂講禮節(jié)的稱呼，不僅顯得生疏，而且冷淡，還不自然。如果孩子的年齡像威爾伍德的那些孩子那麼小就會特別有此體會。可是那時，我叫布羅姆菲爾德家的孩子們的名字也被他們看成是冒昧、失禮的行爲。他們的父母一直對此很計較，在對我說話時，故意稱自己的孩子爲少爺和小姐，目的就是爲了提醒我。當(dāng)時我感覺有些奇怪，過了很久才悟出他們是在對我進行暗示，因此這件事給我留下極爲荒唐的印象。
因此，這一回我就聰明點，一開始就注意禮節(jié)，讓這家的任何一個人對我都不要有什麼不好的意見或看法。事實上，這家的孩子的年齡要大得多，儘管如此，像少爺、小姐這樣的稱呼，還是有很大的影響力的，它會把一切無拘無束，推心置腹的友好感情全都壓抑下來，使在我們之間可能出現(xiàn)的任何一縷熱誠、親切的閃光統(tǒng)統(tǒng)熄滅。
我不能像道格培裡道格培裡（Ｄｏｇｂｅｒｒｙ）：莎士比亞《無事生非》中的警吏。那樣，我不能把那些冗長乏味的事都一一說出來，讓讀者厭煩，爲了不打攪讀者，我在當(dāng)天以及第二天的全部活動和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就不一一介紹了，不過粗略地描述一下這個家庭的各個不同成員，大致看看我在這個家庭中生活的最初一兩年的情景，讀者們對此也就感到差不多了。
先說說一家之主默裡先生。據(jù)說他是一位非常喜歡狂嘯豪飲、尋歡作樂的鄉(xiāng)村紳士。沉迷於獵狐活動，在賽馬和馬醫(yī)方面有著高超的技藝。另外，他還是一位熱心的、真正會耕作的農(nóng)夫，也是一個胃口好的美食家。對於他，我只能用“據(jù)說”，因爲，除星期日去教堂可以見到他以外，平時我都見不到他。
當(dāng)我穿過大廳，或在屋子附近的庭園裡散步時，這位身材粗壯高大，紅面頰紅鼻子的紳士偶爾會走到我身邊。在那個時候，他只有走到近得必須要打招呼的距離時，他纔會隨意地對我點一下頭，說聲“早上好，格雷小姐”這樣的簡單的禮節(jié)性的問候語。其實，我常能夠聽到他在遠處傳來的大笑聲，但經(jīng)常聽到的更多是他責(zé)備那些男僕、馬伕、車伕或其他倒黴的下人的聲音。
默裡夫人長得十分漂亮，四十歲，性格活躍，她還不需要靠口紅或衣服襯墊來增加她的魅力。她平時的主要娛樂是（應(yīng)該說好像是）：穿著高檔時髦的服裝，經(jīng)常設(shè)宴或去赴宴。我抵達這裡後，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鐘過了才見到她。她來看我，我感到很榮幸，正如我母親會進入廚房去看望一個新來的女僕一樣。可她還不如呢！我的母親會在女僕剛剛到達的時候就立刻去見她，不會等到第二天再去，而且我的母親會以更親切和友好的態(tài)度對她說話，讓她有舒適感，給她說明應(yīng)負責(zé)哪些工作，而默裡夫人在這些裡面一點都沒有做到。
默裡夫人是去吩咐家裡晚餐該準備什麼，然後在回房間的路上順便走進教室裡來，順便對我道一聲：“早安！”她在爐火旁邊站了兩分鐘，談了幾句關(guān)於天氣和我昨天的旅程一定很“辛苦了”之類的話。她最寵愛自己最小的孩子——一個十歲的男孩—
—那男孩子一直在他母親的睡衣上擦拭他的嘴和手，可能剛吃過管家在貯藏室裡的什麼美味佳餚。她對我說，他是個多麼可愛的好孩子。說完後，一個自我滿足的微笑掛在她的臉之上，然後就走出了房間。無疑地，她認爲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認爲來拜訪我會讓我內(nèi)心感到非常愉快。顯然，她的孩子們也明顯和她持有相同的看法，唯有我不一樣，是另外的看法。
