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只是想與榮國公相互交個底,因此,見面后開門見山:“你還要繼續(xù)鼎力扶持太子?”
榮國公默認(rèn),心里卻斥一聲“廢話”。
“你和他,我都恨之入骨。”太子妃道出心聲,“往后佟家的事與我無關(guān),我的事也與佟家無關(guān)。你們只管翁婿情深,只當(dāng)沒有我這個人。”
榮國公失望地看著她。大道理跟她講也沒用,她根本不會聽。她已經(jīng)鬧得林氏離家去觀音庵修行、沈氏懸梁自盡,日后不定還會鬧出什么事。他只當(dāng)她瘋了。
太子妃神色冰冷地看著他,“我心里想要的結(jié)果,是你良心發(fā)現(xiàn),不再以道貌岸然的面目蒙騙家族、世人,我不需再坐在太子妃這個位置上。一日不能如愿,便一日不會原諒你。你行事最好當(dāng)心些,別落得個妻離子散的下場。”
“你看著辦吧。”榮國公漠然地回了這一句,轉(zhuǎn)身向外走,“我還有事,沒工夫聽你說瘋話。”妻離子散?林氏走了就走了,兩個兒子怎么會如她們母女兩個一般。她們心中只有自己的得失,男子心中最重的是家族、前程。
這個不孝的女兒想威脅他,未免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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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炤寧坐在書案前,凝神看著鋪在桌案上的紙張。
吉祥坐在桌案一側(cè),不時打個呵欠,興致缺缺地瞧一眼紙張上的字跡、線條。過一陣子,它熬不住了,走到桌沿,搖著尾巴看著炤寧。
炤寧身形向后挪了挪,微笑著拍拍腿,示意它跳到懷里。
吉祥不動,繼續(xù)搖尾巴。
炤寧點了點它的鼻子,“你啊,真是懶得不像話。”語畢,把它抱到懷里。
吉祥找到舒適的位置之后,在她的輕撫下慢慢入睡。
炤寧在看的,是父親留下來的各個官員的人脈。他將這些做成了簡單易看的圖譜。擺在她面前的,是她刻意留在后面才看的佟家人脈譜。
父親書寫勾畫這些的時候,距今已有八年歲月。
無關(guān)緊要的枝節(jié),父親不會記錄在案,因為他彼時不能預(yù)料她和予莫何時用得到這些,所以留下來的,都是重要官員能夠維系多年甚至一生的人脈。
當(dāng)然,八年歲月不可小覷,足夠很多人結(jié)交攀附到新人——這一點倒是無妨,韓越霖一直沒閑著,于公于私都有留意,兩方面綜合起來即可。
引起炤寧重視的是三個人:江夏王,南疆總督,蔣家。
江夏王的生母是伍太妃,先帝在位時,對母子兩個寵愛有加。先帝駕崩之后,今上把江夏王打發(fā)到了封地,伍太妃沒有家族庇護,在宮里素來安分守己,常年禮佛。這些年來,江夏王偶爾請旨進京看望伍太妃,盤桓數(shù)月返回封地。
江夏王是性情隨和的人,看起來與誰的關(guān)系都不錯,府里正妃、側(cè)妃、侍妾一大堆,比皇帝的后宮還熱鬧。但是膝下子嗣單薄,只一子兩女。
榮國公與江夏王的關(guān)系,簡單說來就是太子的岳父與叔父的交情匪淺,會在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
南疆總督于微時受過榮國公的恩情,建功立業(yè)揚名立萬則是因江式序的大力提攜——這個人的立場很難確定。
蔣家……太夫人的娘家,居然與榮國公府過從甚密。這才是最讓炤寧好笑且頭疼的一件事。
蔣家能受得住大老爺這些年的暗中打壓,且不曾有過激進的行徑,應(yīng)該是有榮國公這棵乘涼的大樹的緣故吧?——人家心里有底,始終有盼頭,不然何以不急不躁。
這件事很值得琢磨。
蔣家早些年就成了榮國公的一條人脈,并且是長久可靠的,是大老爺?shù)耐庾婺府?dāng)年攀附皇親國戚埋下的根,還是榮國公很早就存心拉攏江家的姻親?
