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方,位于長山西北角,早年不過是進山、出山的商旅在此歇腳,漸漸聚成村落。洪武年間,魯與鄭大戰,有兵、民為避戰逃來此地。當時帶亂兵到此的將軍姓婦,便將此地命名為“婦縣”,后改為婦方。
丁渭是丁家第十七代孫,他的父祖當年離開丁家后就在此地安身,不料丁家在朝午時因惹怒田家,嫡脈因此斷絕。雖然之后田家也覆滅了,但丁家子孫離散,不復往日盛景。唯有丁渭父祖這一支保存了下來。
“父親,那個什么將軍說的是真的嗎?”丁渭的兒子丁培聽說有個將軍來了,還讓父親帶著他們回樂城去,匆匆從城外趕回。
朝午時的事,丁家新一代大多都不知道也不清楚,他們從出生起就生長在婦方,從沒見過比婦方更大的城市。所以一聽說新王召他們回樂城,無不歡欣鼓舞。
只有丁培心中不安,來找父親問個究竟。
“父親!”
丁渭瞇著眼睛就著窗前微光看竹簡,整個人都向一邊傾斜,他習慣用這種姿勢看書,肩膀從小就是歪的,坐著還不明顯,站直后左肩高,右肩低,形容不雅。
幸好婦方沒人在意這點。
丁渭放下竹簡,招呼兒子坐下,“你想回樂城?”
丁培已經娶妻生子,人卻只有十四歲。大概是本地風俗使然——全都是逃命來到此地,一落腳步趕緊成親生子延續血脈。
丁培道:“說不想回去,是瞎話。可我總覺得不安!”
丁家其他人都說,朝午王已去,新王召他們回去,肯定是想念丁家了!他們念念不忘當年丁家做為蓮花臺八姓時的風光,那毗鄰蓮花臺的巨大宅邸,從早到晚不停上門求見的賓客,遠從千里慕名而來的人,等等。雖然他們這一代的人未必都見過,但在想像中,丁家當年的威風仿佛就近在眼前。
特別是現在蓮花臺舊姓中仍有蔣、龔、馮等幾家還在樂城,還在大王身邊,這就讓曾經也與這些姓氏并列的丁家人更加不忿。
“不安是對的。”丁渭點頭,“我不過是丁氏旁系,從我爺爺那一輩就在婦方了,我也沒有什么名氣,這些年家里也沒出什么人才,大王是不會想起我們的。我們回去,并不能幫大王什么。”
丁培本來也只是有一點不安,但聽爹爹說完,好像丁家一無是處,他這就接受不了了,忿忿道:“那大王為什么喊您回去!”
丁渭笑道:“因為那個將軍要來啊。”
丁家在此地已經數代了,在丁培眼里婦方就是丁家的,所以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等明白過來了,勃然大怒!蹦起來就要往城外沖:“那個匹夫竟想染指婦方!看我宰了他!!”
“哎哎!”丁渭連忙抱住兒子給拖回來,父子兩人在門口打成一片,家中老仆背著手慢吞吞走過來看到,大喊道:“成何體統!!”
丁渭立刻拽著丁培躲回屋,連丁培也不敢再叫喊,兩人躲回去關上門,聽到老仆在門前教訓他們父子:“公子當年是這么教你的?阿培也跟著你有樣學樣!!”
丁渭打了丁培腦袋一下,小聲說:“看,他這樣不罵到晚上是不會走的!”
這個老仆是丁渭父親的從人,帶大了丁渭和丁培,人有點老糊涂了,最喜歡教訓人,上回看到丁渭又那樣看書,氣得追著丁渭要打他屁股,丁渭在家里七轉八繞了十幾圈才甩開他。
丁培也后悔了,小聲說:“術爺爺好兇……晚上讓灶下燉雞給他,他聽到要吃雞就會走了。”
丁渭:“我還想吃雞呢……”不過也默認了晚上**。
果然術爺爺就站在丁渭書房門前開始回憶丁渭父親,一邊回憶一邊罵,丁渭便帶著丁培從窗戶翻出去,躲到了丁培的書房繼續聊。
一鼓作氣,沒鼓起來氣也就消了。丁渭看丁培冷靜多了,道,“他帶著那么多人,來了就在城外扎營,只派小兵進來送信,沒有多說一個字,就是讓我趕緊走——你覺得這樣的人,你舉著把劍能沖到他面前把他給捅個窟窿嗎?只怕你去了,你爹我就要去野地里找你的尸首了。”
丁培理直氣壯道:“我在他陣前叫陣!與他比武!他還能不出來?他不出來,天下人就會笑死他了!”