在這之後，默裡夫人又順便來探訪過我一兩次，不過當(dāng)時學(xué)生們都不在教室，她就引導(dǎo)我應(yīng)該對孩子們所擔(dān)負的責(zé)任。對於女孩子，她的觀念是：要使她們儘可能地獲得吸引人的外表和華麗的才藝，學(xué)習(xí)過程中不能給他們帶來麻煩和不便之處。要我爲此做出相應(yīng)的努力，要儘量引導(dǎo)她們，使她們文雅高尚，儀態(tài)優(yōu)美。教育的過程要儘量是輕鬆愉快的，毫不費力，不能強迫，更不能使用比我還高的權(quán)威。
關(guān)於兩個男孩子的要求基本上是一樣的，不一樣的是：不要求他們具有才藝，爲了他們能適應(yīng)後面的學(xué)校的學(xué)習(xí)，只要我儘量多地往他們腦袋裡灌輸一些拉丁文法和伐爾比的《拉丁文選》就行了——所謂的“儘量多”的“量”就是不讓他們感到麻煩爲止。約翰可能“脾氣容易激動”，而查爾斯也許有些“膽小或不夠開朗，神經(jīng)緊張”……
“但是無論如何，格雷小姐，”她說，“我希望你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忍住怒氣，始終要有溫和的脾氣，要有耐心，尤其是對可愛的小查爾斯，他特別膽小，特別敏感，一緊張就容易受影響，他完全不習(xí)慣以不溫柔的態(tài)度對他。我給你說明這些，希望你不要介意，因爲事實是，迄今爲止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女家庭教師中即使是最好的，在這方面的表現(xiàn)也實在太差。她們沒有那種溫順、安靜的精神氣質(zhì)，正如聖?馬太或是他們其中的那位聖徒說的，有了它比穿上漂亮的衣裝更好——你知道我想說哪一章節(jié)，因爲你是一個牧師的女兒。這一點我對你深信不疑，在這方面正如在其他方面一樣，你一定能使我們滿意的。
默裡夫人還要我記住，在所有場合上，當(dāng)任何一個年輕人做了不合適的事，如果說你用溫和的語言說服不了他們，或規(guī)勸他們也行不通時，“你可以讓其中的另一個孩子跑來告訴我。因爲我可以對他們比較清楚地說話，若你也這麼說就不合適了。格雷小姐，要儘量地製造快樂給他們，我相信你將會做得很好的。”
那個時候，我觀察那位太太，看得出來，默裡夫人對她兒女們是否舒適和快樂十分關(guān)心，而且不斷地談?wù)撍龔牟辉岬轿业目鞓贰⑿腋＃瑑嵐芎⒆觽兌甲≡谧约杭已e，親人還都圍在他們身邊，而我則獨自一人生活在陌生人中間。而且我對外面的世界都不瞭解，對這種反常的現(xiàn)象也不得不感到驚訝。
默裡小姐，也就是羅莎莉，在我剛來的時候大約十六歲，她無疑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而在後面的兩年裡，她的身材發(fā)育得更加完美，她的言行舉止和儀態(tài)等都變得更加優(yōu)雅，成了一位非比尋常，絕對美麗的姑娘。
默裡小姐身材高挑而苗條，但不瘦，完美的體型，精緻的皮膚，細膩白皙之中還透出一絲光澤，那光澤是散發(fā)著健康的紅潤。頭髮是淺棕色的，近乎金黃色的，捲成許多的長卷兒。她的眼睛是藍色的，如此清澈和明亮，誰也不會希望將它的顏色加深。她臉上的其餘部分也長得很美，但不是相當(dāng)?shù)耐昝溃?dāng)然，也不特別明顯，不過總的說來，你會毫不猶豫地說羅莎莉?默裡小姐是位可愛而漂亮的姑娘。但是，我能像贊美她的精神和氣質(zhì)一樣讚美她的身材和臉蛋就好啦。