如果大老爺與蔣家關(guān)系親厚,興許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甚至于會與榮國公成為莫逆之交——兩個人都是從文,在政務(wù)上頗有些相似之處,兩只狐貍少不得惺惺相惜吧?但是,大老爺厭煩蔣家的不知天高地厚,早就煩透了他們。
而相反的話,榮國公若始終隱瞞這一點,那就是沒安好心,想等待合適的機會給江家澆一盆冷水。
反正橫看豎看,榮國公都是有利可圖。
問題是,大老爺從始至終知不知道這件事?
炤寧分析著,如果父親不曾相告,便是時間不允許他判斷出榮國公的居心是善是惡,只知道他與蔣家的關(guān)系不可輕易撼動;如果曾提醒過,那么大老爺這些年在蔣家的事情上,一直都在與榮國公打太極。最重要的是,父親該是相信大老爺能夠察覺到——他從不曾低看過兄長的城府。
等到她將父親留下來的信息全部消化之后,再與大老爺商量也不遲,近期先請韓越霖和徐巖留意這三方即可。
正好,韓越霖提過要她請吃素齋,不妨今日就邀他到醉仙樓,順道說說這件事。炤寧當(dāng)即安排下去,申時便知會了大夫人一聲,乘坐馬車出門。是刻意趕早去,看看醉仙樓內(nèi)部修繕的情形如何。
炤寧一向不愿在宴請上露面,但是很喜歡出入酒樓、茶室等場合。大多數(shù)人都有所準(zhǔn)備戴著虛偽面具的場合,她都沒興趣,而酒樓、茶室里與人大多是不期而遇,不難看到一些人真實的一面。
況且,醉仙樓大張旗鼓地開張,引得不少官家子弟閨秀爭相前去,有趣的人與事想必不少。
路上,白薇稟道:“小姐,后面有兩輛馬車尾隨。”
炤寧想了想,“不用理。”馬車不疾不徐行至醉仙樓的時候,韓越霖也策馬趕至。
炤寧戴上帷帽下車。倒不是擔(dān)心誰看見,是天冷之故,寒風(fēng)凜冽,臉上多一層?xùn)|西擋著,感覺暖和一點兒。
韓越霖負(fù)手走在她身側(cè)。
炤寧問道:“今日怎么這么閑?”
韓越霖道:“自從升官之后,一直很清閑。”
“哦?”
韓越霖微笑,“官職越高越清閑。”
“怎么有的人就忙得腳不沾地?”炤寧說的是師庭逸。
韓越霖淡淡回一句:“什么事都找他的話,沒忙得瘋掉就知足吧。”
炤寧笑起來。
醉仙樓有五層,回字形的格局,外面一派富麗堂皇,大堂亦給人相同的感覺,與眾不同的是,大堂偌大的空間以偌大的金魚缸、盆景點綴,墻上懸著出自名家的字畫,只設(shè)了幾張供人閑坐喝茶的座椅茶幾。也就是說,來這里用飯只能去定好的雅間,不招待散客。
“這就有點兒霸道了。”炤寧扯扯嘴角,“要是口碑差,能賠死。”
韓越霖先是笑,又斜睨她一眼,“快過年了,管好你的小烏鴉嘴。”
炤寧取下帷帽,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角。
在大堂的掌柜的是盛華堂一名管事,早就見過炤寧和韓越霖,了解幾個人都是好友情分,當(dāng)下滿臉笑容地詢問二人要不要四處看看。
時間還沒到飯口,韓越霖也沒細(xì)看過酒樓里的情形,便與炤寧同時頷首,陪著她自一樓向上游覽過去。
一到三樓都是寬敞的雅間,里面的陳設(shè)或是雅致或是華麗,無一不是矜貴的物件兒,只是有些是外露的奢華,有些則是內(nèi)斂的貴氣。
雅間取的名字或是俗得掉渣或是風(fēng)雅之至,還有幾間是“小江南”、“小西湖”之類有趣的名字。推門而入,便會發(fā)覺室內(nèi)氛圍大多與名字相符。
炤寧問帶路的伙計:“金玉堂、富貴居之類的雅間生意好不好?”
“很好。”小伙計笑著應(yīng)聲,“不少官員商賈喜歡里面富麗堂皇的布置,名字又吉利,專門定這類雅間。”
“嗯,那就好。”她最早對徐巖說,一定要里里外外都布置得清新雅致,徐巖當(dāng)時說你要雅致就去逛園子游山水,想賺銀子就別跟我說那些。她別扭了好幾天才不再跟他爭辯。現(xiàn)在看來,就得各有千秋才好。
以前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真幼稚。
她拍了拍自己的頭。
韓越霖彎了彎唇。
四樓只設(shè)了棋社、琴社、畫室等供人相聚一堂消遣的地方。都關(guān)乎風(fēng)雅之事,徐巖是完全照著炤寧的心意布置的。
炤寧在偌大的畫室里游走,眉宇間盈著笑意,滿足地笑。
韓越霖卻道:“傻乎乎的,偷著樂什么呢?”
