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仲夏遍及英格蘭，天空如此明凈，陽光如此燦爛，本來在我們這個被波濤圍繞的島國，是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的，而最近卻接連很多天都是如此。這讓人覺得仿佛是意大利的天氣來到了英國——就像一群歡快的候鳥從南方飛來，過路此地時在阿爾比恩英格蘭的舊稱。的懸崖上暫時歇上一歇。干草全都收進(jìn)來了，桑菲爾德四周的田地都已收割干凈，呈現(xiàn)出一片綠色。大路被曬得又白又硬。樹木郁郁蔥蔥，正處于它們的繁盛時期，枝繁葉茂的樹籬和林子形成一片濃蔭，與它們之間灑滿陽光的已經(jīng)收割干凈的明亮的牧草地，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施洗約翰節(jié)每年6月24日。前夕，阿黛爾在干草村的小路上采了半天野草莓，采累了，太陽一下山她就去睡了。我看著她睡著后，離開她，來到花園里。

這是二十四小時中最美好的時刻——“白天已耗盡了它熾熱的烈火”引自英國詩人托?坎貝爾（1777—1844）的《土耳其夫人》一詩。，露水清涼地灑落在喘不過氣來的平原和被烤焦了的山頂上。在夕陽沒有華麗的云彩相伴，就樸素?zé)o華地沉落的地方，敷展開一片壯麗的紫色，只有在一座小山峰上方的一點(diǎn)上，正燃燒著紅寶石和熊熊爐火般的光輝。那片紫色在高遠(yuǎn)的天空，慢慢擴(kuò)展開來，越來越淡，直至覆蓋了整整半個天空。東方則有它自己湛藍(lán)悅目的美，有它自己那不大炫耀的寶石，一顆獨(dú)自正在徐徐升起的星。它過不了多久就將以作為月亮而自豪，不過現(xiàn)在它還在地平線下。

我在石子小路上散了一會兒步，可是有一股幽幽的、熟悉的香味——雪茄煙味——從某扇窗戶里飄出來。我看到書房的窗戶打開了一個手掌大小的寬度。我知道可能會有人在那兒窺視我，于是我馬上離開，走進(jìn)果園。庭園里再沒有哪個角落比這里更隱蔽、更像伊甸園的了。這里樹木蔥郁，鮮花盛開。庭園的一邊是一堵把它和院子隔開的高墻，另一邊則是一條山毛櫸林蔭道形成的屏障，把它和草坪分開。果園的盡頭是一道低矮的籬笆，這是唯一把它和孤寂的田野分開的界限。有一條蜿蜒的小路通向籬笆，小路的兩邊長著月桂樹，路的盡頭聳立著一棵高大的七葉樹，樹根的一圈圍著坐凳。在這里，你可以自由漫步而不讓人看見。在這蜜露降落、萬籟俱寂、暮色漸濃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仿佛可以一直在這濃蔭下流連下去。果園的高處有一片地方較為開闊，初升的月亮在這里灑下了一片銀輝。我被吸引著向那里走過去。正穿行在花叢和果林之間的時候，我的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既不是因?yàn)槁牭搅耸裁矗膊皇且驗(yàn)榭吹搅耸裁矗且驗(yàn)樵僖淮温劦搅艘还梢鹁X的香味。

多花薔薇、青蒿、茉莉、石竹和玫瑰都早就奉獻(xiàn)著晚間的芳香，可是這股新的香味既不是灌木的香味也不是花的香味，這是——我非常熟悉的——羅切斯特先生的雪茄香味。我眼看四周，側(cè)耳細(xì)聽，我看到果樹的枝頭掛滿了正在成熟的果實(shí)，我聽見夜鶯在半英里以外的樹林子里歌唱，卻看不見一個移動的人影，聽不見任何走近的腳步聲，可是那香味卻越來越濃。我必須趕快逃走。我正舉步朝通向灌木叢的小門走去，卻看見羅切斯特先生正從那里走進(jìn)來。我往旁邊一閃，躲到常春藤的后面去隱蔽。他不會待久的，肯定會很快就回去，只要我坐著不動，他絕不會看到我。

可是——不——黃昏對他像對我一樣可愛，這個古老的花園對他也同樣迷人。他繼續(xù)信步朝前走著，忽而拉起醋栗的樹枝，看看大得像梅子似的累累果實(shí)；忽而從墻上摘下一顆熟透的櫻桃；忽而朝花叢彎下身去，不是去聞聞它的香味，就是去欣賞花瓣上的露珠。一只很大的飛蛾從我身邊嗡嗡地飛過，停落在羅切斯特先生腳邊的一株花上。他看見了它，俯下身去仔細(xì)地觀察著它。