我並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要揭露。默裡小姐充滿活力，輕鬆，無憂無慮的，她和那些順著她意向的人，可以相處得非常令人愉快。當(dāng)我剛來時，她對我冷淡而且傲慢，接著又是無禮和專橫，但是，我倆慢慢地互相熟悉以後，她漸漸地對我不再有傲慢專橫的態(tài)度，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終於深深地依戀我了。當(dāng)然這也可能是她僅對於我這樣性格和地位的人產(chǎn)生的依戀，因爲至多半個小時以上，羅莎莉?默裡就會想到一個事實，我只是她家僱來的一個家庭教師，一個窮牧師的女兒。
但總的說來，我相信羅莎莉?qū)ξ业淖鹁闯^了她自己能意識到的程度，因爲我是這個家裡唯一堅持向她說明如何做一個善良人的好人。我習(xí)慣對她講真話，始終努力地盡職於教師的責(zé)任。我這麼說，當(dāng)然不是想讚揚自己，而是要表示我在所工作的那個家庭的不幸狀況。
我爲這家人全都缺乏原則而非常可悲地感到遺憾，尤其是爲羅莎莉?默裡小姐，這不僅因爲她喜歡我，她雖然有缺點，但是她身上仍有那麼討人歡喜的地方，我真的喜歡她，只要她的錯誤不要表現(xiàn)得太過火，就不會喚醒我的憤怒，而忍不住要對她發(fā)脾氣。然而，我自己經(jīng)常這樣勸說自己：這不是她的錯，這些缺點是受環(huán)境的影響，沒有受到好的教育造成的，不是她的本質(zhì)不好，她從未接受如何區(qū)分正確與錯誤的教育，不懂得辨別是非。她有著像弟弟妹妹們一樣的品性，從小就對保姆、女家庭教師、僕人們橫行霸道。沒有人這樣教育過她：要節(jié)制自己的慾望，不能亂使性子，犧牲自己的快樂也要爲他人帶來好處。
羅莎莉?默裡天生具有一副好脾氣，從不粗暴，也不乖僻，但是長期受到嬌慣放縱，因此她習(xí)慣了蔑視情理，時常顯得煩躁而反覆無常的易怒。她的思想從來沒有經(jīng)過培養(yǎng)，才智也有一些平淡，不過她非常有活潑，有敏銳的觀察力，在音樂和語言方面有一定的天賦。
但羅莎莉?默裡在十五歲以前從沒有認真學(xué)習(xí)過任何科目。在這以後，由於愛表現(xiàn)自己才把她的潛力調(diào)動起來，但學(xué)習(xí)的內(nèi)容僅是那些可以在人前賣弄的技能。在我到來的時候，她的學(xué)習(xí)狀況還是這樣：除法語、德語、音樂、唱歌、跳舞、刺繡和稍稍學(xué)過一點兒繪畫以外，其他科目一概不學(xué)。說起繪畫，她想用最少的工作讓它產(chǎn)生最引人注目的效果，爲了不讓她生氣，她的畫的主要部分時常還要由我來完成。
音樂這裡主要指鋼琴演奏的技巧。和唱歌這兩門課，我只是偶爾加以指導(dǎo)，因爲家裡還爲她另外請了當(dāng)?shù)刈詈玫慕處煛Ｋ咽炀毜卣莆樟艘魳贰⒊韬吞璺矫娴募寄堋Ｊ聦嵣希堰^多的時間都用在音樂方面了，我常常提醒她這一點。但是她的母親認爲：既然孩子喜歡，爲了掌握這門對她如此有吸引力的藝術(shù)，花多點時間也沒關(guān)係。
