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天三夜的情況，我腦海里的記憶一片模糊。我只能回憶起那段時間里的一些感覺，但是形不成什么思想，也沒有什么行動。我知道自己待在一個小房間里，躺在一張狹窄的床上。我就像一塊石頭那樣一動不動地躺著，仿佛已在那兒生了根，要是誰把我從那兒拉開，簡直就會要了我的命。我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覺察不到從早上到中午，從中午到晚上的變化。但有人進出房間我全看到了，我甚至還能說出他們是誰。要是他們站在我身邊說話，我也能聽懂說的是什么。但是我沒法回答，我做不到張一張嘴巴或者動一動四肢。來房間最多的是那個女仆漢娜，她的到來總是讓我感到不安。我有一種感覺，她希望我離開。她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的處境，她對我顯然有偏見。黛安娜和瑪麗每天到這個房間來一兩次。她們常在我床邊悄聲說些這樣的話：
“幸虧我們把她收留了下來?！?
“是啊，要是那天晚上把她整夜關(guān)在外面，第二天早上準會發(fā)現(xiàn)她死在門口了。不知道她遭了些什么罪啊。”
“我想是罕見的苦難吧——這瘦小蒼白的流浪者，真是太可憐了！”
“從她的舉止言談看，我看她不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她的口音很純正。她脫下來的衣服，雖然濺污了、濕透了，但并不破舊，而且質(zhì)地很好。”
“她的臉長得挺不一般，盡管瘦削憔悴，我還是相當(dāng)喜歡。我能想象出，在她身體健康、生氣勃勃時，她的長相一定挺討人喜歡。”
從她們的對話中，我沒有聽到她們有一個字表示后悔這么好心地接待了我，或者對我表示懷疑和嫌惡。我心里感到安慰。
圣約翰先生只來過一次，他看了看我，說我的昏睡不醒是長期疲勞過度的反應(yīng)。他斷言沒有必要去請醫(yī)生。他認為最好的辦法是順其自然。他說，因為我的每根神經(jīng)都過度緊張，所以整個機體都需要有一段沉睡的時間，這并不是什么病。他預(yù)料我一旦開始恢復(fù)，將很快便會復(fù)原的。他用幾句話就表達了這一意思，他說得很平靜聲音很低。停頓了一下以后，他又用不習(xí)慣高談闊論的人所具有的那種語氣補充說：“她的相貌有點不同一般。當(dāng)然我指的不是粗俗或者下賤?！?
“完全不是，”黛安娜應(yīng)和說，“說真的，圣約翰，一看見這可憐的小人兒，我心里就有好感，但愿我們能永遠幫助她?！?
“這不大可能，”圣約翰回答說，“你會發(fā)現(xiàn)她是那種和親友們發(fā)生了誤會的年輕小姐，多半是在一氣之下輕率地離開了他們。要是她不固執(zhí)，也許我們可以把她送回去。不過，我從她臉上看出了自信的痕跡，這讓我懷疑她不一定能聽我們的話?！彼驹谀抢锒嗽斄宋乙粫汉?，又加了一句，“她看上去挺聰明，但一點兒也不漂亮?！?
“她病得厲害，圣約翰。”
“不管生不生病，反正長得很一般。她的五官缺少那種美的優(yōu)雅與和諧。”
第三天，我好了一點兒，第四天，我能說話和動彈了，我能從床上坐起來并轉(zhuǎn)動身子了。我猜想大概是吃午飯的時候，漢娜給我端來了些稀粥和烤面包。我吃得津津有味，食物好吃極了——我的嘴不再像前幾天發(fā)燒時那樣，吃什么都沒有味道了。漢娜走了以后，我覺得自己已有了點力氣，精神也好多了。過了沒多久，躺得膩煩渴望活動的愿望激勵了我，我想起床了，可是我能穿什么呢？我只有那件沾滿泥的濕衣服，我曾穿著它躺在地上，倒在沼澤里的。我總不好意思穿著這樣的衣服出現(xiàn)在我的恩人們面前。幸而，這種丟臉的事被避免了。
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放著我所有的東西，既干凈又干燥。我的黑綢外衣掛在墻上。濺上的泥點子已經(jīng)洗去，由于潮濕形成的皺痕已經(jīng)熨平整了，看起來相當(dāng)體面。我的鞋襪也都洗刷得干干凈凈，可以穿出去見人了。屋子里有洗臉用具，還有一把梳子和一把刷子，可以讓我把頭發(fā)梳理整齊。經(jīng)歷了一個累人的過程，每隔五分鐘還停下來歇口氣，我最后終于穿戴好了。因為瘦了許多，衣服寬松得就像掛在我的身上似的。不過我用披巾掩蓋了這一不足。于是我又變得干干凈凈、體體面面了——沒有一點兒我最討厭的而且也會使我降低身份的污跡和衣衫不整的樣子。我扶著欄桿，慢慢走下石樓梯，再走過一條狹窄低矮的過道，便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廚房。
廚房里彌漫著新烤面包的香味和熊熊爐火的溫暖。漢娜正在烤面包。大家都知道，在沒有受過教育的耕耘和施肥的心田里，成見最難消除。它們就像石縫里的野草那樣，在那兒牢牢地生根成長。開始時，漢娜對我的態(tài)度確實既生硬又冷淡，后來稍稍和氣了一些。看見我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地走進廚房，她甚至微笑了。
“怎么，你起來了？”她說，“這么說，你好一點兒了。你愿意的話，可以坐在火爐邊我那張椅子上?！?