“現(xiàn)在他正背對著我，”我想，“而且又在專心地看著。要是我輕輕地走，也許能悄悄地溜掉，不讓他發(fā)現(xiàn)。”

我踩著小徑邊上的草叢走，以免路上踩在石子上發(fā)出聲響，被他發(fā)現(xiàn)。他就站在離我的必經(jīng)之路一兩碼遠(yuǎn)的花壇間，那只飛蛾顯然把他給吸引住了。“我一定可以順利地走過去的。”我心里暗想。月亮還沒有升高，正把她那長長的影子投在地上。我剛跨過他的影子，他就頭也不回地輕聲說：

“簡，過來看看這小東西。”

我剛才并沒弄出聲音，他的背后又沒長眼睛，莫非他的影子也有感覺嗎？我先是被嚇了一大跳，然后便朝著他的身邊走去。

“瞧瞧它的翅膀，”他說，“它倒叫我想起了西印度群島的一種昆蟲。在英國，是看不到個子這么大而色彩又這么艷麗的夜游神的。瞧！它飛走了。”

蛾子飛走了，我也怯生生地退身離去。可是羅切斯特先生一直跟著我。我們走到小門邊時，他說：

“回轉(zhuǎn)去吧，這么可愛的夜晚，呆坐在屋子里太可惜了。在這種日落緊接月出的時刻，肯定不會有人會想去睡覺的。”

我有一個缺點(diǎn)：雖然有時候我的舌頭能做到對答如流，可是有時候它卻糟糕地讓我找不到一句借口。而且這種失職往往發(fā)生在某些緊要關(guān)頭，尤其是當(dāng)我特別需要有一句脫口而出的機(jī)敏話或巧妙的托詞，來擺脫難堪的時候。我不想在這種時候，在這座樹影幽暗的果園里，單獨(dú)跟羅切斯特先生一起散步，可是我又找不出一個借口離開他。我拖著腳步跟在后面，苦苦思索著，要想出一個脫身的辦法。可是他看上去卻那么泰然自若，那么嚴(yán)肅，倒讓我反而因?yàn)樽约旱男幕乓鈦y感到愧疚起來。看來邪念——假如真有邪念或者可能會出現(xiàn)邪念的話，那么，這個邪念也只是在我心中，而他的心卻平靜如水，根本沒有這種想法。

“簡，”我們踏上兩旁有月桂樹的小徑，正緩緩地朝矮籬笆和那棵七葉樹走去，他又開口說起話來，“在夏天，桑菲爾德是個挺可愛的地方，是不是？”

“是的，先生。”

“你一定有些依戀上這座宅院了吧？……你是個善于欣賞大自然的人，而且又是一個很容易產(chǎn)生依戀之情的人。”

“我的確依戀它。”

“而且，盡管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看得出來，你對那個笨孩子阿黛爾，甚至還有那位頭腦簡單的費(fèi)爾法克斯太太，已經(jīng)有了幾分感情，是吧？”

“是的，先生，盡管方式不同，我對她們兩個都很喜愛。”

“那離開她們你會感到難受吧？”

“是的。”

“真遺憾！”他說，嘆了口氣，停了一會兒。“世上的事總是這樣，”他又繼續(xù)說道，“你剛在一個合意的歇息處安頓下來，馬上就有一個聲音把你叫起來，要你起身繼續(xù)上路，因?yàn)樾菹⒌臅r間已經(jīng)完了。”

“我得繼續(xù)上路嗎，先生？”我問道，“我得離開桑菲爾德？”

“我認(rèn)為你得離開，簡。我很抱歉，簡妮特，不過我認(rèn)為你確實(shí)得離開。”

這真是個打擊，可是它并沒有把我擊垮。

“好吧，先生，你的命令一下，我就可以走。”

“現(xiàn)在就下了——我必須今天晚上就下。”

“這么說，你是要結(jié)婚了，先生？”

“正—是—如—此，一點(diǎn)兒—不—錯。憑著你一貫的敏銳，你真是一語中的。”

“快了嗎，先生？”

“很快，我的……哦，愛小姐。你也許還記得，簡，我本人或者是傳聞第一次清楚地向你透露的情況吧：我打算把我這個老單身漢的脖子伸進(jìn)神圣的套索里，想要進(jìn)入神圣的結(jié)婚階段——把英格拉姆小姐擁抱在