刺繡對我來講可謂一無所知，只能平時通過觀察學(xué)生，然後從那裡學(xué)到了一點兒。但是，我剛學(xué)得那點入門的技術(shù)，羅莎莉?默裡小姐就把它派上了用場，她讓我替她幹刺繡工作中一切使她厭煩的工序，比如：把要乾的活兒在架子上繃緊，在粗布上釘輪廓，整理毛線和整理絲線，背景部分也讓我來繡，給她數(shù)針數(shù)，把她繡錯的地方拆去，再幫她改好，還有就是她繡得厭煩了，不想做的活兒都全部扔給我，讓我?guī)退鸦顑豪C完。
羅莎莉?默裡小姐在十六歲時像個男孩子一樣，非常頑皮，但不是很過分。對這個年齡的女孩，我認爲這是自然的，可以容許。但到了十七歲，她的這種傾向以及性格都退居到次要的位置了，而另外一種熱情，一種想吸引和迷惑異性的野心，很快就佔領(lǐng)了她的主導(dǎo)地位。但是我對她已經(jīng)說得夠多了，讓我回過頭來再說說她的妹妹瑪?shù)贍栠_吧。
瑪?shù)贍栠_?默裡小姐是個愛喧鬧的頑皮姑娘，對於她，我必須要說一點，她比姐姐小兩歲半，五官長得粗大些，膚色也黑一點兒，她本來有可能長成個俊美的女子，但可惜骨骼太粗大，動作有一些笨拙，因此就稱不上是位漂亮姑娘，但目前她對此並不擔(dān)心。
羅莎莉知道自己很有魅力，但她把自己的魅力誇大了，即使把她的魅力吹捧放大三倍，她對自己的估計仍偏高。瑪?shù)贍栠_也認爲自己的長相是不錯的，不過她對這種事不怎麼放在心上，她對精神品質(zhì)的修養(yǎng)也不放在心上，也不想學(xué)那些能裝飾自己的技藝。她學(xué)習(xí)功課的樣子和練習(xí)彈琴時的漫不經(jīng)心可以讓任何教師感到絕望。留給她的作業(yè)又少又容易，只要肯做，她可以輕鬆地在任何時候完成，但她就是拖，還拖得很晚，她不僅自己做得很辛苦，到最後我也很不滿意。
瑪?shù)贍栠_的短短半小時的鋼琴練習(xí)，就是在上面亂彈一通，一邊彈，嘴裡還放肆地責(zé)罵我，責(zé)怪我糾正她彈錯了而打斷了她的彈奏，抱怨我爲什麼不在她彈錯之前提醒她，或者說一些別的不講道理的話。有一兩次，我冒險對她不講道理的行爲進行嚴重地批評，但是每一次都受到她母親滿含譴責(zé)意味的忠告。這使我認識到，如果想保住這份工作，我甚至必須聽從瑪?shù)贍栠_小姐的方式行事。
然而，只要她課程結(jié)束，她的壞脾氣通常也都結(jié)束了。當(dāng)她騎上她那匹精神十足的小馬時，和弟弟（尤其是她最喜愛的弟弟約翰）妹妹們一起和那幾只狗嬉鬧時，她會像一隻雲(yún)雀一樣的快樂。瑪?shù)贍栠_是一隻動物就好啦，她充滿生命力，精神飽滿，活潑好動。但是作爲一個有理智的人，她野蠻無知，難以馴服，不聽話，不可理喻。這些，對我這個家庭教師來說是多麼的痛苦，因爲我要負責(zé)開發(fā)她的智力，改善她的風(fēng)度，並幫助她掌握那些能裝飾自己的技藝。更令人沮喪的是她和她的姐姐不同，對於彈琴、唱歌這些本領(lǐng)也都不放在心上。然而，她的母親對她的這些缺點是全然不知的，還多次指示我應(yīng)該多幫助她養(yǎng)成高雅的品位，努力喚醒她那沉睡著的虛榮心，要對她寄予希望，還要巧妙地運用暗暗討好和有技術(shù)的諂媚辦法來吸引她對學(xué)習(xí)的注意——這些是我根本都幹不來的。我怎麼能把她學(xué)習(xí)的道路準備得如此光滑，以便她能一點兒努力也不用就在上面滑動呢。她母親的這些指示我實在做不到，因爲，要是學(xué)習(xí)的人一點兒都不肯努力，任憑老師怎麼教導(dǎo)都是沒有用的。
