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話說得很重，由不得周靜珊不惱恨難當(dāng)，她臉色發(fā)白，冷笑連連，正要反詰之際，江佩儀將話接了過去：
“靜珊，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到底跟你說什么了？你沒頭沒腦地指責(zé)，換了誰都不會與你善罷甘休。不說清楚由來，我四妹憑什么要理會你沒頭沒腦的指責(zé)？”
“他的小廝親口告訴我的！”周靜珊語聲拔高了幾分，“兩個(gè)人倒是禮尚往來的，都安的什么心？我就是自知沒有傾國的容貌出眾的才情，才巴巴的跑到這兒討個(gè)說法的！”
“你小聲些。”江佩儀到這會兒，又氣又笑的，“怕誰聽不到不成？”
周靜珊冷笑一聲，“橫豎我是要嫁他的，怎么好問他這種事，只是要提醒別人一句，別弄得傳出閑話毀了名譽(yù)。我的婚事要是生變，別怪我宣揚(yáng)別人勾引別人的意中人！我要是好不了，誰也別想好過！”
二人說話期間，炤寧示意紅蘺附耳過來，微聲吩咐幾句。紅蘺頷首，出門而去。
炤寧意態(tài)悠然，斂目瞧著手里的小手爐。
江佩儀想想這幾日的事，并不為炤寧擔(dān)心，笑道：“自說自話弄出一樁事，怎么好意思放這種狠話的？亂說話？你大可試試。等會兒我便叫人把此事稟明父親，讓他也知道周大人是如何教導(dǎo)兒女的。日后你要是知錯(cuò)前來給我四妹賠禮也罷了，若還這般口無遮攔，不需再來?！?
周靜珊一聽江佩儀竟搬出了大老爺，一顆心不由提了起來。此事若是驚動了家人，她與顧鴻飛的婚事便又要費(fèi)一番周折。家里數(shù)來數(shù)去，只有嫁出去的大姐贊成這樁親事，父親要是一氣之下把她許給別人可怎么辦？
這可不行。
她得去晉王府，求大姐給她做主。大姐是晉王妃，還收拾不了一個(gè)被燕王放棄的江炤寧么？
她又冷笑一聲，“你們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不給個(gè)準(zhǔn)話，也罷了。我另找人評理去！”
炤寧和江佩儀端坐不動，連句送客的話都懶得說。
周靜珊也顧不上這些了，急匆匆走出門去。
“四妹，”江佩儀歉意地道，“都怪我，認(rèn)識了這種人，好端端給你平添紛擾?！?
“你這般維護(hù)我，我該跟你道謝才是?！睘輰幍?，“這件事怎么能怪你，等她弄清楚原委就沒事了?！?
“但愿如此?！苯鍍x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平日里她不是這樣，過來的時(shí)候，經(jīng)常跟我講她們家里、京城之中的趣事，我愛聽那些。這兩日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一時(shí)得意忘形，一時(shí)又不辨是非遷怒別人?！?
炤寧聽了，想起予莫對顧鴻飛的評價(jià)，笑了，“這倒讓我覺得她與顧鴻飛還算般配?！?
江佩儀也笑起來，“虧你還有閑心說笑?！?
“我們別管這些?！睘輰幹敢恢咐镩g，“一起去里間下幾盤棋可好？”
“好啊?！苯鍍x欣喜不已，“只是你可要讓著我一些，別把我殺得片甲不留才是。聽說韓指揮使和予莫都很少贏你呢?！?
“別聽他們胡說?！睘輰幮χ鹕?，與江佩儀相形去了里間，一面下棋一面閑談。
周靜珊氣沖沖地去往垂花門，半路被一名管事媽媽攔下來，“周二小姐，我家太夫人有請?！?
她沒好氣，“我急著要走，改日再去給她老人家請安?！?
管事媽媽笑道：“改日？您到底是晚輩，長輩命人相請而不從，總是不合規(guī)矩吧？再說了，您要是在府里受了什么委屈，我家太夫人興許能為您做主呢。”
周靜珊目光微閃。當(dāng)初是江太夫人發(fā)話將江炤寧打發(fā)出京城的，可見祖孫二人的情分淺薄。今日的事，要是跟太夫人好好兒說說，江炤寧可就有的受了。思及此，她掛上笑臉，“看我，一時(shí)頭腦發(fā)熱，什么都顧不得了。我這就跟隨媽媽去給太夫人請安?！?
“那就好，您請?！?