懷里（她那么大的個兒可真夠我抱的，不過沒關(guān)系——像我的漂亮的布蘭奇這樣的寶貝，誰也不會嫌她個兒大的）。總之，呃，就像我剛才說的——聽我說呀，簡！你干嗎扭過頭去，是在找尋更多的飛蛾嗎？那只是只瓢蟲，孩子，‘正在飛回家’這是當(dāng)時流行的兒歌中的詞句：“瓢蟲，瓢蟲，快快飛回家……”。我是想提醒你，是你帶著你那令我敬重的審慎，帶著符合你的職責(zé)和身份的明智、遠(yuǎn)見和謙虛，首先向我提出，如果我娶了英格拉姆小姐，那你跟小阿黛勒最好是馬上離開。你這提議中暗含著對我愛人的為人的詆毀，這我不想多加計(jì)較。真的，在你遠(yuǎn)離我之后，簡妮特，我會努力把它忘掉的，而只注意其中的明智的一面，而我已把這種明智作為我行動的準(zhǔn)則。阿黛爾得進(jìn)學(xué)校，而你，簡小姐，得另找一個新職位。”

“好的，先生，我馬上就登廣告。在這期間，我想……”我正想說“我想我也許可以暫時住在這兒，等我給自己另外找到一個安身的地方再走吧”，但是我突然住了口，感到不能冒險(xiǎn)去說這樣長長的一句話，因?yàn)槲业穆曇粢呀?jīng)不太聽從我的控制了。

“大約再過一個月，我就要當(dāng)新郎了，”羅切斯特先生繼續(xù)說道，“在這段時間里，我會親自為你找一個工作和安身的地方的。”

“謝謝你，先生，我很抱歉給你……”

“哦，用不著道歉！我認(rèn)為，一個雇員能像你這樣盡職盡責(zé)，她就有權(quán)要求她的雇主在只不過是費(fèi)了吹灰之力的前提下提供一些幫助。說實(shí)話，我已經(jīng)從我未來的岳母那兒聽說了一個聘用家庭老師消息，我認(rèn)為很適合你，是在愛爾蘭的康諾特的苦果山莊，教狄奧尼修斯?奧高爾太太的五個女兒。我想你會喜歡愛爾蘭的，聽說那兒的人都很熱心。”

“可是路很遠(yuǎn)啊，先生。”

“沒關(guān)系——像你這樣有見識的姑娘總不會怕旅行和路遠(yuǎn)吧。”

“不是怕旅行，而是怕路遠(yuǎn)，再說，還有隔著大海……隔著英格蘭，隔著桑菲爾德……還有……”

“什么？”

“還有你，先生。”

幾乎是不由自主的，我說出了這句話，而且，同樣不由自主地，我的眼淚也奪眶而出。不過我忍住了啜泣聲，以免被他聽見。一想到奧高爾太太和苦果山莊，我的心里就打了一陣寒戰(zhàn)。而更讓我感到心寒的是，看來我和在我身邊的這位主人之間注定要橫亙著茫茫的大海。而最使我心寒的，是想起那更遼闊的“海洋”——它阻隔在我和我無法避免地自然而然地愛著的人中間，它就是財(cái)產(chǎn)、地位和習(xí)俗。

“路很遠(yuǎn)啊。”我又說了一句。

“的確很遠(yuǎn)。你一去了愛爾蘭康諾特的苦果山莊，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簡，這是肯定無疑的。我絕不會去愛爾蘭，我向來就不太喜歡這個國家。我們一直是好朋友，簡，是不是？”

“是的，先生。”

“朋友們在離別的前夕，總喜歡在一起度過余下的一點(diǎn)兒時間。來吧——趁那天空的星星越來越閃亮，讓我們從從容容地談?wù)勥@次旅行和離別吧，來，就談半個來小時吧。這兒是那棵七葉樹，它的老根這兒有坐凳。來吧，今天晚上我們就在這兒安安靜靜地坐坐吧，今后我們被注定再也不能在一起坐在這兒了。”

他招呼我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了下來。

“去愛爾蘭路途遙遠(yuǎn)，簡妮特，我很抱歉，讓我的小朋友去做那么令人厭倦的旅行。不過，我沒法安排得更好了，這又有什么辦法呢？你覺得你我之間有點(diǎn)相像嗎，簡？”