在道德方面，瑪?shù)贍栠_不計後果，剛愎自用，蠻不講理。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她內(nèi)心世界的可悲狀態(tài)：她以她父親爲例學(xué)會了破口大罵，她母親對這種“不是淑女的癖好
”感到十分吃驚，還急切地想知道“她是從哪裡學(xué)來的”。“不過，格雷小姐，你很快就能讓她改掉的，”她說，“這只是偶爾的，當(dāng)她再這麼做的時候，你只要輕輕地提醒她一聲，我確定她很快就會把它改掉的。”我對她不僅是“輕輕地提醒”，我還試圖讓她牢牢地記住這種行爲有多麼錯誤，如果讓有教養(yǎng)的人聽到了是多麼的刺耳，但這一切都是徒勞。她只是滿不在乎地大笑一聲說：“啊，格雷小姐，你嚇壞我啦！我真高興！”或者說：“得了吧！我忍不住不說，這些罵人話是爸爸教我的，還有一些也許是跟車伕學(xué)的。”
她的弟弟約翰，或稱默裡少爺，我去她家時，大約十一歲，是個英俊、強壯、健康的男孩，總的說來，人很誠實善良，脾氣也好，要是給予適當(dāng)?shù)慕逃瑫蔂懸粋€相當(dāng)好的青年。然而現(xiàn)在他卻像一隻幼小的熊一樣，粗魯、猛烈、難控制、毫無原則、無知、不服管教——至少，一個在他母親的眼睛下面的女家庭教師是管教不了他的。他學(xué)校裡的老師們應(yīng)該有比我更好的辦法來管理他——因爲沒過一年，約翰就被送進學(xué)校，這讓我減少了很多負擔(dān)。他進學(xué)校後也是非常糟糕的，對拉丁文一無所知，其他被他忽視的學(xué)科也一樣，都是一無所知，真讓人丟臉。毫無疑問，這全部的責(zé)任都歸咎於那個負責(zé)教育他的無知的女教師身上，她竟敢接受她自己沒有能力完成這項工作。我一直都沒有卸掉對約翰的責(zé)任，整整十二個月以後，約翰被送進學(xué)校時，其無知的程度和先前一樣，讓人覺得可恥。
查爾斯少爺是他媽媽特別偏愛的。他比約翰小一歲多，身材要小一些，臉色蒼白，在活躍好動和身體強健方面不如他的哥哥。他是個易怒、懦弱，以及反覆無常、自私的小傢伙，僅有的活潑是用來搞惡作劇，僅有的聰明也是用來撒謊。他撒謊不是爲了隱藏自己的過失，而是惡意地把壞事嫁禍於別人，並以此作爲自己的娛樂。
事實上，查爾斯少爺對我來講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和他平安相處是對我的耐性的考驗，要管他就更難了，更不可想象的是要教育他或假裝教育他。他十歲的時候，連書裡最簡單的最容易的句子都念不對。依照他母親的原則，不等他去想或查它的正確讀音之前，我就把每個詞的讀音都告訴了他。爲了鼓勵他用功讀書，我本想用別人家的男孩子已超過了他的事實來刺激他，可是連這樣的話也不讓我說。我負責(zé)教他的兩年期間，他幾乎沒有一點兒進步，這也就不令人驚訝了。
查爾斯的拉丁文文法的微小部分和其他知識都要我反覆向他講述，直到他懂了爲止，接著我還得幫他再複述一遍。如果他把那些簡單的算術(shù)題做錯了，我就馬上算給他看，幫他把答案計算出來，而不是讓他自己去算，因而就達不到培養(yǎng)他計算能力的目的。所以，他不用費力就可以把題目做正確，他有時連想都不想，就在上面亂寫個答案。
我並不是始終如一地按這些規(guī)則辦事，因爲這樣做違背了我的良心。但是，如果我冒險一試，稍稍違反了這些規(guī)定，就可能招惹我的小學(xué)生的憤怒，他會懷著惡意向媽媽告狀，過分誇張地說我如何違反了她的規(guī)定，接著就是他媽媽的憤怒，結(jié)果常弄得我要被解僱或是要辭職。但是，爲了我家中的親人們，我只得壓抑我的自尊，忍住心中的憤怒，設(shè)法努力堅持下去，直到那個讓我痛苦的小傢伙被送進學(xué)校。他的父親宣稱：“家庭教育對他沒有作用。”顯然，這是他母親對他嬌慣寵愛得不成樣子造成的，而女家庭教師根本管不了他。
