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是桑菲爾德既歡樂又忙碌的日子,這跟我在那兒度過的平靜、單調(diào)、寂寞的頭三個月,是多么不同啊!所有憂傷的感覺現(xiàn)在似乎都從這座宅子里被趕走了,一切陰郁的聯(lián)想都給忘掉了。到處充滿生機,整天都有著活動。如今,當你走過那原本寂靜無聲的走廊,或者走進前面那排以前空無一人的房間,總會碰上一兩個漂亮的使女或者穿著華麗的男仆。
廚房、備膳間、仆役室、門廳也同樣熱鬧非凡。幾間客廳里,只有在暖洋洋的春天,藍天麗日把屋子里的人都吸引出去時,客廳才會變得空寂無人。即使天氣不好,一連幾天陰雨連綿,似乎也未曾使客人們掃興,由于戶外歡樂停止了,室內(nèi)的娛樂反而變得更加活潑多樣。
在有人提議要變換娛樂形式的第一個晚上,我心里猜測著不知他們究竟要搞什么名堂。他們說要玩“猜字謎”游戲。可是我由于無知,還不懂這個詞。仆人們給叫了進來,餐廳里的桌子都給搬走,燈光重新作了布置,椅子朝著拱門圍成半圓形。在羅切斯特先生和男賓們指揮著這些變動時,女賓們在樓梯上跑上跑下,打鈴叫喚她們的使女。費爾法克斯太太也給叫了來,要她談談家里有多少式樣的披巾、衣服、帷幔。于是,三樓的一些衣柜被搜索了一遍,放在里面的東西,像帶裙箍的錦緞裙子啦,緞子寬身女袍啦,黑色綢披巾啦,花邊垂飾啦,等等,都讓使女們成堆成堆地抱下樓來。然后再經(jīng)過選擇,把選出來的東西送進客廳里間的小客廳。
與此同時,羅切斯特先生再次把女賓們召集到自己身邊,從中挑選他自己一方的人。“英格拉姆小姐當然是我的嘍。”他說,隨后又點了兩位埃希頓小姐和丹特太太。這時,他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當時我正給丹特太太扣上松開的手鐲,正好就在他近旁。
“你參加嗎?”他問。我搖了搖頭。我生怕他硬要我參加,但他并沒有堅持,仍讓我悄悄回到我自己的老座位上。
現(xiàn)在,他和他的助手們都退到了幕后,由丹特上校領頭的另一方則在擺成半圓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男賓中有一位埃希頓先生看到了我,好像在建議邀我參加他們一方,可是英格拉姆夫人立即就否定了這個建議。
“不啦,”我聽見她說,“她太笨了,根本玩不了這種游戲。”
沒過多久,鈴聲響了,幕布拉了起來。可以看到,喬治?利恩爵士的粗笨身軀裹著一條白被單,出現(xiàn)在拱門里。他也是羅切斯特先生所選中的。他面前的桌子上攤著一本大書。站在他身邊的是艾米?埃希頓,她身披羅切斯特先生的斗篷,手里拿著一本書。有一個看不到的人歡快地搖著鈴。接著,阿黛爾(她一定要參加她保護人一方),蹦蹦跳跳地上場了,把挎在臂上的花籃里的花朵紛紛撒向四周。隨后,英格拉姆小姐優(yōu)美的身姿出現(xiàn)了,她穿得一身潔白,頭上蒙著一塊長長的面紗,額頭上戴一圈玫瑰花環(huán)。和她并排走著的是羅切斯特先生,兩人一起走到桌子跟前。他們雙雙跪了下來。同樣穿得一身潔白的丹特太太和路易莎?埃希頓,在他倆身后站好了位置。接著,他們一聲不響地舉行了一種儀式。人們很容易看出,這是一幕婚禮的啞劇。表演結(jié)束,丹特上校和他那一方的人,低聲商量了兩分鐘,然后上校大聲地說:
“新娘!”羅切斯特先生鞠了一躬,表示同意,幕就落下了。