太夫人冷著臉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滿腹火氣。適才炤寧房里的丫鬟前來傳話，要她敲打敲打周家二小姐。她問炤寧怎么不自己出面，丫鬟說等會兒燕王來接她家小姐出門，沒工夫教訓(xùn)人。
那個(gè)討債鬼，是不是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所有開罪人的事都要讓她出面？這日子真是沒法兒過了。
也罷。炤寧叫她為難誰，她就往死里為難，出了亂子又不關(guān)她的事，自有不孝的兒子出面收拾爛攤子。
周靜珊走進(jìn)門來的時(shí)候，太夫人深吸進(jìn)一口氣，面色變得溫和，待對方行禮落座之后，詢問道：“我聽說炤寧給你添了些煩擾，是怎么回事？不妨與我說說，要是那丫頭的錯(cuò)，我自會為你做主。”
周靜珊心頭一喜，赧然道：“多謝太夫人為我做主。今日這件事，真是說來話長。是這么回事……”她將經(jīng)過說了一遍，也沒忘記復(fù)述了江佩儀威脅自己的話。那個(gè)書呆子居然敢義正詞嚴(yán)地教訓(xùn)自己，活該被拖下水。
太夫人聽完，看著周靜珊舔了舔嘴唇，現(xiàn)出粉紅的舌尖，隨后眼巴巴地看著她。她心下反感不已，冷聲問道：“周家的女兒難道都不知道笑不露齒的規(guī)矩么？我們家的女孩子打十歲之后，哪一個(gè)都不再有吐舌頭、舔嘴唇的膈應(yīng)人的舉動了。你倒是稀奇得很，對著男人也是這德行么？”
“……”變化來得太快，周靜珊一時(shí)間瞠目結(jié)舌。
“真是奇了，顧指揮使看上你什么了？瞧上了你的中人之姿、叫人倒胃口的舉止？”太夫人嫌惡地蹙眉，“疑心別人要搶你的意中人？打量誰都與你一樣的愚蠢不成？炤寧先得了皇帝的厚賞，今日燕王殿下又給她送來諸多金銀珠寶，這般的殊榮，是你可比的？你見她都是高攀。沒錯(cuò)，你的姐姐是晉王妃，可那又與你有何關(guān)系？竟敢跑到我們江家來胡說八道，是誰給你的膽子??？”她重重地拍了一下炕桌。
周靜珊嚇得周身一震，膽怯地站起身來。
太夫人多年來專橫跋扈，發(fā)起火來氣勢十足，嚇不住兒孫，卻嚇得住外人。
**
紅蘺去松鶴堂傳話之后，到外院找徐巖，看他查晉王府的進(jìn)展如何。
沒想到，步入外院，便看到了師庭逸正與徐巖說話。
她腳步頓了頓，心念一轉(zhuǎn)，上前去屈膝行禮。
師庭逸語聲溫和：“四小姐呢？”
“四小姐啊，”紅蘺脆生生答道，“被周二小姐絆住了，這會兒定是不能出來見您。”說完給徐巖遞了個(gè)眼色。
徐巖拱手道辭，走開去之前，眼含警告地凝了紅蘺一眼。他擔(dān)心這丫頭自作主張出難題，攪得師庭逸和炤寧又鬧別扭。
紅蘺只當(dāng)沒看到，低聲告訴師庭逸：“殿下，周二小姐說我家小姐和顧指揮使不清不楚的，找到玲瓏閣去質(zhì)問了呢?！?
“她說什么？”師庭逸蹙眉，真懷疑自己聽錯(cuò)了。
“請殿下聽奴婢細(xì)說原委?！?
“說?！?
紅蘺把所見所聞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末了才道：“四小姐的意思是讓太夫人點(diǎn)撥周二小姐幾句，便沒說什么。”
師庭逸轉(zhuǎn)身點(diǎn)手喚侍衛(wèi)，“把顧鴻飛帶來見我?！?
“是?！笔绦l(wèi)即刻騎快馬離開。
師庭逸又問紅蘺：“等人帶到，你能來外院一趟么？”金吾衛(wèi)指揮使他不放在眼里，炤寧的親信卻是他開罪不得的。
紅蘺笑道：“小姐身邊有人服侍，奴婢等在外院就是?！彼Ｍ木褪茄嗤鮼磉@么一手對癥下藥，不然過一兩日韓越霖知道了，也會這么做。橫豎是同個(gè)結(jié)果，由他做更合適。
三老爺快步從書房院走出來，笑著對師庭逸道：“殿下，茶已烹好，去嘗嘗？”他雖然仍舊對炤寧心懷不滿，但對兄長還是言聽計(jì)從。
師庭逸頷首一笑，舉步前吩咐紅蘺：“先去知會四小姐一聲，黃昏時(shí)再出門，等會兒我跟她解釋?！?