我對霍頓宅邸的觀感以及在那裡發(fā)生的事情，還要給讀者們描述一下。
那座宅邸非常氣派，比布羅姆菲爾德先生的住宅更古色古香和富麗堂皇。花園雖然佈置得不如那一家雅緻，草坪也沒有修剪得平平整整的，沒有被籬柵防護著的小樹，也沒有挺拔的白楊樹和樅樹園，但是，那裡有一座寬闊的鹿苑，被許多好看的古樹裝點得十分漂亮。周圍的田野也令人賞心悅目，肥沃的田地，繁茂的樹木，寧靜的綠色小徑，還有那好看的樹籬柵和野花遍佈在兩側(cè)的小土坡上。但是，從一個在高低不平的小山之中出生的人看來，這裡低平的地勢讓人感覺有些沉悶。
我們的位置離村裡的教堂約有兩英里遠，因此，每個星期天早上，家裡的馬車總要去教堂，有時去的次數(shù)還要多些。默裡先生和夫人認爲他們一天去一次教堂就夠了。但是，孩子們就願意多去一次，他們主要是可以在教堂附近的空地上玩。如果我的幾名學(xué)生願意要我陪著他們走著去，這對我倒挺合適的，若是坐馬車去的話，會感覺暈車，我在馬車裡的位置總讓我感到頭暈噁心，因爲我被擠在離車窗最遠的角落裡，而且座位的方向與行車方向正好相反。若不是禮拜剛做到一半就被強制離開教堂，那麼身體虛脫和眩暈的感覺就會擾亂我虔誠的心，而且還擔(dān)心自己的眩暈會越來越厲害。星期天本應(yīng)是個輕鬆的休息日，希望能神聖、平靜地享樂，可是事實上，令人恐懼和苦惱的頭疼卻整天伴著我。
“這也太奇怪了，格雷小姐，坐馬車總是讓你不舒服？我可從不這樣。”瑪?shù)贍栠_小姐說。
“我也不這樣，”她的姐姐說，“不過，要是我坐在她的位置上，我也會噁心的，那裡真是個討厭的、可怕的位置，格雷小姐，我想知道你如何能受得了！”
我不得不忍受它，因爲我沒有選擇座位的機會。我本該這樣回答她們，但是，爲了讓他們感到親切，不傷害她們的感情，我只說：“噢！路不遠，只要在教堂裡沒事就好，我坐哪兒都不介意的。”
如果要我描述我們平常一天時間的分配和安排，我會發(fā)現(xiàn)這是件很困難的事。我和學(xué)生們一日三餐都在教室裡吃，用餐時間也是隨他們的想象，有時飯菜被烹調(diào)的還沒有一半，他們就打響了用餐鈴；有時他們讓飯菜在桌上放半個多小時也不吃；吃的時候又發(fā)脾氣了，因爲馬鈴薯冷了，肉汁上邊的油都凝固住了而變得很堅硬。有時他們會下午四點鐘就要吃茶點，時常又大發(fā)脾氣，因爲僕人們沒有在五點整送上茶點。而當(dāng)僕人們服從他們的命令，五點鐘準時送來時，他們又會把它們放在桌子上一直到晚上七八點鐘，似乎這樣纔是遵守時間。
至於他們的學(xué)習(xí)時間，他們的處理方法與吃飯大致相同。他們也從沒有一次徵求過我的意見，也不管上課是否方便。
有時瑪?shù)贍栠_和約翰決定“吃早飯以前把所有麻煩事都處理掉”。早上五點半鐘就讓女僕來叫我起牀，而沒有任何的顧慮和歉意。有時，他們告訴我讓我準備好六點上課。我匆忙穿好衣服，下樓來到教室，卻是空蕩蕩的，等了很久之後才發(fā)現(xiàn)他們又改變了主意，此刻仍然在牀上睡覺呢。還有這樣的情況：在一個美好的夏天的早上，布朗走過來告訴我說，少爺小姐們要出去休息一下，而且已經(jīng)出去了。我就等到他們回來吃早飯，等得我?guī)缀蹩祓I暈過去，而他們出去以前就吃過早飯了。