隔了很長時間,幕又拉起了。第二幕的布景設計得比上一幕更為精巧。我前面說過,客廳比餐廳要高出兩級臺階。現(xiàn)在,在第二級臺階上面往里一兩碼的地方,擺出了一個龐大的大理石水缸。我認出這原本是暖房里的一件擺設——平時它放在暖房里外國植物的中間,里面養(yǎng)著金魚。它既大又重,把它搬到這兒,肯定是費了一番工夫。
只見羅切斯特先生身上裹著披巾,頭上纏著頭巾,坐在水缸旁邊的地毯上。他那黑色的眼睛,黝黑的皮膚,還有那穆斯林似的容貌,都和他的這身打扮十分相稱。他看上去活像一個東方的埃米爾某些伊斯蘭國家的酋長、王公、統(tǒng)帥的稱號。,一個不是絞死人就是被人絞死的人物。不一會兒,英格拉姆小姐出場了。她也是一身東方式打扮,一條紅圍巾像腰帶似的系在腰間,一條繡花頭巾在鬢角打了個結(jié),圓潤漂亮的胳臂裸露著,一只手高高舉起,扶著一個平穩(wěn)而又雅致地頂在頭上的大水罐。她的體態(tài)、容貌、膚色和總體神態(tài),使人聯(lián)想起族長時代的以色列公主;這無疑正是她想要扮演的角色。
她走近水缸,彎下腰去,好像是在給水罐裝滿水,然而又把它舉回到頭上。這時井邊的那個人似乎在向她搭話,對她乞求著什么。“她就急忙拿下瓶來,托在手上給他喝。”引自《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第24章第18節(jié)。亞伯拉罕要仆人以利以謝到他的本地本族去為他的兒子以撒娶個妻子。以利以謝帶了駱駝和財物到了目的地,看到美麗的利百加到井旁打水。仆人向她要水,她給他喝了,也給駱駝喝足。仆人便給她金耳環(huán)和金鐲,并隨她回家,求得她母親和哥哥同意,使她嫁給以撒。隨后,他從長袍衣襟里摸出一個首飾匣子,把它打開,讓她看里面的貴重的手鐲和耳環(huán)。她露出吃驚和贊嘆的樣子。他跪著把珍寶放在她的腳下。她的神色和姿態(tài)表現(xiàn)出既高興又不敢相信。陌生人把手鐲套在她手臂上,把耳環(huán)掛在她的耳朵上。這演的是以利以謝和利百加,只是缺了駱駝。
猜謎的一方又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顯然,他們對這場戲里所表現(xiàn)的究竟是哪個詞或哪個字尚不能取得一致意見。他們的發(fā)言人丹特上校要求表演一個“完整的場面”,于是幕又落下了。
幕第三次拉開時,只露出客廳的一部分,其余部分都用一幅黑色粗布簾子擋住了。大理石水缸已經(jīng)搬走,那兒放著一張木板桌和一張廚房用的椅子。蠟燭全都熄掉了,只有一盞羊角燈發(fā)出昏暗的光線,隱約照出了這些東西。
在這慘淡的場景中,一個男人坐在那兒,雙手緊握拳頭放在膝上,兩眼盯著地面。我認出這是羅切斯特先生,盡管他蓬頭垢面,衣衫凌亂(外衣從一條胳臂上滑落,耷拉著,仿佛在毆斗中讓人從肩背上撕下似的),還有那絕望慍怒的面容,蓬亂而直立的頭發(fā),幾乎讓人認不出來。他一走動,腳鐐就鋃鐺作響,手腕上還戴著手銬。
“監(jiān)牢!”丹特上校大聲叫了起來。謎給猜中了。
過了相當長的時間,表演者們才換上他們平時的衣服,返回到餐廳里。羅切斯特先生引著英格拉姆小姐走了進來。她正在夸獎他的表演。
“你知道嗎?”她說,“三個角色中我最喜歡的是你最后扮演的那個。哦,要是你早生幾年,你會成為一個多么有豪俠風度的綠林紳士啊!”
“我臉上的煤煙都洗掉了嗎?”他轉(zhuǎn)過頭去問她。
“唉,洗掉了!這就更可惜啦!暴徒的紅臉膛配在你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這么說,你喜歡綠林好漢嘍?”