紅蘺還是恭聲稱是。
**
周靜珊在垂花門外上了馬車就開始抹眼淚，實(shí)在是要被氣死了。這輩子聽到的難聽的話加起來，都沒有之前半個(gè)時(shí)辰多。她又驚又怒，卻要克制著情緒一聲不吭地聽著。江太夫人到底是誥命在身的貴婦，豈是她能頂撞的。
馬車忽然停下來，跟車的丫鬟驚疑不定地道：“二小姐，顧指揮使在前面，還、還有……”
一聽到顧鴻飛來了，周靜珊不由心頭一喜，也不等丫鬟把話說完就吩咐道：“我要下車！”
他一定是聽說她來了這兒，趕來接她離開，隨后少不得好生解釋。要是知道她受了多大的委屈，他少不得要跟江太夫人理論一番吧？江府是世家不假，可他是在御前行走的人，還怕這府中的人不成？
周靜珊踩上腳凳時(shí)舉目環(huán)顧，入目的情形叫她身形僵住，一顆心沉了下去。
身披玄色大氅的師庭逸立于颯颯寒風(fēng)中，一身肅殺。
顧鴻飛單膝跪地，面色發(fā)白。
江家三老爺站在一旁，瞧著顧鴻飛，面色不善。
“殿下……”周靜珊早已忘了自身情形，抬腳踏出一步，若非丫鬟婆子及時(shí)攙扶住，定要摔個(gè)鼻青臉腫。她雙腳落到實(shí)地上，忙不迭推開身邊的的人，快步走上前去，跪在師庭逸面前，仰起頭來，懇切地看著他，“殿下，是妾身的錯(cuò)，都是妾身的錯(cuò)，還請殿下開恩，不要連累顧……”
師庭逸抬手，食指輕輕一搖。
這俊朗無雙的男子，眼睛分外明亮，流轉(zhuǎn)著襲人的光華，眼神則是充斥著冷漠、嫌惡。
他讓她感覺自己不值一文、骯臟不堪。
他什么都不需說，只這一瞥，分量便已勝過江太夫人長篇大論的痛斥。
“紅蘺，”師庭逸吩咐道，“替四小姐送客。”
饒是紅蘺這見慣風(fēng)浪的，此刻亦被師庭逸周身的寒意震懾住，畢恭畢敬地稱是，將受了打擊回不過神來的周靜珊拉起來，推到別處。
師庭逸斂目看了顧鴻飛一眼，“你也滾。”
“是?！鳖欨欙w誠惶誠恐地保證道，“下官謹(jǐn)記殿下教誨，再不會有這等事發(fā)生。”
三老爺陪著師庭逸去往后園。
周靜珊見顧鴻飛失魂落魄地往外府門外走去，神智才清醒過來，“你等等我……”
顧鴻飛不理會她，疾步走到街上。一陣風(fēng)襲來，他才覺出自己依然汗透背脊。被皇帝、太子斥責(zé)的時(shí)候，他都不曾像今日這般恐懼。
是因那是個(gè)在沙場上殺人如麻的將帥么？他不清楚，只在當(dāng)時(shí)感覺到自己若是分辨一句，便會發(fā)生叫他后悔一輩子的事。
他按了按眉心，懊悔自己怎么會看上周靜珊那個(gè)蠢貨的。昨日只是要和江炤寧示好，知道周靜珊偶爾言行不當(dāng)，要江家姐妹平日里擔(dān)待些。哪里想得到，周靜珊不知聽誰說了閑話，一大早就跑到他面前質(zhì)問。那會兒他就有些生氣了，冷著臉說你別聽人胡說八道，回家等我，晚間跟你細(xì)說由來。
他喜歡美麗可愛的女孩，特別喜歡；他不喜爭風(fēng)吃醋不給他安寧的女孩，特別厭煩。
先前瞧著周靜珊在自己面前像只小兔子似的，還以為終于找到了一個(gè)從骨子里對他順從的女孩，哪知道她一旦張牙舞爪起來，便恨不得害死他。
周靜珊乘坐馬車追上了他，她跳下馬車，跑到他近前，扯住他的衣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去問問江炤寧而已……”
顧鴻飛停下腳步，笑笑地看住她，“你倒是看得起我，竟將我跟江四小姐放在一起胡言亂語。你也不想想，我怎么敢惦記她？我有幾個(gè)腦袋夠燕王砍的？”
周靜珊囁嚅道：“我……燕王不是早就不要她了么？她現(xiàn)在頂著災(zāi)星、好賭的名聲，一身銅臭氣，我可不就胡思亂想吃飛醋了……說到底，她樣貌太出眾了，哪個(gè)女子不怕意中人被她的美色迷惑？”
顧鴻飛怒極反笑，用最后一點(diǎn)兒耐心問道：“告訴我，誰跟你胡說八道的？他可是險(xiǎn)些害死我。”
“是長山。我不放心你，時(shí)不時(shí)就問問他，你每日都做了些什么?！敝莒o珊輕輕搖著他的手臂，“都是我不好，我再不會這樣了……”
顧鴻飛卻甩脫了她的手，打聲呼哨，等著坐騎找過來。
周靜珊慌了，“你這是做什么？”
顧鴻飛冷聲道：“做什么？我剁了他！”
**
后園，暖閣。守在外面的并非炤寧的心腹，而是師庭逸的侍衛(wèi)。
炤寧走進(jìn)門來，穿著桃紅撒花襖、柳綠色薄棉裙，顯得清新明艷。
坐在太師椅上的師庭逸笑微微地看著她。
“這樣穿好不好看？”炤寧走到他面前，展開雙臂，低頭打量著，“針線房剛給我做好的?！?