時常，他們常常喜歡在戶外做功課，我對此並不反對，只是黃昏時分，坐在溼草地上會沾上露水受風(fēng)寒而染上感冒，這一切雖然對他們沒有影響，但我卻常常患感冒。他們身體健壯，這很好。不過如果能教他們懂得關(guān)心體諒那些身體不好的人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因此而責(zé)備他們不好，也許是我自己的過失，因爲我從來不對他們喜歡坐在什麼地方而提出過任何異議。我真傻，愚笨地拿身體冒險，寧願保持自己的安寧也不願去惹惱他們。
他們做功課時不成體統(tǒng)的樣子，和選擇學(xué)習(xí)時間和學(xué)習(xí)地點都是反覆無常的任意胡鬧。在接受我的教導(dǎo)的時候，或重複他們學(xué)過的功課時，他們會懶洋洋地躺在沙發(fā)上，或躺在地毯上，伸懶腰，打呵欠，互相說話，或眼睛向窗戶外看。可是，我卻連撥一撥爐火或撿起掉在地上的手絹也不行。當(dāng)我這樣做時，他們中總會有一名學(xué)生指責(zé)我說：“你這麼不專心，媽媽會不喜歡的。”
家庭教師在家長和學(xué)生們心中都得不到一點兒小小的尊重，這點就連僕人們也看出來了。於是，僕人們對待我的態(tài)度也同樣進行了調(diào)整，我時常還冒著對我自己有傷害的危險站出來替他們說話，不讓少爺小姐虐待僕人，委屈他們，我總是儘量不給他們帶來麻煩，但是僕人們完全疏忽了我的感覺，經(jīng)常無視我的要求，藐視我的指示。我相信，並不是所有的僕人都這樣，但總的說來，僕人們大部分都沒有知識，缺乏推理和反思的習(xí)慣，很容易被主人的粗心大意和壞習(xí)慣所腐蝕。我想，這家的不好就是從上面開始的。
有時，我感覺到我的生活級別已經(jīng)降低，覺得十分羞辱，又不得不忍受這麼多無禮的待遇。有時我又想，自己真是太傻了，爲什麼要對他們?nèi)绱苏J真呢，可我還是害怕自己缺乏基督教信徒的謙卑或博愛而可悲，也擔(dān)心自己缺乏寬容的精神，“是恆久忍耐……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凡事包容，凡事忍耐。”《聖經(jīng)?新約?哥林多前書》，第13章，第4、5、7節(jié)。
隨著時間慢慢的過去，我的情況稍稍有些改善了——當(dāng)然是不知不覺地。我總算擺脫了那兩個男學(xué)生（這是非常重要的益處）。那兩個女學(xué)生，我在前面已經(jīng)提到她們其中一個，漸漸變得不再傲慢無禮，而且開始出現(xiàn)尊重人的跡象。“格雷小姐是個奇怪的人，她從不恭維人，當(dāng)她稱讚別人時，總是保留很多。但是，只要她說別人的好話或肯定他們的某些長處時，那麼完全可以相信，她的讚揚是誠懇的。總的說來，她待人親切，性格安靜，脾氣溫和，但是有些事情也會惹她發(fā)脾氣的，她發(fā)脾氣時別人不會太在乎她，不過，最好還是不要讓她生氣。她和我們談話心情會非常愉快，讓我非常舒適，並且還很有趣，當(dāng)然，那是按她按照自己的方法，和媽媽的不一樣，當(dāng)然這個變化對於我們來說是非常好的。她對每一件事都有她自己的意見，而且很固執(zhí)，她的見解常常使人感到無聊，她總是想，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錯誤的。她對宗教上出奇的虔誠也使我們感到吃驚，她對善良的人非常有好感也讓人費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