“英國的綠林好漢僅次于意大利的匪徒,而能勝過意大利匪徒的,就只有黎凡特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地中海東部諸國和島嶼的總稱。的海盜了。”
“好吧,不管我是什么人,別忘了,你可是我的妻子了。一個小時前,我們當著這么多證人結(jié)了婚。”她咯咯地笑了起來,臉上泛起了紅暈。
“現(xiàn)在,丹特,”羅切斯特先生接著說,“該輪到你們了。”于是丹特一方的人退了出去,羅切斯特先生跟他這方的人在空出的位子上坐了下來。英格拉姆小姐坐在她的領隊的右邊,其他的猜謎人就坐在他們兩邊的位子上。現(xiàn)在,我沒有去看表演的人,也不再興致勃勃地等待著幕布升起。觀眾抓住了我的注意力;我的眼睛在這以前一直盯著拱門,這會兒已無法抗拒地落到那排擺成半圓形的椅子上。丹特上校和他那一方的人,到底表演了什么啞謎,選了什么詞,表演得怎么樣,又是怎樣下臺的,我全都不記得了。但他們下場后觀眾交頭接耳的情景卻至今還歷歷在目。我看到羅切斯特先生轉(zhuǎn)臉朝著英格拉姆小姐,英格拉姆小姐也轉(zhuǎn)臉對著他。我看見她低頭靠近他,烏黑的卷發(fā)幾乎擦著他的肩膀,拂到他的臉頰。我聽見他們低聲交談;我回憶得起他們交換的眼神。甚至連當時目睹這一情景時引起的心情,此刻也還多少記憶猶新。
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讀者,我已經(jīng)學會了愛羅切斯特先生。雖然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再注意我,即使我在他面前待上幾個小時,他也不會朝我這方向看一眼,因為我看到他的注意力已經(jīng)完全被一位高貴的小姐所吸引——這位小姐從我身旁走過時,連衣裙都不屑碰到我,她那傲慢的黑眼睛即使偶爾看到我,也會馬上把目光移開,仿佛看到的是一個卑下到不值一顧的東西——我就不再愛他。我也絕不會因為我料定他不久就會跟這位小姐結(jié)婚,因為我天天都看到她自認他一定會娶她而揚揚得意,因為我時時都看到他一副向她求愛的模樣——這種求愛,雖然是那樣漫不經(jīng)心,那樣地愿意被人追求,而不是追求別人,然而,正因為漫不經(jīng)心,更顯得富有魅力,正因為驕傲自大,更顯得不可抗拒——我就不再愛他。
在這樣的情況下,雖然有不少東西會讓人失望的東西,但絲毫也不能使愛情冷卻或者消失。讀者,你也許會認為,有許多東西會引起嫉妒吧。——如果一個像我這樣地位的女人,敢去嫉妒一位像英格拉姆小姐那樣地位的女人的話。但是,我并不嫉妒,或者說很少嫉妒,我感到的痛苦不能用這個字眼兒來形容。英格拉姆小姐不是一個值得嫉妒的對象,她不配使人產(chǎn)生那種感覺。原諒我這種看來自相矛盾的話,可我確實是這樣看的。她看上去光彩照人,實際是裝腔作勢;她外表秀麗俊美,看似多才多藝,但她的見解淺薄,心田天生貧瘠;任何花朵都不會在這樣的土壤上自動開放,任何經(jīng)過強迫的天然果實都不會喜歡這樣的生土;她既無識別能力,也無獨立見解;她總是搬弄書本上的美麗辭藻,卻從來沒有講過、也不曾有過自己的意見;她大唱高調(diào)鼓吹高尚情操,卻不懂得什么是同情和憐憫;而且也沒有溫柔和真誠的感情;她對小阿黛勒懷著一種惡意的憎恨,在不合適地發(fā)泄出來的時候,就常常顯露出那種性格。只要阿黛爾偶爾走近她,她就會口出惡言,把她一把推開;有時甚至把她趕出房間,并且對她總是那么冷酷無情。除我之外,還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這些性格的暴露——密切、敏銳地注視著——是的,未來的新郎羅切斯特先生自己也在不停地觀察著他的未婚妻,正是由于他的明智,他的謹慎,能完全清楚地看到他那美麗的愛人的缺點,而且對她明顯地缺乏熱情,這才使我感到無窮無盡的痛苦。
我看出,他是出于門第或者政治上的原因,才
打算娶她的,因為她和他門當戶對。我覺得他并沒有把他的愛情給予她,而她也不配從他那兒獲得這份珍寶。這正是關鍵所在——這就是我心煩意亂的根源——也正是我的熱烈感情得以保持并不斷增長的根源。她并不能迷住他。