她指了指那張搖椅。我坐了下來。她忙碌著，時不時用眼角朝我瞟上一眼。當(dāng)她從爐子里拿出幾塊面包的時候，她轉(zhuǎn)身朝著我，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溃?
“你上這兒來以前要過飯嗎？”
一時間我很生氣，但馬上想到發(fā)火不能解決問題。再說，我也確實像個乞丐似的在她面前出現(xiàn)過，于是便平心靜氣地回答了她，不過口氣明顯還帶點兒生硬。
“你把我當(dāng)成是個要飯的，你錯了。我不是要飯的，就跟你和你的小姐們一樣?！?
她停頓了一會兒，說：“這我就弄不懂了。我猜，你多半沒有房子，也沒有銅子吧？”
“沒有房子和銅子（我想你說的銅子是指錢吧），并不一定就是你所說的要飯的啊?！?
“你念過書嗎？”她立即問道。
“是的，念過很多書。”
“不過你從沒上過寄宿學(xué)校吧？”
“我在寄宿學(xué)校念過八年書。”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澳悄阍趺催€養(yǎng)不活自己？”
“我一直自己養(yǎng)活自己，而且我相信，以后還會再養(yǎng)活自己。你拿這些醋栗做什么？”見她拿出一籃醋栗，我問道：
“拿它們做餅餡兒。”
“把它給我，我來揀。”
“不，我什么也不要你干。”
“可是我總得做點什么呀。把它給我吧。”
她同意了，甚至還拿來一條干凈的毛巾，把它鋪在我的裙服上?！耙?，”她說，“會把衣服弄臟的。”
“你沒干慣仆人的活兒，我從你的手看得出來?！彼f，“你也許是個裁縫吧？”
“不，你猜錯了?，F(xiàn)在別管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了，你就別再為我費腦筋了。不過，還是請你告訴我，我們這座宅院叫什么？”
“有人叫它澤邊莊，有人叫它沼澤山莊。”
“住在這兒的那位先生叫圣約翰先生？”
“不，他不住在這兒。他只是在這兒暫住一陣子。他自己的家在莫爾頓，那兒是他的教區(qū)?！?
“那村子離這兒有幾英里吧？”
“對?！?
“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教區(qū)牧師?！?
我想起了去求見牧師時，他家那個老管家的答話。“那么這兒是他父親的家了？”
“沒錯。老里弗斯先生就住這兒，還有他父親，他祖父，他曾祖父全住這兒?！?
“這么說，那位先生叫圣約翰?里弗斯先生了？”
“嗯，圣約翰是他受洗禮時的名字。”
“他的兩位妹妹叫黛安娜?里弗斯和瑪麗?里弗斯？”
“對?！?
“他們的父親去世了？”
“三個禮拜前中風(fēng)去世的?！?
“他們沒有母親？”
“女主人過世已經(jīng)多年了。”
“你和這家人一起生活很久了嗎？”
“我在這兒待了三十年了。他們?nèi)齻€全是我?guī)Т蟮?。?
“這說明你準是個忠實可靠的仆人。雖然你剛才毫無禮貌地把我叫做要飯的，我還是要這樣來夸
你?！?
她又用驚異的目光瞪眼看著我。“我相信，”她說，“看來，我把你完全看錯了?？墒莵韥硗尿_子太多了，你得原諒我啊?！?