丁渭仰天長嘆,“天下人都開天眼了?都能看到你跟他打?何況他是奉王命而來,又是有封號的將軍,你去找他挑戰是什么意思?”
丁培張張嘴,丁渭又加了一句:“只怕你要挑戰他的事一傳出去,不等你走出咱們家大門,你叔嬸伯娘就來把你喊回去了!”丁家的人,可是很想回樂城的。畢竟在這里當縣令的只有丁渭一個,等丁渭死了,丁培接著當,跟丁家其他人可沒關系。
丁培垂頭喪氣,憋出來一句:“就算我不去,他也當不成縣令!一個武夫!哼!”
不想,丁渭卻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對嘍!他的長處在武,你的長處在文,以已短迎敵長是蠢,以已長對敵短方為智!”
丁培目瞪口呆,怪不得他進來后就沒看到爹爹緊張不安,原來爹爹……“爹,你不想回樂城啊?”
丁渭摸著丁培的腦袋說,“我走,你可以不走啊。”
聽到原來家里不打算讓他走,丁培說不出到底是高興啊還是失望。他聽到爹爹說,“等吧,等他進城來再說。”
姜武命人在城外選址安營,付鯉急道:“將軍!我們為何不進城?”
姜武奇怪道:“那城那么小,我們這么多人怎么進去?當然要在城外建寨了。”
付鯉忙道:“可我們日后不是就要留在婦方了嗎?將軍該進城去選一座官邸才是!”
姜武對官邸不感興趣,付鯉又道:“至少將軍也要給公主造一座公主府啊!不然公主來了,難道也住在城外?”
他本來以為這一招該是十拿九穩的,不想姜武聽了卻無動于衷,命他去拉山石。婦方近處有山,古石說壘石建高寨更好。
過了十數日后,吳月押著糧草到了。他中途又去做了趟“買賣”,除了糧草,還拉來了一些帶血跡的車和一些奴隸。這些奴隸渾身瑟瑟,看到“匪寨”竟在婦方城左近安家,原本想逃的人也不敢逃了。
丁渭本來想等這姜武進城來——他總要接印吧?總要收拾一下縣庫吧?
結果這將軍竟然傳了一句王令后就再也不進城了,一直在城外建他的將軍寨。
城外不出四十里就起了一座都是軍奴、野兵的軍寨,婦方城的人都不安起來,紛紛跑到丁渭這里來打探。丁渭也不隱瞞,道那是大王派來接管婦方的將軍。“大王命我回樂城。”他悠悠長嘆道。
滿座皆驚!
“一個武夫?!”
“他想干什么?!想把這婦方的人都拉去充丁嗎?!”
“別嚇自己,別嚇自己……”一個年約六旬的人嚇得抖如篩糠,還安慰身邊的人,“最近沒聽說哪里打仗吧?這個大王不是剛繼位?他不征美人嗎?”
有人便靈機一動:“我們要不要送些美人給大王?好叫大王改變主意?”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丁渭一直穩坐不動,這些人說了半天也拿不準主意,看他悠閑難免不快,“丁兄!你要帶著家小回樂城了!就把婦方百姓丟給那個城外的武夫嗎?!”
“到時婦方婦孺變了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你等著!丁渭!我回去就去砸你爹你爺爺的墳!讓他們看看丁家出了個不孝子孫!!”
“冷靜,冷靜。”丁渭連忙安撫眾人,“諸位休急,休急。余也無可奈何!你看他手握強軍,來了以后就在外筑軍寨,糧草也源源不絕的送來,唉……這樣的人,只怕早有定計,我縱有通天之智,還能敵得過他手中刀槍?”