這一次我沒敢答話，我心里異常激動。

“因?yàn)椋彼f，“對你，有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尤其是像現(xiàn)在這樣你如此近的靠近的時候，仿佛我左肋下某個地方有根弦，跟你那小小身軀的同樣地方的一根弦打成了一個結(jié)，緊得無法解開。一旦那波濤洶涌的海峽和兩百英里的陸地，把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分隔開來，我真怕這根維系著兩人的弦會一下繃斷。我心里一直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想法，到那個時候我的內(nèi)心會流血。至于你——你卻會把我忘得一干二凈的。”

“我永遠(yuǎn)不會的，先生，你知道……”我說不下去了。

“簡，你聽見那夜鶯在林子里歌唱嗎？聽！”

我聽著聽著不禁啜泣起來，因?yàn)槲以僖惨种撇蛔∽约旱谋瘋也坏貌磺恕×业耐纯嗍刮覐念^到腳都在顫抖著。等我能說出話來時，我也只能表示出一個強(qiáng)烈的愿望：但愿我從來沒出生過，但愿我從沒來到過桑菲爾德。

“因?yàn)槟汶x開它感到難過，是嗎？”

我心中的痛苦和愛情激起的強(qiáng)烈感情，正在要求成為主宰，正在竭力掙扎著想要支配一切，想占有優(yōu)勢，壓倒一切，戰(zhàn)勝一切，要求生存，要求升遷，最后成為統(tǒng)治者。當(dāng)然——還要說話。

“離開桑菲爾德我感到傷心。我愛桑菲爾德。我愛它。因?yàn)槲以谶@兒過了一段——至少是短暫的一段時間——愉快而充實(shí)。我沒有受到歧視，我沒有被嚇得呆若木雞，沒有硬被限制在低下、庸俗的人中間，沒有被排斥在和聰明、能干、高尚的人的交往之外。我能面對面地跟我所尊敬的人，我所喜愛的人——跟一個獨(dú)特、活躍、寬廣的心靈交談。我認(rèn)識了你，羅切斯特先生，一想到非得從這里被活生生地拆開，永遠(yuǎn)地離開你，就讓我感到害怕和痛苦。我看得出我是非走不可的，就像是看到我非死不可一樣。”

“你從哪兒看出非這樣不可的呢？”他突然問道。

“從哪兒？是你，先生，讓我明明白白看出的。”

“在什么事情上？”

“在英格拉姆小姐的事情上，在一位高貴漂亮的女人——你的新娘身上。”

“我的新娘！什么新娘？我沒有新娘！”

“可是你就會有的。”

“對，——我就會有的！——我就會有的！”他緊咬著牙關(guān)。

“那我就非走不可了，你自己親口說過的。”

“不，你非留下不可！我要為這發(fā)誓——我一定遵守這個誓言。”

“我跟你說，我非走不可！”我有點(diǎn)生氣地反駁道，“你認(rèn)為我會留下來，成為你眼中的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嗎？你認(rèn)為我只是一架機(jī)器——一架沒有感情的機(jī)器嗎？你認(rèn)為我能忍受有人把我的一小口面包從嘴里搶走，把我的一滴活命水從杯子里潑掉嗎？你以為，只因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也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跟你一樣有靈魂——也完全一樣——有一顆心！要是上帝賜給我一點(diǎn)兒美貌和大量財(cái)富，我也會讓你感到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xiàn)在難以離開你一樣。我現(xiàn)在跟你說話，并不是憑著什么習(xí)俗、常規(guī)，甚至也不是憑著肉體凡胎跟你說話，而是我的心靈在跟你的心靈說話，就好像我們都已離開人世，兩人平等地一起站在上帝跟前一樣——因?yàn)槲覀儽緛砭褪瞧降鹊模　?

“因?yàn)槲覀儽緛砭褪瞧降鹊模　绷_切斯特先生重復(fù)了一句——“就這樣，”他補(bǔ)充說，將我一把抱住，緊緊地?fù)г趹牙铮齑骄o貼著我的嘴唇，“就這樣，簡！”

“對，就這樣，先生，”我回答說，“可又不是這樣，因?yàn)槟闶莻€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的人，或者說等于是結(jié)了婚的人，你娶的是一個配不上你的女人，一個跟你意氣不投的女人——我不相信你真正愛她，因?yàn)槲以勀慷眠^你對她的冷嘲熱諷。我瞧不起這種結(jié)合，所以我比你好——讓我走！”

“去哪兒，簡？去愛爾蘭嗎？”

“對——去愛爾蘭。我已經(jīng)說出了我的心里話，現(xiàn)在去哪兒都行。”