“而且，”我往下說，口氣頗為嚴厲，“是在一個連狗都不該關(guān)在門外的夜里，你卻要把我從門口趕走。”
“嗯，是狠心了點?？墒菍嵲诮腥藳]有辦法啊。我擔(dān)心的是孩子們，不是我自己?？蓱z的孩子們！除了我，他們就沒有人照顧了。我不得不多留點神。”
我嚴肅地沉默了幾分鐘。
“你可能把我想得太壞了?！彼终f。
“可我確實把你想得很壞，”我說，“我還要告訴你為什么我這么想，這倒不完全是因為你拒絕讓我進屋，或者把我看成騙子，而是因為你剛才把我的沒有‘銅子’和房子看成一種丟人的事。世界上有一些最好的人，也像我一樣一無所有。要是你是個基督徒的話，你就不應(yīng)該把貧窮看做一種罪過?！?
“以后不該再這樣了，”她說，“圣約翰先生也是這么對我說的。我知道我錯了，不過現(xiàn)在我對你的看法就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你看來是個真正體面的小家伙。”
“這就行啦！——現(xiàn)在我不怪你了。握握手吧?！?
她把自己一只沾滿面粉、長著老繭的手放到我的手里。一個更加真誠的微笑照亮了她那粗糙的臉。打那一刻起，我們就成了好朋友。
漢娜顯然很健談。我揀果子，她和面做餅時，她繼續(xù)給我講這家人的各種瑣事：關(guān)于她的已故男、女主人的，關(guān)于她稱做“孩子們”的那幾個年輕人的。
她說，老里弗斯先生是個非常樸實的人，他是位紳士，出生于一個十分古老的家族。澤邊莊打一造好就屬于里弗斯家。她斷定說：“它大約有兩百來年歷史了，盡管它看上去只是一座簡陋的小房子，根本沒法跟下面莫爾頓谷奧利弗先生的豪華住宅相比。可是我還記得，比爾?奧利弗的父親是個制作縫衣針的工匠，而里弗斯家，在從前的亨利時代就已經(jīng)是鄉(xiāng)紳了。任何人只要看一看莫爾頓教堂的法衣室里那個登記簿就可以知道?！辈贿^，她也承認，“老主人和別的鄉(xiāng)鄰一樣，沒有多大出眾的地方，酷愛打獵，喜歡耕作什么的?！迸魅司筒煌恕Ｋx過很多書，很有學(xué)問，“孩子們”都像她。在附近這一帶，從沒有人像他們那樣的，以前也沒有。他們喜歡讀書，三個人全都喜歡，差不多打從會說話的時候起就這樣。他們一直“有他們自己的一套”。圣約翰先生一長大就進了大學(xué)，當(dāng)上了牧師；兩個姑娘一念完中學(xué)，就去找家庭教師做。她們告訴過她，她們的父親幾年前由于信托人破了產(chǎn)，損失了很多錢。既然父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錢，不能給她們什么財產(chǎn)，她們就只好自己去掙錢養(yǎng)活自己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們很少在家里，現(xiàn)在只是因為父親去世，她們才回來住幾個星期。不過她們非常喜歡澤邊莊和莫爾頓，喜歡周圍所有的這些沼澤和小山。她們到過倫敦和別的許多大城市，可她們總是說，哪兒也比不上家鄉(xiāng)好。而且兩姐妹意氣相投，從來不爭不吵。她真不知道哪兒還有這樣團結(jié)和睦的家庭。
我揀完醋栗，問她兩位小姐和她們的哥哥現(xiàn)在在哪兒。
“上莫爾頓散步去了，不過半小時后就要回來用茶點?！?
他們果真在漢娜指定的時間里回來了，他們是從廚房門進來的。圣約翰先生見了我，只是點了點頭就打我身旁走過去了，兩位小姐停了下來?，旣愑脦拙湓捰H切平靜地表示，看到我能下樓來，她感到很高興。黛安娜握住我的手，對我搖搖頭。
“你該等我同意了才下樓的，”她說，“你看上去臉色還那么蒼白，你又那么瘦！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姑娘！”
黛安娜的聲音，在我聽來，就像鴿子的咕咕聲一樣悅耳。她還有一雙我很喜歡看的眼睛。她整個的臉，在我看來似乎充滿了魅力。瑪麗的容貌同樣聰明，她的五官同樣長得很漂亮。不過她的神情比較拘謹，態(tài)度雖然和藹，但讓人感到有點疏遠。黛安娜的神態(tài)和說話的樣子，都帶有一點兒權(quán)威的味道，顯然她很有主見。我生性喜歡服從像她那樣令人信服的權(quán)威，而且喜歡在我的良心和自尊心允許的范圍內(nèi)，聽命于一個富有活力的意志。
“而且你到這兒來做什么？”黛安娜接著說，“這可不是你待的地方。瑪麗和我有時候來廚房坐坐，那是因為在家里我們喜歡自由自在，甚至隨隨便便，可你是客人，應(yīng)該上客廳去?！?