如果她一下子就奪取了勝利,他宣告屈服,并且真誠地把他的心奉獻在她的腳下,我就會蒙上臉,轉(zhuǎn)向墻(打個比喻),對他們死心了。如果英格拉姆小姐是個善良而又高貴的女人,富有力量、熱情、仁慈、見識,我就會和兩只老虎——嫉妒和失望,決一死戰(zhàn)了。到時候,哪怕我的心被撕碎,被吞噬,我也會贊美她——承認她的卓越,從此默默地度過我的余生。而且,她的優(yōu)越愈是無可置疑,我的贊美之情就愈深——我的平靜之心就會更加真正寧靜。然而,按照目前狀況來看,英格拉姆小姐正千方百計地想迷住羅切斯特先生,結(jié)果她卻不斷地失敗,而她卻全然不自知,并且徒然地幻想她射出的每一支箭都射中了她愛人的心,而且還為此自我陶醉,夸耀自己的勝利,而實際上,她的驕傲自負卻把她一心想引誘的對象推得越來越遠——看到了這一些,立刻使我陷入了無休無止的激動和令人痛苦的抑郁之中。
因為,在她失敗的時候,我卻看出了她能獲得成功的方法。我知道,那些紛紛從羅切斯特先生胸前閃過,落在他腳邊的未能命中的利箭,如果由一個較有把握的射手來射的話,肯定會飛快地深深射進他那顆驕傲的心——在他那嚴厲的眼神中注入愛情,在他那嘲諷的臉孔上布上溫柔。或者,更好的是,不用任何武器,就能悄悄地把他征服。
“她有和他如此接近的有利條件,為什么不能對他產(chǎn)生更大的影響呢?”我暗地自問,“顯然她并不是真正喜歡他,或者是沒有用真正的感情去喜歡他!如果她真心愛他,她根本用不著這樣滿臉堆笑,不停地濫送秋波;也用不著這樣煞費苦心地故作姿態(tài),裝腔作勢。照我看來,她只要安安靜靜地坐在他身旁,少說話,也不要左顧右盼,就能更貼近他的心。我就曾在他臉上看到過和現(xiàn)在截然不同的表情,完全不像現(xiàn)在她竭力向他獻媚時他板起臉來的樣子。而當時那種表情完全是自發(fā)的,絕不是靠獻媚賣笑和玩弄花招誘引出來的。而且你只需泰然地接受它——老老實實回答他的發(fā)問,必要時和他說說話,不要扭捏作態(tài)——他的那種表情就會增強,就會變得更加體貼、更加親切,如同撫育萬物的陽光般使人遍體溫暖。一旦他們真的結(jié)了婚,像她這樣又怎么能贏得他的歡心呢?我認為她根本就做不到這一點。然而這又是完全能夠做到的。我確信,他的妻子將是一個陽光下最最幸福的女人。”
對于羅切斯特先生為了利害關系和姻親背景而結(jié)婚的打算,我還一直沒有說過一句責難的話。我剛一發(fā)現(xiàn)他有這樣的意圖時,曾感到萬分驚訝。我原來以為在選擇妻子方面,他是不會受到這么世俗的動機的影響的;但是,對于他們雙方的地位、教育等方面考慮的時間越長,我就越是覺得不該評判和譴責他或者英格拉姆小姐。毫無疑問,他們遵照的是從童年時代起就被灌輸?shù)哪切┯^念和原則行事。他們那個階層的人都持有這些原則,那么,我想,他們持有的這些原則,我是無法推測其理由的。在我看來,要是我是像他們那樣的一位紳士,我就只愿擁有我所真正喜愛的妻子。然而,正因為我這個設想顯而易見有利于丈夫本人的幸福,所以我相信肯定還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理由,使它不能受到普遍采納。不然,我敢肯定,整個世界都會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去做了。
而且不僅在這一點上,在其他方面我對我的主人也越來越寬容了。我漸漸忘卻了他的一切缺點。對于這些缺點,我曾經(jīng)十分敏銳地觀察過。以前,我一直竭力想弄清他的性格的方方面面。好的壞的都不放過,通過對這兩者的公平衡量,來作出一個公正的判斷。現(xiàn)在,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壞的方面。那些曾經(jīng)讓我不快的譏諷和使我吃驚的粗暴,只是像一盤美味菜肴中的調(diào)味品,有了它們,會使人們感到辛辣,沒有它們,卻會讓人覺得乏味。至于那讓人捉摸不透的神情——這究竟是不懷好意呢還是傷心悲哀?是另有所圖呢還是灰心失望?——一個細心的觀察者不時可以從他眼里看到它的流露,可是,沒等你去探測這個隱約可見的神秘深淵,它就又隱沒不見了。它經(jīng)常使我感到害怕和畏縮,仿佛我是在火山似的群山中徘徊,突然發(fā)覺大地在顫動,并且看到它裂開。這幅景象,我至今依舊能不時看到,每次看到它都心跳不已,而不是麻木的神經(jīng)。我非但不想避開這個深淵,相反還希望能敢于面對它——探測它。我覺得英格拉姆小姐很幸運,因為有朝一日她盡可以從容地去觀察這個深淵,探清它的秘密,并且分析這些秘密的性質(zhì)。