“簡

，安靜點(diǎn)，別這么掙扎了，像只絕望中狂躁的小鳥似的，拼命撕扯著自己的羽毛。”

“我可不是小鳥，也沒有落進(jìn)羅網(wǎng)。我是個有獨(dú)立意志的自由人，我現(xiàn)在就要按自己的意志離開你。”

我又使勁掙扎一番，終于掙脫出來，昂首直立在他的面前。

“那你就按你的意志來決定你的命運(yùn)吧。”他說，“我向你獻(xiàn)上我的心、我的手和分享我的全部家產(chǎn)的權(quán)利。”

“你這是在演一出滑稽戲，看了只會讓我發(fā)笑。”

“我是在請求你一輩子跟我在一起——成為另一個我和我最好的終身伴侶。”

“對這件終身大事，你已經(jīng)出過了你的選擇，你就應(yīng)該信守它。”

“簡，請安靜一會兒，你太激動了。我也要安靜一下。”

一陣風(fēng)順著月桂樹中間的小徑吹來，顫抖著從七葉樹的枝葉間穿過，飄然而去——吹向渺茫的遠(yuǎn)方——消失了。夜鶯的歌聲是這時唯一的聲響。我聽著聽著，又哭了起來。羅切斯特先生默默地坐著，溫柔而又認(rèn)真地看著我。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終于說：

“到我身邊來，簡，讓我們作些解釋，求得彼此諒解吧。”

“我決不再到你身邊去了。現(xiàn)在我已被生生地拉開，不可能回去了。”

“可是。簡，我是喚你來做我的妻子，我想娶的只是你。”

我沒有作聲。我想他準(zhǔn)是在捉弄我。

“來吧，簡——過來。”

“你的新娘攔在我們中間。”

他站起身來，一步跨到我面前。

“我的新娘就在這兒，”他說著，再次把我拉進(jìn)他懷里，“因?yàn)楹臀蚁嗯洌臀蚁嗨频娜嗽谶@兒。簡，你愿意嫁給我嗎？”

我仍不作回答，還是扭動著要掙脫他，因?yàn)槲疫€是不相信。

“你懷疑我嗎，簡？”

“完全懷疑。”

“你不相信我？”

“一點(diǎn)兒也不相信。”

“我在你眼里是個撒謊者？”他激動地說，“小懷疑論者，你會相信的。我對英格拉姆小姐有什么愛情呢？沒有，這你是知道的。她對我又有什么愛情呢？也沒有，正如我想方設(shè)法已經(jīng)證實(shí)的那樣。我有意讓一個謠言傳到她耳朵里，說我的財(cái)產(chǎn)連人家猜想的三分之一都不到，然后我就親自去看看結(jié)果怎么樣，結(jié)果她跟她母親對我全都冷若冰霜的。我絕不會——也不可能——娶英格拉姆小姐。是你——你這古怪的，幾乎不像塵世的小東西！——只有你，我才愛得像愛自己的心肝！你——盡管又窮又低微，既矮小也不美——我還是要懇求你答應(yīng)我做你的丈夫。”

“什么，我！”我失聲叫了起來。看到他的一本正經(jīng)——特別是他的粗莽——我開始有點(diǎn)相信他的真誠。“怎么會是我？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連一個朋友也沒有——如果你是我的朋友的話。除了你給我的那點(diǎn)工資外，我連一個先令也沒有！”

“是你，簡。我一定要讓你屬于我——完完全全屬于我一個人。你愿意屬于我嗎？說愿意，快說！”

“羅切斯特先生，讓我看看你的臉。轉(zhuǎn)過來朝著月光。”

“為什么？”

“因?yàn)槲蚁肟纯茨隳樕系纳袂椤＾D(zhuǎn)過來！”

“看吧，你將發(fā)現(xiàn)它不見得比一張揉得皺巴巴、涂得亂糟糟的紙更容易看得明白。看吧，只希望你快一點(diǎn)兒，因?yàn)槲腋械诫y受。”

他臉上神情激動，滿臉通紅，五官在抽搐，眼里閃現(xiàn)著奇異的光芒。

“哦，簡，你是在折磨我！”他嚷了起來，“你在用尋根究底而又信任、寬大的目光折磨我！”

“我怎么會折磨你呢？只要你是誠摯的，你的求婚是真心的，我對你的感情只能是感激和摯愛——絕不會是折磨！”

“感激！”他嚷了起來，接著又發(fā)狂似的補(bǔ)充說：“簡，快答應(yīng)我，說，愛德華——叫我的名字——愛德華，我愿意嫁給你。”