“我在這兒很好。”
“一點兒也不好——漢娜在這兒忙來忙去，弄得你滿身都是面粉?！?
“再說，對你說來這兒的爐火也太熱了。”瑪麗插嘴說。
“可不是么，”她姐姐又補充說，“來吧，你得聽話?！闭f著她握住我的手，把我拉了起來，帶我進了里屋。
“在這兒坐著，”她說道把我安頓在沙發(fā)上，“等我們脫掉衣服，準備好茶點。這是我們在這個沼地上的小家庭里享有的另一個特權(quán)——在我們高興的時候，或者在漢娜烤面包、釀酒、洗衣服或者熨燙衣服的時候，我們就自己動手做飯?！?
她隨手關(guān)上了門，留下我單獨和圣約翰先生在客廳里。他就坐在我對面，手里捧著一本書或者是一份報紙。我先是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個小客廳，然后又打量了它的主人。
客廳不大，陳設(shè)非常簡單，但是很舒適，因為既干凈又整齊。老式的椅子油光锃亮，那張胡桃木的桌子簡直像一面鏡子。斑駁的墻上裝飾著幾張舊時代的奇怪而古老的男人和女人的畫像。在一個裝有玻璃門的柜子里，放著一些書和一套古老的瓷器。屋子里沒有多余的擺設(shè)，沒有一件新式家具，只有一對針線盒和一只紅木女用書臺放在靠墻的一張邊桌上。所有的東西——包括地毯和窗簾——看上去都很陳舊，但保養(yǎng)得很好。
圣約翰先生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那兒，就跟墻上那些灰暗的畫像一樣。他兩眼盯在面前的書頁上，雙唇默默地緊閉著——他這樣很容易讓我看個仔仔細細。即使他是座雕像而不是個活人，恐怕也不見得能比這樣更容易讓人看得仔細了。他挺年輕——大約二十八歲到三十歲的樣子——身材修長；他的臉很引人注目，像是希臘式的臉，輪廓非常完美，有一個筆挺的古典式鼻子，一張雅典人的嘴和下巴。說真的，英國人中很少有像他這樣的酷似古典的臉型的。他自己相貌如此勻稱，看到我相貌這么不端正，難免會感到吃驚的。他的眼睛又大又藍，長著褐色的睫毛。他那高高的前額就像潔白的象牙，額前隨意地披下幾綹金黃的頭發(fā)。
讀者啊，這是一幅線條柔和的寫生，不是嗎？然而，它所描繪的畫中人卻并不讓人覺得有溫柔、順從、敏感或者甚至是恬靜的性格。盡管他此刻一聲不響地坐著，但是他的鼻孔、他的嘴巴、他的額頭，都有著某種東西，使我覺得它顯示出他內(nèi)心的不安、嚴厲和渴望。在他妹妹回來以前，他沒跟我說一句話，甚至連看也沒朝我看一眼。黛安娜進進出出地準備著茶點，她給我拿來一塊在爐頂上烘烤的小蛋糕。
“現(xiàn)在就把它吃了，”她說，“你準是餓了。漢娜說，你早飯只吃了點稀粥，到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吃。”
我沒有謝絕，因為我的食欲已經(jīng)被激發(fā)起來，而且很強烈。這時，里弗斯先生合上書，走到了桌子邊。他一邊坐下來，一邊把那雙畫出來似的藍眼睛直盯著我。此時他的目光中有一種不拘禮節(jié)的直率，一種洞察入微而又堅定不移的神色。這表明，在此以前，他并不是因為靦腆，而是故意不朝陌生人看。
“你很餓了，”他說。
“是的，先生。”我就是這樣——生來就是這樣——以簡短回答簡短，以直率回答直率。
“三天來，低熱讓你吃不下東西，這對你有好處。一開始就滿足你的食欲，讓你敞開了吃，那是很危險的?，F(xiàn)在你可以吃了，不過還是不能沒有節(jié)制。”
“我相信，我不會在你這兒吃上很久的，先生?！边@是我笨嘴笨舌、粗聲粗氣的回答。
“是不會的，”他冷冷地說，“等你把你親友的
地址告訴我們，我們就可以給他們寫信，然后你也就可以回家了?！?