在此期間,我頭腦里只想著我的主人和他未來的新娘——眼睛只看到他們的身影,耳朵只聽見他們的談話,心里只考慮著他們重要的一舉一動。——而與此同時,其他客人也都忙于各自的興趣和娛樂。利恩夫人和英格拉姆夫人仍在一本正經(jīng)地交談著。她們相互點著戴有頭巾帽的頭,隨著她們所談的話題,伸出四只手,向?qū)Ψ阶鞒龃蟪砸惑@、迷惑不解或者厭惡至極的手勢,就像一對放大的木偶似的。溫厚的丹特太太在跟性情和善的埃希頓太太談著,她們兩位有時候跟我說一句客氣話或者對我微微一笑。喬治?利恩爵士、丹特上校和埃希頓先生在討論政治、郡里的公事,或者司法方面的事務。英格拉姆勛爵在跟艾米?埃希頓調(diào)情。路易莎在給一位利恩先生彈琴唱歌聽,有時則跟他一起唱。瑪麗?英格拉姆無精打采地聽著另一位利恩先生在向她大獻殷勤。有時候,所有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停下他們的穿插節(jié)目,來觀賞和傾聽主要演員們的表演。因為羅切斯特先生和英格拉姆小姐(由于和他關系密切)畢竟是這伙人中的生命和靈魂。只要他離開房間一個小時,一種明顯可辨的沉悶氣氛似乎就會悄悄影響他的客人們的情緒。他一回來,就肯定會使談話重新變得活躍起來。
有一天,他因事被叫到米爾科特去了,要很晚才能回來。他這一走,大家就特別感到缺少了他那種能使氣氛活躍的感染力。午后,下起了雨。大伙原來計劃散步去看看最近設在干草村那一塊公有地,最近在那兒安頓下來了一個吉卜賽人的營地,現(xiàn)在這個計劃也因雨只好推遲了。男客中有幾位去馬廄了。幾位年輕的先生跟小姐們在臺球室里打臺球。兩位貴族遺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利恩夫人靜悄悄地打紙牌解悶。丹特太太和埃希頓太太想拉布蘭奇?英格拉姆聊聊天,可她根本不加理睬,先是隨著鋼琴小聲哼了幾支感傷的曲子,然后又從書房里找來一本小說,傲慢而懶散地往沙發(fā)上一躺,準備借助小說的魅力來打發(fā)這段沒人陪伴的無聊時光。房間里和整個宅子里都靜悄悄的,只有偶爾從樓上傳來打臺球的人的笑語聲。
夜色降臨,時鐘已經(jīng)提醒大家,換禮服準備參加晚宴的時間到了。這時,緊挨著我跪在客廳窗座上的阿黛爾突然喊了起來:
“羅切斯特先生回來了!”原文為法語。
我轉(zhuǎn)過身去,英格拉姆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奔了過來,其他的人也都丟下各自在干的事抬頭來看,這時已經(jīng)可以聽到濕漉漉的礫石路上車輪的嘎嘎聲和馬蹄的濺水聲。一輛驛車正在駛來。
“他怎么這個樣子回來了?”英格拉姆小姐說,“他出門的時候不是騎了美羅(那匹黑馬)去的嗎?他還帶了派洛特的。他把馬和狗都弄到哪兒去了?”
她說這話時,她那穿著寬大衣服的高高的身軀緊緊地靠近窗戶,弄得我只好盡量把身子往后仰著讓她,結(jié)果差一點兒扭壞了我的脊梁骨。她在急切中一開始沒有看到我,等她一看見,便撇了撇嘴,走到另一個窗口去了。驛車停了下來,趕車的打了門鈴,一位穿著旅行裝的紳士從馬車上下來,可是那不是羅切斯特先生,而是一個看樣子挺時髦的高個兒陌生人。
“真氣人!”英格拉姆小姐嚷道,“你這討厭的猴子!”(這是沖著阿黛爾說的)“誰讓你坐在窗臺上亂報消息的?”她說著怒氣沖沖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是我的過錯似的。
大廳里傳來說話聲。不久,新來的那個人走了進來。他向英格拉姆夫人鞠了一個躬,因為他認為她是在場的人中最年長的夫人。
“看來我來得不巧,夫人,”他說,“我的朋友羅切斯特先生正好不在家。不過我是長途跋涉遠道而來,而且作為他的一個親密的老相識,我想我可以冒昧先在這兒住下,等他回來。”