“你是認(rèn)真的嗎？你真的愛我？你真心誠意希望我做你的妻子？”

“是的，要是一定要發(fā)誓你才能滿意，那我就發(fā)誓。”

“好吧，先生，我愿意嫁給你。”

“叫我愛德華——我的小妻子！”

“親愛的愛德華！”

“到我這兒來——現(xiàn)在整個兒投到我懷里來吧。”他說。隨后他的臉貼著我的臉，用他那最深沉的語調(diào)在我耳邊繼續(xù)說：“使我幸福吧，我也會使你幸福的。”

“上帝，饒了我吧！”一會兒他又接著說，“別讓人來干涉我。我得到她了，我要好好守住她。”

“沒有人會來干涉的，先生。我沒有親屬會來阻撓。”

“沒有——那就太好了。”他說。要不是我那么深深地愛他，也許我會覺得他那狂喜的口氣和神情有點(diǎn)太狂野了，然而，靠著他坐在那兒，從離別的噩夢中醒來，忽然被召入團(tuán)圓的樂園——我此時想到的只是那任我暢飲的無窮幸福的甘泉。他一遍又一遍地問：“你幸福嗎，簡？”我一次又一次地回答：“幸福。”接著他又喃喃地說道：“我會贖罪的——會得到上帝寬恕的。難道不是我發(fā)現(xiàn)她無親無友、冷清凄涼、得不到安慰的嗎？我難道能不去保護(hù)她，愛護(hù)她和安慰她嗎？難道我心中不是充滿愛情，決心不夠堅(jiān)定嗎？這一切都會在上帝的法庭上得到贖罪的。我知道我的創(chuàng)造者是準(zhǔn)許我這么做的。至于人間的評判——我才不去管它。別人的議論——我毫不在乎。”

可是這夜色是怎么啦？月亮還沒下落，可是一片黑暗卻將我們團(tuán)團(tuán)包圍，以致雖然我們靠得那么近，我卻幾乎看不見我主人的臉。是什么使得那棵七葉樹如此痛苦不安？它拼命地掙扎著、呻吟著。狂風(fēng)在月桂樹中間的小徑上呼嘯而來，迅急地從我們頭上掠過。

“我們得進(jìn)屋去，”羅切斯特先生說，“變天了。我本可以跟你一直坐到天亮的，簡。”

“我也一樣，”我想，“本可以跟你一直坐下去。”原本我也許會這么說出來的，但一道耀眼的青色閃電突然從我望著的云團(tuán)里竄出，緊接著一聲噼里啪啦的爆裂聲，然后是近處的一陣轟隆隆的雷聲。我除了立刻把閃花了的眼睛貼在羅切斯特先生的肩上藏起來以外，別的什么也顧不上了。

大雨傾盆而下。他催我趕快走上小徑，穿過庭園，逃進(jìn)屋子。但在跨過門檻以前，我們的全身就已經(jīng)完全濕透了。正當(dāng)他在大廳里幫我摘下披巾，抖掉我松散開的頭發(fā)上的雨水時，費(fèi)爾法克斯太太從她的房間里走了出來。開始，我和羅切斯特先生誰都沒有看見她。燈光亮著。鐘正打十二點(diǎn)。

“快去脫下你身上的濕衣服。”他說，“臨別以前，道一聲晚安——晚安，我親愛的！”

他連連地吻我。當(dāng)我正從他懷中掙脫出身來，抬頭一看時，那位寡婦就站在那兒，臉色蒼白，神情嚴(yán)肅而又吃驚。我只對她笑了笑，便跑上樓去。“以后找時間再解釋吧。”我心里想。可是當(dāng)我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后，一想到她哪怕是會暫時誤解她所見到的情況，我心中也仍然感到一陣極度的不安，但是歡樂馬上就掃掉了其他的心情。盡管在持續(xù)兩小時的暴風(fēng)雨中，狂風(fēng)呼嘯，雷聲既近又沉，閃電光猛烈地頻頻閃耀，大雨如瀑布般地傾瀉，我卻并不感到害怕，也沒有絲毫畏懼。在這風(fēng)狂雨暴的時刻，羅切斯特先生曾三次來到我的門前，問我是否平安，是否安寧，這就足以令我得到安慰，就足應(yīng)付一切的力量。

第二天早上，我還沒起床，小阿黛爾就跑進(jìn)房來告訴我，果園盡頭的那棵大七葉樹昨天夜里被雷擊中，被劈掉了一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