“我得坦白告訴你，這我可辦不到。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家，也沒有親友。”
他們?nèi)齻€人都看著我，但并沒有露出不信任的神色。我覺得他們的目光中并沒有懷疑的表情，而更多的卻是好奇，尤其是那兩位年輕小姐。圣約翰的眼睛表面看來清亮明澈，但實際上是深不可測的。他的那雙眼睛似乎只是探索別人思想的工具，而不是表達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窗口。它們既敏銳又含蓄，更多的是使人感到窘迫，而不是讓人受到鼓勵。
“你的意思是說，”他問，“你是孤身一人，沒有任何親戚朋友？”
“是的。跟任何一個活人都沒有聯(lián)系，也沒有權(quán)利走進任何一個英國人的家庭?！?
“在你這樣的年齡，像你這樣的處境是少有的。”
說到這兒，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到了我的雙手上，它們正交叉放在桌上。我正不明白他要探尋什么，他的話接著便對這作了解釋。
“你還沒有結(jié)婚吧？是個未婚姑娘？”
黛安娜笑了?！班?，她才不過十七八歲哩，圣約翰。”她說。
“我快十九了，不過我還沒結(jié)婚。沒有。”
我只覺得臉上一陣熱辣辣的。一提到結(jié)婚，又勾起了我痛苦和激動的回憶。他們都看出了我的窘迫和激動。黛安娜和瑪麗都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不再看我通紅的臉，免得我難堪?？墒撬齻兡潜容^冷靜和嚴厲的哥哥卻還繼續(xù)盯著我，直到他盯得我心煩意亂，逼得我不僅臉如火燒，而且還流出了眼淚。
“你來這兒之前住在哪兒呢？”他又問道。
“你也太會刨根問底了，圣約翰?！爆旣惽穆暤毓緡伭艘痪??？墒撬麉s俯下身靠向桌子，再一次用堅定、刺人的目光逼我回答。
“我住在哪兒，和誰在一起，這是我的秘密?！蔽液啙嵉鼗卮鹫f。
“我認為，只要你愿意，不管是圣約翰還是別的什么人問你，你都可以保守你的秘密?！摈彀材日f。
“可是，如果對你的身世一無所知，我就沒法幫助你了，”他說，“而你卻需要幫助，是嗎？”
“我需要幫助，也在尋求幫助，先生。但求有一位真正的慈善家能幫我找一個我力所能及的工作，用工作所得的酬勞來養(yǎng)活我自己，哪怕只拿最少的生活費也行。”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個真正的慈善家。不過，既然你有這個正當(dāng)?shù)哪康?，我愿意盡我的全力幫助你實現(xiàn)它。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以前一直是干什么的？你還會干什么？”
這時候我已經(jīng)喝了茶，喝下這飲料后，我的精神大為振奮，猶如一個喝了酒的巨人。它給我松弛的神經(jīng)注入了新的活力，使我得以從從容容地和這位洞察入微的年輕審判官說起話來。
“里弗斯先生，”我一邊說一邊朝他轉(zhuǎn)過身去，看著他，就像他看著我那樣，坦然而毫不靦腆，“你和你的兩位妹妹已給了我很大的幫助——這是一個人能給予別人的最大幫助了。你們用你們高尚的款待把我從死亡中救了出來。你們施予的這種恩惠，使你們完全有權(quán)得到我的感激，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有權(quán)得到我的信賴。我將盡量把受到你們庇護的我這個流浪者的身世告訴你們，只要不損害我自己心靈的安寧，不損害我自己以及別人精神上和身體上的安全。我將盡我所能，把你們收留的這個流浪者的經(jīng)歷告訴你們。
“我是一個孤兒，是一個牧師的女兒。早在我還不能記事時，我的父母就去世了。我是靠別人撫養(yǎng)長大的，在一個慈善機構(gòu)里受的教育。我甚至可以告訴你們這個機構(gòu)的名稱，我在那兒做了六年學(xué)生，兩年教師——××郡的洛沃德孤兒院。你一定聽說過它吧，里弗斯先生？——羅伯特?布洛克赫斯特牧師是那兒的司庫?！?
“我聽說過布洛克赫斯特先生，也去參觀過那所學(xué)校?！?