他的舉止彬彬有禮。他說話的口音我覺得有點兒異樣——不能確定是外國口音,但也不完全是英國口音。他的年紀大概和羅切斯特先生相仿——在三十歲至四十歲之間。他的膚色黃得出奇,不然他倒是個模樣兒俊俏的男人,尤其是乍一看去的時候。可是再仔細一看,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臉上有一些讓人討厭,或者說是不討人喜歡的地方。他五官端正,但太松散。他的眼睛大大的,樣子不錯,可是從中流露出來的卻是缺少生氣、消沉空虛的神情——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換衣服的鈴聲響了,大家都四下散去。直到吃晚飯后我才再次看到這位客人。這會兒他看上去似乎已經(jīng)十分自在,可我卻比以前更不喜歡他的相貌了。我發(fā)現(xiàn)他既有點心神不定,又有點沒精打采。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且又漫無目標,這使他的神情顯得很古怪,我記憶中還從未見過這樣的表情。盡管這是個漂亮男人,待人也還和藹可親,他卻使我感到萬分厭惡。在他那張皮膚光滑的鵝蛋形臉上看不到力量,那鷹鉤鼻子和櫻桃小口上看不到堅毅,那低而平的額頭上看不到思想,那漠然的褐色眼睛里看不到威嚴。
我坐在我常坐的隱蔽角落里看著他,壁爐架上枝形燭架的光正好照在他身上。他坐在一張拉到爐火跟前的扶手椅上,而且好像怕冷似的,不斷蜷縮著身子向爐火靠近。我把他跟羅切斯特先生比較了一下,我覺得(我這樣說并無不恭之處),相比之下,一只光滑的肥鵝和一只兇悍的雄鷹,一頭溫順的綿羊和一條毛皮蓬亂、目光犀利的牧羊犬之間,也不會比他倆之間的差別更鮮明的了。
他提起羅切斯特先生,就像他們是老朋友一樣。他們兩人之間的友誼真可說是一種奇特的友誼,正應了那句古老的諺語:“兩極相逢。”
有兩三位先生坐在他近旁,我從房間另一頭偶爾可以聽到他們談話的片斷。起初,我沒聽出什么眉目來,因為離我較近的路易莎?埃希頓和瑪麗?英格拉姆之間的談話,把偶爾傳到我耳中的片言只語給攪渾了。她們倆談的也是這個陌生人,兩人全部把他稱為“美男子”,路易莎說他是個“可愛的人兒”,她“喜歡他”。瑪麗則舉出他那“漂亮的小嘴和好看的
鼻子”,作為她心目中迷人的偶像。
“他還有一個性情多么溫和敦厚的額頭啊!”路易莎大聲贊嘆道,“那么光滑——我最討厭的皺眉蹙額的怪相一點兒都沒有。他還有那么恬靜的眼神和微笑!”
接著,亨利?利恩先生把她們叫到房間的另一頭去了,去商量有關已經(jīng)推遲的去干草村公地遠足的問題,這讓我大大松了一口氣。
現(xiàn)在,我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到爐火邊那幾個人身上了。我不久就弄清了新來的這個人叫梅森先生,隨后又得悉他剛來到英國,他是從一個熱帶國家來的,顯然,這就是他為什么臉那么黃,坐得離壁爐那么近,在屋子里還穿著大氅的原因。接著,談話中出現(xiàn)了牙買加、金斯敦此處為牙買加首都。、西班牙城牙買加一城市。這些字眼兒,這表明他住在西印度群島。而且,使我吃驚不小的是,我很快又知道,他就是在那兒初識羅切斯特先生的。他還說起羅切斯特先生不喜歡那一帶的灼熱、颶風和雨季。我知道羅切斯特先生曾經(jīng)是個旅行家,這費爾法克斯太太說起過,但我原以為他的足跡只限于歐洲大陸,在這之前,我從沒聽說過他曾到過更遠的地方。
正當我在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打斷了我的思路。在有人偶爾開門的時候,梅森先生冷得發(fā)抖,便要求給爐子再加點煤,因為盡管爐中的余火仍又紅又亮,可是已經(jīng)沒有火焰了。送煤進來的那個仆人,離去前在埃希頓先生椅子旁停下,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我只聽到“老太婆”“老是糾纏不休”這樣幾個字眼兒。
“告訴她,要是她再不走的話,就把她銬起來。”這位地方執(zhí)法官說。
“不,等一等!”丹特上校阻止說,“別把她趕走,埃希頓,這事我們或許正好利用一下,最好先跟太太小姐們商量一下。”接著他就大聲說:“女士們,你們不是說要去干草村公地看吉卜賽人宿營地嗎?山姆剛才通報說,現(xiàn)在有一位本奇媽媽伊麗莎白時代倫敦的一位有名的酒店女老板,傳說她善于講故事,知道許多奇聞逸事和笑話。后人則常用她的名字來泛指給人算命的女人。正在仆役間里,硬纏著要讓人帶她來見見‘貴人’們,給他們算算命。你們愿意見她嗎?”