“要你管。”炤寧笑著拿起一本書,作勢要砸他。
韓越霖已笑著走開去,看著懸掛在四面墻壁上的形形□□的畫作,有些不滿意地?fù)u頭,“一個個都是男子,筆力怎么還不如你一個小丫頭?”
十八歲還被人當(dāng)做小丫頭,也是福氣。炤寧笑道:“現(xiàn)在是不管好壞都掛上去,供人品評,往后光顧的人多了,就要挑選好一些的掛上。”
“回頭把你那些壓箱底的畫掛這兒。”韓越霖嫌棄地撇撇嘴,“這些實在是沒法兒看。”
“才不聽你胡說。你平時又不來。”
“那倒是,在家跟老和尚說話多有意思。”
炤寧大樂,“這清心寡欲的樣子,裝得跟真的似的。走啊,去賭坊看看。”
韓越霖摸了摸鼻尖,笑。
進頂層的賭坊,要走單設(shè)的樓梯通道。人人都能隨意走上去的話,沒幾天醉仙樓就會成為賭徒聚集的地方,于名聲生意都沒多大好處。
賭坊的三重木門十分厚重,四面懸掛著厚重的幔帳,里面不見一絲光亮,需得日夜以燈火照明。
好賭的人不喜歡聽到更鼓聲,不喜歡抬眼一看窗外就知道是什么時辰——這是炤寧的心得。況且,里面熱鬧起來的時候分外喧囂,這樣的布置,也是不想擾得外面的人好奇地尋上來。
整個回字形的樓層辟成幾個賭室,另設(shè)一些小巧精致的雅間,供只喜與熟人賭或只喜豪賭的人消磨時間。
“不錯。”韓越霖終于贊了一句,隨后就叮囑炤寧,“你不準(zhǔn)來這兒,該學(xué)點兒好了。”
一句話就把她打成了一向不學(xué)好的人。
炤寧隨他去,“餓了,去吃素齋。”
“嗯。”
韓越霖點了紅燜冬筍、羅漢齋、冬菇豆腐羹等幾道吃著不錯的素齋,對炤寧道:“你這饞貓不用刻意遷就,點你自己想吃的。”
她身邊的幾個人都是這樣,隨口就是一個給她取過的綽號。炤寧早習(xí)慣了,擺手笑道:“不用,給我單做一道開胃的文思豆腐就行,別的跟你一起吃。”
韓越霖笑了笑,對此喜聞樂見。
席間,兩人正事瑣事混在一起說,氛圍倒也是熱熱鬧鬧。
炤寧提及江夏王的時候,韓越霖道:“江夏王今年沒上折子請求進京,身體折騰垮了,正滿世界尋找滋補的靈丹妙藥。但愿他趕緊入土為安。”
炤寧忍俊不禁,“你要總是這樣跟高僧說話,會把人氣出病來。”
韓越霖則是笑微微的,“我這種人不好找,他們多觀摩我的言行,也是修行。”
“你總有歪理等著。”炤寧把話題拉回去,“江夏王世子年紀(jì)不小了,比他父親成氣候。這樣看來,太子的勢力仍然不弱。”
“那是自然。”韓越霖一笑,“太子這一段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怎么可能沒點兒家底。他要是一撥就倒,那皇上就得去太廟對列祖列宗請罪了。”得是什么樣的眼光,才冊立了一個風(fēng)一吹就倒的太子?