“大約在一年以前，我離開洛沃德去當(dāng)了私人家庭教師。我得到了一個很好的工作，過得很愉快?？墒俏襾淼竭@兒的四天以前，我被迫離開了那個地方。至于離開的原因，我沒法解釋，也不必解釋。即使解釋了也沒用，而且還有危險，再說聽起來也讓人難以置信。不過，我沒有任何過錯可以受到指責(zé)，我和你們?nèi)齻€人一樣是清白無辜的。我很痛苦，而且必將痛苦一段時間，因為一場離奇而可怕的災(zāi)難，把我從我看成是天堂的那家人家趕了出來。在計劃出走的時候，我只顧到了兩點——迅速和秘密。為了確保做到這兩點，我不得不丟下所有的東西，只帶了一個小包裹。而這個小包裹，因為我的匆忙和慌亂，竟被我丟在把我?guī)У交萏乜藙谒沟鸟R車上了。因此我來到這兒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我在露天里過了兩夜，漂泊了兩天，沒走進過一家人家。在這段時間里，我只吃過兩次東西。就在我被饑餓、疲乏和絕望弄得幾乎奄奄一息時，你，里弗斯先生，不讓我餓死在你的家門口，把我收留到你的家里。從那兒以后，你的兩位妹妹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全都知道，因為在我看上去似乎在昏睡，但我并不是沒有知覺。在這期間——對她們那自發(fā)、真誠、親切的憐憫，也跟對你那合乎福音精神的慈悲一樣，我都欠著很大的情?！?
“別讓她再多說了，圣約翰，”趁我停下來時，黛安娜說，“她顯然還不宜太激動。到沙發(fā)這兒來，快坐下，愛略特小姐?！?
一聽到這化名，我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我已經(jīng)把這個新名字給忘了。但看來什么都逃不過里弗斯先生的眼睛，他馬上注意到了這一點。
“你說你的名字叫簡?愛略特？”他問道。
“我是這么說過，這是目前我認為用來比較方便的名字。不過這不是我的真姓名，所以乍一聽到，覺得怪陌生的?！?
“你不愿告訴我們真實姓名？”
“是的。最主要的是怕人發(fā)現(xiàn)我是誰。所有會導(dǎo)致這一后果的事，我都得避免?！?
“我相信你做得對，”黛安娜說，“好了，哥哥，現(xiàn)在你就讓她安靜一會兒吧?！?
可是圣約翰沉思了片刻之后，又開始像先前一樣冷靜而敏銳地盤問起我來了。
“你不愿長期依靠我們的款待，這我看得出來，你希望盡早免受我兩個妹妹的憐憫，尤其是不需要我的慈善。（我完全體味得到這種有意強調(diào)的區(qū)別，但我并沒有感到不滿，因為它是對的。）你非常希望獨立生活，不依靠我們，是嗎？”
“是的，我已經(jīng)這么說過。告訴我怎么工作，或者是怎么去找工作吧。這就是我現(xiàn)在所要求的一切。然后就讓我走，哪怕去最簡陋的茅屋，我也愿意，不過，在這以前，請讓我留在這兒。我實在害怕再去經(jīng)受那種無家可歸的可怕滋味了。”
“你一定得留在這兒，真的，”黛安娜邊說邊把她白皙的手搭在我的頭上。“你一定得留在這兒。”瑪麗也重復(fù)了一句?？跉庵酗@示出不太外露的真誠，這種口氣在她似乎是很自然的。
“你知道，我的兩個妹妹都很樂意收留你，”圣約翰先生說，“就像樂意收留和愛護一只被寒風(fēng)從窗外刮進來的快要凍僵的小鳥一樣。我則更傾向于讓你自己養(yǎng)活自己，而且我要努力去實現(xiàn)這個主張。不過你要知道，我的活動天地是狹窄的，我只是個鄉(xiāng)下窮教區(qū)的牧師，所以我的幫助一定是最微不足道的。如果你不屑于干日常瑣事，那就去找個比我更有能耐的人幫助吧。”
“她已經(jīng)說過，凡是她力所能及的工作，她都愿意干。”黛安娜代我回答說，“你知道，圣約翰，她不可能挑別的人來幫助，所以只好忍受你這個壞脾氣的人了。”
“如果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我愿意做個裁縫，也可以當(dāng)個普通女工，我也愿意當(dāng)女仆，做保姆帶孩子?！蔽一卮鹫f。
“好吧，”圣約翰先生十分冷淡地說，“既然你有這樣的精神，我就答應(yīng)幫助你，在我合適的時候，用我合適的方法來幫助你?！?
他重又埋頭去看在吃茶點以前在看的那本書了。我也馬上起身告辭，我已經(jīng)在我目前體力許可的范圍內(nèi)，說得夠多，坐得夠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