“不用說,上校,”英格拉姆夫人叫了起來,“你肯定不會去縱容這么個下賤的騙子吧?無論如何,得馬上把她打發(fā)走。”
“可是我沒法把她勸走,夫人,”仆人說,“別的仆人也勸不走她。這會兒,費爾法克斯太太正在對付她,請她走開。可是她反而在爐子旁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還說誰也別想攆她走,除非讓她上這兒來。”
“她要干什么?”埃希頓太太問。
“她說‘要給先生太太們算命’,太太。她還賭咒說她一定要算,而且準能算成。”
“她什么模樣?”兩位埃希頓小姐異口同聲問道。
“是個丑得嚇人的老家伙,小姐,黑得簡直像煤煙。”
“啊,這么說她是個地道的巫婆了!”弗雷德里克?利恩嚷嚷道,“這還用說,讓她進來呀。”
“說得對,”他哥哥接口說,“放過這么個取樂的好機會,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親愛的孩子們,你們想干什么呀?”利恩夫人驚叫起來。
“我決不贊成這種胡鬧的花樣。”勛爵遺孀英格拉姆夫人附和說。
“哦,媽媽,你會贊成的,你一定會贊成的。”布蘭奇?英格拉姆在琴凳上轉(zhuǎn)過身來,用傲慢的口氣說道,在這以前,她一直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翻看著一張張琴譜。“我也很想聽別人給我算算命,所以,山姆,去把那個丑婆子叫來。”
“我親愛的布蘭奇!你想想……”
“我想了——你要說的我全想了。我就是要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快去,山姆!”
“對,對,對!”所有的年輕人,無論是小姐還是先生,全都嚷了起來,“讓她進來,這一定好玩極了!”
仆人依然猶豫著沒有去。“她看上去挺粗魯?shù)摹!彼f。
“去!”英格拉姆小姐突然大喝一聲,那仆人只好去了。
所有人一下子全都興奮了起來。山姆回來時,大家正在互相開玩笑,打趣,鬧得不可開交。
“她現(xiàn)在不肯來了,”山姆說,“她說她的使命不是到‘一群凡夫俗子’(這是她的原話)前面露面。她一定要我把她帶到一間屋子里去讓她一個人待著,然后,想要找她算命的人得一個一個地進去。”
“現(xiàn)在你瞧見了吧,我的女王布蘭奇!”英格拉姆夫人又說開了,“她得寸進尺了。聽話,我的寶貝女兒,你……”
“好吧,那就把她領到書房里去。”這位“寶貝女兒”打斷她的話說,“當著‘一群凡夫俗子’的面叫她算命,也不是我的使命。我要獨自一人聽她講。書房里生了火嗎?”
“生了,小姐……可她看上去完全是個吉卜賽人。”
“閉嘴,笨蛋!照我的吩咐去做。”
山姆又走了,神秘、活躍、迫不及待的氣氛再一次高漲起來。
“她現(xiàn)在準備好了,”仆人重新進來時說,“她想知道誰第一個去找她。”
“我看,在女士們?nèi)フ宜埃詈眠€是由我先進去看看。”丹特上校說。
“告訴她,山姆,有位先生馬上就來。”
山姆去了,又回來了。
“她說,先生,她不接待先生們,他們不必勞駕去她那兒了。另外,”他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接著說道,“她還說,除了年輕的單身小姐外,她也不接待其他的女士。”
“我的天,她還挺會挑肥揀瘦的哩!”亨利?利恩嚷了起來。
英格拉姆小姐莊嚴地站起身來。“我第一個去。”她說,那口氣儼然是個身先士卒,帶頭進行突擊的敢死隊隊長。
“哦,我的心肝!哦,我最親愛的!等等!再想一想吧!”她的媽媽叫了起來。可是布蘭奇?英格拉姆神色莊嚴、一聲不響地從她媽媽身旁走過,穿過丹特上校為她打開的門,接著便聽到她徑自去了書房。
接下來便是一段較為沉寂的時刻。英格拉姆夫人覺得這已到了她該絞扭雙手的時候“絞扭雙手”,苦惱、悲痛或失望時的一種習慣動作。“時候”原文為法語。,便使勁絞扭起手來。瑪麗?英格拉姆小姐宣稱,就她來說,她覺得自己是決不敢去冒這種危險的。艾米?埃希頓和路易莎?埃希頓小聲地吃吃笑著,看樣子也有點兒害怕。
時間很慢地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一直過了十五分鐘,書房門才又重新打開,英格拉姆小姐穿過拱門,回到了我們中間。