炤寧明白這個意思,頷首一笑。
“這不是心急的事兒,容我們慢慢來,你哄好你們敗家就行。”他覺得吉祥取錯了名字,就應(yīng)該叫敗家,在他這兒是改了。
炤寧不以為忤,反正吉祥不懂更不在乎他的看法。
說話間,伙計殷勤地笑著進門來,先給二人斟茶,隨后通稟道:“林三公子和林小姐在大堂等著,執(zhí)意要見四小姐,您看——”
韓越霖吃好了,喝了口茶,站起身來,指了指上方,“我上去轉(zhuǎn)一圈兒,你忙你的。程雅端在這兒。”
“好。”炤寧點頭,繼而吩咐伙計,“請他們過來。”心里自然是非常不悅,在大堂等著算是怎么回事?誰問起來是不是就說在等著她傳喚?真是好叫人膩煩的行徑。
這會兒炤寧已經(jīng)確定,尾隨她來醉仙樓的是他們。
伙計稱是,退下之前道:“小的先把盛太太請來。”
很有眼色,亦是擔(dān)心她一個人應(yīng)付不了兄妹兩個。炤寧賞了伙計一個銀錁子。
約莫一刻鐘左右,程雅端腳步輕盈地進門來,先點了點炤寧的額頭,“你啊,來了就該叫伙計知會我一聲,我一直在一樓合賬呢。”
“就是怕你忙才沒打擾。”炤寧拉她在近前落座,“這一段忙壞了吧?”
“我倒是無妨,得空幫幫手罷了。忙的是盛華堂,我有好幾天沒見到他了。”程雅端說起這些,笑容依然璀璨,“他覺著京城不錯,準(zhǔn)備在這兒安頓下來,初時肯定要辛苦些。”
炤寧聞言一喜,“好事啊。你別怪他不顧家就好。”
“怎么會呢?”程雅端笑道,“你還不知道我們倆么,在一起也是打打鬧鬧,我只盼著他給我點兒清凈日子。有時候是真煩他。”
炤寧哈哈地笑。盛華堂那個人,做他朋友最舒服。他對著親人妻子的時候,情緒都掛在臉上,全無在外時的圓滑,跟雅端黑臉、較勁是常事,惹惱了妻子又不遺余力地哄——兩個人是典型的歡喜冤家。
程雅端知道還不是敘談的時候,吩咐伙計:“別叫人久等,趕緊把人請來吧。”
林家兄妹沒有一同進門,林千惠先行入內(nèi),看到程雅端陪坐在一旁,似是有些驚訝。
炤寧指一指對面的椅子,“坐吧。又有什么事?”
林千惠行禮后才落座,很是局促不安的樣子,“我是聽說江五公子跟隨燕王殿下去了豐臺大營,心里不免忐忑,這才不顧失禮,跟隨你到了此處。”
炤寧揉了揉額角,“他離開之前,我就叫人去知會了他。他無意與林家結(jié)親。”
“那他是不喜歡林家的門第,還是不記得我這個人呢?”林千惠殷切地看著炤寧,“我見過他的,不知道他記不記得。”
“……”炤寧沒應(yīng)付過這種人,一時語凝。不是自己的事,便不能隨心所欲地應(yīng)對。話說重了不好,怕敗壞了弟弟的名聲,說輕了也不行,會讓對方繼續(xù)死纏爛打。
程雅端雖然聽得出弦外之音,但也不方便置喙,便只把玩著面前精致的茶杯。
林千惠緊張地站起身來,“是不是因為林家的緣故?要是那樣……”
“我不方便干涉手足的親事。”炤寧厭煩地擺手打斷她的話,“你找我本就是荒謬的行徑,怎么還沒完沒了了?你要我來回給你問話,做你和我弟弟的月老么?我沒這個雅興,你另請高明吧。我要用飯,請你出去。”
“……”林千惠漲紅了臉,垂下了頭,囁嚅道:“我這就走。我三哥在門外,他想跟你……”
“不見!”炤寧冷了臉,“林家這是什么門風(fēng)?怎么一點兒眼色都沒有?別人把你們當(dāng)蛇蝎一般躲著,你們偏要往跟前湊,臉皮是當(dāng)成鞋底踩在腳下不成?“
林千惠要在驚訝之后才有些氣悶。面前人惜字如金的時候叫人頭疼,如常人一般說話的時候能把人噎死。
她暗地里掐了掐手心,強作鎮(zhèn)定地施禮告辭。
程雅端等人走了之后才笑出聲來。
炤寧揉了揉臉。
程雅端故意逗她,“聽說那林三公子也是少見的俊美。該是以為樣貌能比肩燕王,這才貿(mào)然行事吧?”