“好看?！睅熗ヒ菸兆∷龅氖郑笆譅t不合心意？怎么不用？”
“這不是急著來見你么？忘了?！睘輰幮Φ?，“一來就反客為主，把丫鬟全部打發(fā)了出去，有什么要緊的話跟我說？”
師庭逸拍拍身側(cè)的椅子，讓她落座，“今日父皇召見慶國公，連申斥的話都懶得說，只命他思過一年，罰俸三年。至于陸宇，已帶傷離京?！?
炤寧頷首，心念轉(zhuǎn)動。幾句話之后，不由分說地予以懲戒——皇帝對慶國公父子兩個(gè)的態(tài)度都是這樣，分明是有意給江府體面。既是這樣，可以逐步將慶國公的罪行披露出來了。時(shí)機(jī)已到。
師庭逸又道：“我臨時(shí)改了主意，今晚我們?nèi)钤獦?，我宴請晉王，你宴請晉王妃，如何？”
“好啊?！睘輰幩禳c(diǎn)頭，“只是，為何改了主意？”
師庭逸反問：“待到見了晉王妃，你打算如何行事？”
“只是見一面，留心觀察她言行有無矛盾之處?！睘輰幷嬲拇蛩闫鋵?shí)很簡單：見到晉王妃之后，如果感覺能告訴她一些事，便能事半功倍；若是不能也無所謂，再投其所好或是找她軟肋即可。
“我今日午后就命人去晉王府遞了帖子，只能如此，不然不合禮數(shù)。這樣一來，他們就有足夠的時(shí)間思忖如何應(yīng)對?！睅熗ヒ菽曋?，“你昨晚與我說過，一些事情上，那人似是能料定你如何行事。”
“你的意思是，要我反其道而行之？”
“聰明?！睅熗ヒ菪χh首，“試試？橫豎掖著藏著也沒什么意思，出其不意的話，興許就能打草驚蛇。”
炤寧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那我可得好好兒想想，最好是能把晉王妃嚇唬住?！?
師庭逸不由笑了，這才問起周靜珊的事，“今日倒是奇了，你竟沒當(dāng)場發(fā)脾氣。”
“今日心情好啊?！彼Α?
師庭逸探臂將她拉到面前，深深呼吸一下，很欣慰的樣子，“還這么乖，沒有酒味?！?
炤寧雙手撐在他膝上，近距離地看著他，“你不是要打草驚蛇，是已認(rèn)定晉王夫婦是傀儡了吧？”
師庭逸頷首，“晉王和周家的權(quán)勢加起來，都不及江家十中之一，他除非瘋了，才會冒著開罪江府的風(fēng)險(xiǎn)害你。他不是傀儡是什么？只是那人也實(shí)在是聰明，晉王正是我們幾乎不會懷疑的人?！?
“那這樣一來，我就只能懷疑兩個(gè)人了。”炤寧近乎小心翼翼地道，“楚王是不可能的，軟肋太多：愛財(cái)，貪杯，好女色，他要是幕后元兇，早已真相大白?！?
皇帝膝下只得四個(gè)兒子。
答案已呼之欲出，只不能確定其中一個(gè)還是夫妻同心罷了。
師庭逸揚(yáng)了揚(yáng)眉，又牽了牽唇。是叫人看著不忍的苦澀的笑。
炤寧離他更近一些，輕聲道：“傷心了？”
“嗯?！睅熗ヒ莪h(huán)住她肩頸，“還不趕緊哄哄我？”
炤寧猶豫片刻，悄聲道：“給你親一下?！编搅肃酱剑值?，“再多可給不起，昨晚嘴巴都腫了。”
師庭逸低低地笑起來，將她安置在懷里，啄了啄她的唇，“沒有你的日子，真不知如何熬過來的?！毙木w低落的時(shí)候，只有她能讓他笑。