她會笑嗎?她會把這當做開玩笑嗎?所有人的眼睛都懷著急切的好奇投向了她,可她回答大家的是冷冰冰的拒絕目光。她看上去既沒有不安,也沒有高興。她很不自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跟前,一聲不響地坐了下來。
“怎么樣,布蘭奇?”英格拉姆勛爵說。
“她怎么說,姐姐?”瑪麗問。
“你怎么看?你覺得怎么樣?她算命真的算得很準嗎?”兩位埃希頓小姐急著問道。
“行了,行了,好心的人們,”英格拉姆小姐回答說,“別逼我。你們這些人也太容易好奇和輕信了。你們大家——包括我的好媽媽——都把這件事看得這樣重要,好像完全相信我們這幢宅子里來了一個跟惡魔串通的真正巫婆似的。可我見到的只是一個流浪的吉卜賽人。她用老一套的方法給我看了看手相,跟我談的就是干她們這一行的人常說的套話。我一時的好奇心已經(jīng)得到滿足。現(xiàn)在我想,埃希頓先生很可以像他威脅過的那樣,明天早上就去把這個老妖婆給銬上了。”
英格拉姆小姐拿起一本書,往椅背上一靠,從此不再跟人搭話了。我看了她近半個小時,在這段時間里她一頁書都沒有翻過,而她的臉色越來越陰沉,越來越沮喪,一副越來越慍怒失望的表情。她顯然沒有聽到過什么吉利話,從她那長時間的悶悶不樂和沉默不語來看,我覺得她盡管嘴里說毫不在乎,心里卻把剛才聽到的不知什么預言看得過于重要了。
這時候,瑪麗?英格拉姆、艾米?埃希頓和路易莎?埃希頓都紛紛表示,她們不敢獨自一個人去,但她們又都想去。于是,于是通過山姆這個使者在中間調(diào)解展開了一場交涉。山姆為此來來回回跑了許多趟,直跑得——我想他的腿肚子都該跑痛了,最后好不容易總算得到了這位苛刻的女巫的允許,同意她們?nèi)齻€人一起去見她。
她們這一次可沒有像英格拉姆小姐去時那么安靜。我們聽到從書房里傳來歇斯底里的咯咯笑聲和一陣陣短促的尖叫聲。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她們才猛地打開門,經(jīng)過大廳奔了回來,就像嚇得差點兒快要發(fā)瘋似的。
“我敢肯定她真的有點邪門歪道!”她們都異口同聲地大聲嚷道,“她竟跟我們講了這樣的事情!我們的事她全知道!”她們上氣不接下氣地紛紛倒在先生們急忙給她們搬來的幾張椅子上。
在大家要她們作進一步詳細解釋的催逼下,她們才說,她給她們講了許多她們小時候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還描繪了她們家閨房里的書籍和裝飾品,以及親友們贈送給她們的紀念品。她們還一口咬定,她甚至算出了她們的心思,在她們每個人的耳邊悄聲說出了她們各自在世上最喜愛的人的名字,告訴她們各自最希望的是什么。
聽到這里,先生們都紛紛插話,熱切地請求把最后列舉的兩點說得更清楚些;可她們只是用臉紅、驚叫、顫抖和傻笑來回答他們的要求。這時候,太太們則忙著給她們聞嗅瓶、扇扇子,對她們沒聽自己的警告一再表示不安;年長的紳士大笑著,年輕的忙著侍候這些激動的美人兒。
在這片忙亂中,我的眼睛和耳朵正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應接不暇時,忽然聽到身旁有人在清嗓子,我掉過頭去,看見是山姆。
“對不起,小姐,那吉卜賽人說,房間里還有一位沒出嫁的年輕小姐沒去找她,她發(fā)誓說,一定要見到所有的人后她才會走。我想這一定是指你,沒有別的人了。我怎么回復她呢?”
“哦,我一定去。”我回答說,有這樣一個出乎意料的機會,能夠大大地滿足我那被激發(fā)的好奇心,這讓我很高興。我溜出房間,誰也沒注意到我,因為大家正圍著剛回來的三個渾身顫抖的人亂作一團,我悄悄地隨手關上門。
“要是你愿意的話,小姐,”山姆說,“我就在大廳里等著你,要是她嚇著了你,你只要叫一聲,我就會進來。”
“不用,山姆,回廚房去吧。我一點兒也不怕。”我真的不怕,反倒覺得非常有趣,也很激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