“哦,原來我就是個花癡,誰好看就嫁誰。”炤寧捏了捏她的臉,“當(dāng)心我修理你。”
程雅端笑意更濃,“林三公子也罷了,只這林小姐叫人哭不得笑不得。”
“要是真看中了予莫,只能落得個傷心失落的下場;要是裝腔做戲,唱念做打的功力委實不錯。”炤寧擺一擺手,“不說她了。跟我說點兒好事。”
“我想想。”程雅端素手托腮,“還真有一件好事。對你是好事,別人會不會數(shù)落你就不知道了。莫心兒已經(jīng)金盆洗手,過幾日就到京城,問我和盛華堂能不能賞她一條財路。我們當(dāng)然應(yīng)下了,只是沒敢告訴徐叔。”
大家閨秀和江南花魁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可她們偏就做了朋友,徐巖一提到這件事就恨不得讓炤寧面壁思過。
“她終于贖身了?”炤寧果真高興起來,“那個對她一往情深的……什么才子來著?是不是他給心兒贖身的?”
“那已是昨日黃花了。”程雅端笑著擺擺手,“我動身來京城之前,兩個人就不再來往了。再說了,她哪里需要男子給她贖身?我可是記得,有些人對她一擲千金,兩次就給了她一萬兩左右呢。”
所謂有些人,就是炤寧。
炤寧尷尬地抽了抽鼻子,“就那么一件敗家的事兒,你們總惦記著。那次之后,她可再沒收過我的銀子,還請我吃吃喝喝很多次。”語聲頓了頓,追問之前的話題,“兩個人不是挺好的么?那個男子無心求取功名,頗有些家底,又無長輩約束。”
“我問過她。”程雅端一說起來已是忍俊不禁,“她自己也一直奇怪怎么就分道揚鑣的。最后一次見面,兩個人一直喝酒說話,后來她喝醉了,隱約記得和那男子為什么事起了爭執(zhí),但是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什么。你也知道,她脾氣一上來,說話跟刀子似的,尋常人哪里受得了?她估摸著是醉醺醺地把人挖苦跑了。之后等了幾個月,那個人一直沒再去,她也沒叫人找過他。”說到末尾,到底是有些可惜,嘆了口氣,“挺好的一個歸宿,被兩壺酒攪沒了。”
炤寧先是駭笑,最后也有點兒替莫心兒惋惜,“真是……她酒品不好,就不該多喝酒。”
程雅端睨了她一眼,“嗯,像你一樣醉了散財才可取,是吧?”揶揄完好友,繼續(xù)道,“不過她自己倒是不可惜,到現(xiàn)在只是好奇自己說過什么,終歸是不好意思問個明白,怕一個不小心又糾纏不清——那時候,她也只是累了,想找個歸宿而已。”
炤寧寬慰不少,“她過來有何打算?跟你說過沒有?”
“只是想開個不大不小的鋪子,膩了風(fēng)月場合。”程雅端道,“銀票送到我們手里了,很快就能幫她打點好。”
炤寧忽然想到一事,雙眼一亮,“她那個義兄莫晨,會跟她同來么?”
“當(dāng)然。不然,她那張臉,每個人保護的話,半路就被人劫走了。”莫心兒雖是在風(fēng)月場里打滾數(shù)年的人,卻生得清麗絕塵,宛如仙子,跟炤寧站在一起,完全能平分秋色。那般過分的美貌,要是獨自上路還了得?