這個……倒確實是個問題。
義憤者眾,說起真刀真槍,屋里頓時就安靜下來了,一群人互相丟眼色,推不出一個替死鬼出來,便都再次看向丁渭。
丁渭再嘆:“罷了……老夫就去城外見一見這個將軍吧。”
丁渭走進將軍寨,見寨子建得還不錯,西北各有一座望樓,一個朝著大路,一個朝著寨子背后,若有敵襲,當從這兩個方向來。
目前寨子只起了一道圍墻,但前后左右各有一道口子沒封門,不時有人進出。其他士兵扎堆各自席地而坐,天當被,地當床了。馬、牛勉強圈在一起,跟車輛在一個方位,這是防備著萬一有事,讓馬帶著輜重先走。
另一邊則是十幾座草倉,估計不是糧就是柴炭,堆得一丈多高,隔上十幾步就有一個,上面蓋滿干草,看似普通,但草下面應當還有一層漆布,就是以火箭射之,也未必能點燃。
寨子正中本該是將軍的所在,但那里卻圈了一大片空地,旁邊堆滿刀槍劍戟,幾十條大漢正在當中捉對廝殺。
丁渭默默數了一遍,這寨中的人不足那個將軍帶來的一半。他當日讓人盯著的,這個將軍應該帶來了近一千多人,這里還不到三百。竟有近六百人在外?
他暗自心驚,這個將軍看似粗魯,只怕是個粗中有細的人。
他站在這里良久,終于被人注意到了。但那些粗漢并不靠近,而是一陣熙熙攘攘之后,又安靜了下來,還都避開了丁渭。搞得丁渭本來都準備好那個將軍越眾而出了,鼓起的一口氣只好又憋回去。
丁渭在空地上站了良久,腳都站酸了,終于看到寨中的人都向著一處空門涌去,他再看寨子,見馬匹、糧草、刀劍及其他三處空門都仍有十幾個人站著沒動。
他的心更加沉了下去。
數十匹健馬的蹄聲恍如奔雷,滾滾煙塵中,姜武帶著人回來了。
丁渭認出當中的那個人,因為這里面就他的臉看起來干凈點,其他人拉到大街上都能當乞丐。他迎上去,大聲道:“姜將軍!丁某來訪!冒昧了!”
姜武看到丁渭,問:“你是誰?”這老頭是誰?丁?
丁渭道:“丁氏十七代孫,丁渭,字湛清。”
姜武聽不懂——這一長串肯定不是名字,所以他不說話,下馬,把馬撒開讓它自己去玩去吃,他轉身準備也去放放水吃喝填肚子,馬兒在他背后咬著他的袖子,歡噠噠的跟著他走了——他吃的餅好吃!跟他走它也可以吃一塊!姜武甩幾下甩不開,只好帶著這饞嘴的馬去吃飯。
丁渭見這將軍不但不理他,還就這么走了,既驚又怒,連忙跟上。
于是姜武拿到水和餅,蹲下一邊吃一邊喝一邊喂馬,一邊聽丁渭叨叨。
“將軍如此年輕,真是年少有為!”
“將軍今年多大年紀?似乎跟老朽的小兒子差不多大。”
“將軍這個姜姓聽說是得大王所賜?”
“將軍……”
丁渭說的嘴都干了,看這個男人竟然毫不在意!他的袖子都被馬給嚼得稀濕!連個案幾都沒有,就蹲在地上吃飯!
這個人……這個人……
他不會不是姜將軍吧?
丁渭猶豫道,“敢問貴姓?”
這句,姜姬教過!
姜武點頭道:“免貴,姜武。”還有配套動作:起身,甩袖(整袖),當面一揖。
丁渭被甩了一臉馬唾沫,黑著臉站起來,憤怒的罵道:“小兒無恥!竟當面戲弄某!”
姜武覺得這老頭很奇怪,但穿這樣應該是婦方的人——反正肯定不是他營里的,他就再問一遍:“你是誰?”
丁渭怒道:“丁渭!吾王所封!忝為婦方縣令!”
姜武聽懂了,點頭道:“你就是縣令?你還沒走?”
丁渭怒發沖冠:“你這匹夫!粗野無禮!某絕不能把婦方百姓交到你這種人手里!”
太長,聽不懂。姜武就說自己的:“那你今日就隨我進城吧。”
丁渭一驚,見姜武已經喊人過來,頓時呼啦啦沖過來三百多人,嚇得丁渭想跑,姜武指著丁渭道:“給丁縣令備一輛車。”
立刻就有人趕了一輛車過來,“請”丁渭上去。
這幾百人沖出寨子,候在寨外的丁家從人一眼看到自己的主人被夾在這些人當中,身在車中,揚手呼喊!
丁渭:“快讓他們關上城門!”
從人(沒聽清):“主人!主人!”跳上馬追上去,頃刻就到婦方城下,城門守衛看到這一群人呼嘯而來,兩股戰戰,將刀槍一扔,如鳥獸散。
作者有話要說: 九點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