“那就好。”炤寧笑笑地喝了口茶。莫晨若是愿意的話,可以成為太子妃得力的人手。若是太子妃看不上,那她就可以順勢推掉那件事,不需再兩面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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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江府出了兩件事,一件讓炤寧欣喜,一件讓她慪火。
都與提親有關(guān)。
炤寧有所期許的夏泊濤有所行動,請雙親托了人上門說項。
榮國公來江府的目的也是幫人提親,是為著林三公子林璐。
三老爺初時以為自己聽錯了,心說榮國公這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
氣歸氣,三老爺面上還是和顏悅色,“國公爺想來有所不知,我大哥膝下三女兒的親事還沒定下來。這種事情,要按部就班地來。”
榮國公笑得溫文爾雅,“這我自然清楚,可凡事都有個例外。林璐喊了我這么多年的姑父,對貴府四小姐又是一見鐘情,進京后為她失魂落魄的。我是長輩,看著怪不落忍的,林家也將膝下兒女的親事托付給了我,這才貿(mào)貿(mào)然登門。”
三老爺給了他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有例外的,那是別家。江家沒這種意外。”
“既是如此,那就當(dāng)我失言吧。”榮國公當(dāng)即起身,卻又加了一句,“只是,這件事,你還是跟令兄提一提吧。過幾日蔣家的人就到京城,那家的小一輩沒幾個好脾氣的,萬一鬧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江四小姐可就遠(yuǎn)不如嫁到林家了。”
三老爺心說你怎么那么大的膽子呢?仗著自己是外戚,便連皇帝和燕王的心意都敢不顧了?蔣家?蔣家之于江府,早就成了翻過去的老黃歷。思及此,他面色一整,“國公爺一大早就貪杯,這可不好,在下不留您了,你趕緊回府醒酒才是。”
榮國公面色不改,從容自若地離去。
炤寧聽完原委,找到外院,對三老爺?shù)溃骸笆Y家那邊,您不需擔(dān)心,大伯父應(yīng)該早有應(yīng)對之策。”再不濟,大老爺也不會讓蔣家抓住自己的小辮子。
三老爺驚訝,之后呵呵地笑起來,“你這個孩子,真是心寬。”榮國公的意思指的是蔣家小一輩的男子會對她下手,她倒好,反過頭來寬慰他這個長輩了。
炤寧眨了眨眼睛,會過意來,笑道:“別的事您更不需擔(dān)心,我身邊的人都不是吃閑飯的。”
三老爺頷首,心里很有些刮目相看,“我知道了。”
炤寧說起別的事:“三叔,三姐和夏家的事,您是什么看法?”
“我瞧著挺好,只看你大伯父和大伯母同不同意了。”三老爺對侄女的態(tài)度愈發(fā)隨和親切,對著內(nèi)宅的方向揚了揚下巴,“問我就不如問你大伯母的意思了。”又壓低聲音,“她說了算。”
叔侄兩個相視而笑。
炤寧自是不會去問大夫人,在內(nèi)宅把手伸長了全無益處,只等著聽結(jié)果就好。
林璐請榮國公提親的事情還有下文。
隨后區(qū)區(qū)三日光景,一種傳言從市井坊間流傳到了官宦之家的交往圈子:林璐對江四小姐一見鐘情,立誓非她不娶,如今每日伏案臨摹她的字與畫,并且想方設(shè)法地學(xué)習(xí)賭術(shù),讓自己的記憶更佳,唯求方方面面都配得上她。
炤寧的優(yōu)缺點,就快被人揭個底掉了。她只有一點不明白,他們是怎么知道她記憶力好的?是太子還是榮國公無意間得知的?都有可能,都是無聊兼無恥的人。他們愿意宣揚就宣揚吧,不給她扣上莫須有的名聲就行。
到了這關(guān)頭,炤寧反倒沒脾氣了,只是猜測著師庭逸有沒有聽說這件事。要是聽說了,他會不會后悔沒請皇帝盡早賜婚呢?
該,叫你別扭。這么想著,她壞壞地笑起來。
她一點兒都不著急,反正大老爺和三老爺不會理會這檔子事,師庭逸過幾日便會回來。
到底是沒法子的事,她及笄前后,京城出過幾個這樣的人、幾檔子這樣的事——任師庭逸是皇室子嗣,也有不懼他的,又沒有律法約束哪個男子不準(zhǔn)惦記哪個未出閣的女子。
放下這件事,她照常度日,得空就去一趟醉仙樓,或是與雅端談心,或是與韓越霖一起吃著素齋說說正經(jīng)事。
兩日后的上午,太子妃命連翹來給她送了一本宮廷食譜,又順帶問她找到了人手沒有。
“倒是有了個人選,但是還沒到京城,等幾日后我問問那邊的意思,可以的話,就讓太子妃殿下見見。”炤寧說完,又問,“她很忙么?”
連翹知道太子妃是信任炤寧的,并且要說的事情也瞞不住,如實回道:“太子妃是有些忙。這幾日,太子殿下添了三個侍妾——是東宮三個姿色出眾的宮女。太子妃和太子側(cè)妃忙著調(diào)教她們,便沒空出門走動。”
炤寧訝然。太子這是抽瘋還是本色顯露了?一直還以為他是清心寡欲的人,居然做出了這種事。就不能耐心點兒,等著新的側(cè)妃進門?
“是為這件事,皇上大為光火,每日把太子殿下喚到面前訓(xùn)斥,朝政又極為繁忙,有些事情,皇帝連聽都沒心思聽。”
連翹是委婉地告訴炤寧:榮國公到江府提親的事情,皇帝不曾耳聞。
炤寧感激地一笑。
連翹看著那絕美的笑靨,心緒都被影響得明朗了幾分,又委婉道出太子妃本就要她轉(zhuǎn)告炤寧的事:“說起來,兩件事趕得真是巧,您細(xì)想想。”
“嗯。多謝。”炤寧給了連翹一個荷包,吩咐紅蘺相送。
太子和榮國公這是投石問路。生病、消沉再到荒唐,他們要看看皇帝到底還關(guān)不關(guān)心太子。
可這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炤寧有些困惑,多一個真假難辨的鐘情她的人又不能妨礙到她。
正思忖的時候,韓越霖命人傳話給她:每日照常去醉仙樓,他每晚都會過去用飯。
炤寧打心底笑了。他也是察覺到了不對,反倒來了火氣:倒要看看誰敢打她主意。
當(dāng)晚用飯期間,她忍不住打趣他:“你就是日子太閑了。”
韓越霖卻笑道:“我是這個脾氣,燕王也是。只要你出門,常洛明里暗里都會留心你身邊的動靜。”
“我這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啊。”炤寧眉飛色舞的。
“就得這么過。我們沒事教訓(xùn)你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別人對你不安好心,那是找死。”
“……”炤寧嘆氣,“我就當(dāng)這是好話聽了吧。”
說話間,盛華堂和程雅端走進門來,神色少見地凝重。
盛華堂道:“太子殿下、榮國公帶著不少官宦子弟、閨秀來了,徑自去了棋室,還讓伙計喚你們兩個上去。”誰的臉面他都可以不顧,但是皇室中人是他決不能明打明拒之門外的。
程雅端緊張地看著炤寧,“我聽伙計說,太子殿下和那些年輕男子都是一身酒氣,你就別去了吧?”
炤寧看著面前色香味俱佳的全素齋,很不情愿地放下筷子,“我還沒吃飽呢。”這就不是她想不想去的事,太子傳喚,誰能推脫?
程雅端聽出話外之音,哭笑不得。
韓越霖站起身來,亦是從容不迫,“為何不去?”說著抬手拍拍盛華堂肩頭,“放心。”
“我陪你去。”程雅端攜了炤寧的手,態(tài)度堅決。
盛華堂一笑,對韓越霖道:“我去知會你安排在后面的人。”
“嗯,他們聽了就知道如何行事。”
出門后,炤寧迅速交代了紫薇幾句,紫薇應(yīng)聲離去。
炤寧一面順著臺階往上走,一面低聲問韓越霖:“他先前添侍妾,是不是為了今日的事做鋪墊?”
韓越霖也將語聲放低:“有可能。今日不是想把你塞給林璐,就是想以酒后失德為由把你弄到東宮。”
“可是,他明知道你也在這兒,我不可能不帶人手只身前來。”
“所以才要看看他要唱哪一出。”韓越霖笑了笑,“我琢磨著,他是想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迫著你當(dāng)眾下不來臺,不管哪一樁事情成了,榮國公等人就能作證。”
炤寧笑容冷冽,“他還真是過膩了好日子。”深思熟慮耗時頗長的陷阱不能得手,太子就換了簡單粗暴的方式,能有用?
“這么想就對了。”韓越霖贊許地笑,“沒做虧心事,就不怕鬼叫門。誰搬起石頭,你就讓他砸自己的腳。”
程雅端聽得暗暗倒吸一口涼氣,心說你就不能教她點兒好么?
進到棋室,炤寧一眼就看到了太子。
他坐在桌案旁邊,錦衣華服,意態(tài)慵懶,身上有濃烈的酒味,但是眼神清醒、冷靜。
禮數(shù)不可廢,炤寧舉步走向他。
他在這期間對在座的一干年輕人道:“這就是我們大周的第一美人,你們喊了大半晌只求一睹芳容,此刻已如愿。”隨即又對炤寧一笑,“江四小姐別怪我失禮才好,這些人都是我從東宮帶來的良家子弟、閨秀——他們都是去東宮赴宴的人。你不要擔(dān)心。”
“太子殿下言重了。”炤寧語氣謙恭,行禮的姿態(tài)也是畢恭畢敬。
太子抬手,“不需拘禮,坐吧。”
“是。”炤寧笑笑地看他一眼。她一點兒都沒克制心頭的厭惡,故而唇畔的笑容賞心悅目,眼神卻叫太子陡生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